草木心

何足道哉

　　草木心


　　奶奶拐着两只小脚，在村头的榆树林里一瘸一拐走着，见有榆树枝垂下来，就一手扯住枝条，一手把榆树钱撸下来，装进篮子里。一棵树垂下来的榆树枝撸完了，挎上篮子，朝近处一棵榆树一拐一拐走过去。放下篮子，直腰，伸长手臂，去够那些挂满亮晶晶绿茸茸的榆树钱。半天时间，篮子里装满了榆树钱，天也晌午了，该做饭了。奶奶心满意足回家去。


　　奶奶从小就裹脚，走不了多远的路。一辈子围着锅台转，围着村子转，围着她的子孙转。爷爷说，奶奶就是一棵草，野地里生，野地里死，一辈子也转不出大山去。奶奶就呛他，野草怎么了，野草心善，野草命硬。爷爷被噎的说不出话来，转头出去了。


　　奶奶不识字，却懂得许多人生道理。我们说她是农民哲学家，奶奶就大笑，抽着她那长长的烟袋，一口一口吐出缕缕青烟来。什么这个家那个家，奶奶就知道咱们这个家，让你们人人有衣穿，顿顿有饭吃，就知足了。我们就围着她跳，拍着手，奶奶最伟大。


　　奶奶信佛。我猜想她并不知道佛是什么，也不清楚佛学要义。从没见过她烧香拜佛，家里也从来没见过佛像，佛龛之类。她的信念里，信佛，就是行善。与人为善，与世间万物为善。


　　冬天黑得早，吃过晚饭，我们就围坐在火盆旁，听奶奶讲故事。


　　那种情景，真的像汪曾祺所描写的那样：“天冷了，家人闲坐，灯火可亲。”我们围坐的是盆火，灯火在墙壁上那个灯窝里，撒发出昏黄的光来，笼着我们，也是温婉可亲。


　　奶奶的故事都是关于草木的。奶奶说，这世上，草木最善。最不起眼的小草，都怀揣着一颗小小的善心呢。奶奶缺了一颗门牙，说话的时候漏风，有时候就说不清楚，惹得我们哈哈大笑。奶奶就装一锅旱烟，将长长的烟袋伸出去，烟袋锅子斜一下，就在火盆上，吧嗒吧嗒几口。火盆里的火就一阵忽明忽暗，烟袋里的烟亮了，青烟也升起来。抽了几口，看我们笑得差不多了，又慢声细语讲起来。


　　奶奶给我们讲榆树，讲野菜，讲野草，讲忍饥挨饿的年代，是怎样靠着树皮，野菜，野草才活过来。她一脸庄重地说，每一个草木的怀里，都坐着一尊佛。看见她认真的样子，我们谁都没笑。因为我们知道，草木可以帮助那些饥肠辘辘的灾民度过饥荒，还能救人的命。叔叔就是中医，他药厨里的那些草药，就是用来救人命的。


　　那年夏天老富叔进山砍柴，不小心让毒蛇咬了一口。被人从山上抬回来的时候，整个小腿都青了，老富叔也昏迷过去。不知道叔叔用什么草药捣成糊敷在伤口，时间不长，那青紫色就消退了。过几天，老富叔就能走路了。他们一家千恩万谢，说叔叔救了全家人的命。奶奶“吧嗒”着她的长烟袋，指点着老富叔。不用谢我那二小子，要谢就谢自己，是你平时心善，老天都不忍心收你。大家都笑了，奶奶板着脸说，是草木救了你，草木行善呢。


　　村里的孩子小时候大都会在腮边长一个疙瘩，现在医学叫“腮腺炎”。村里的老人叫“榨菜”。为什么叫做“榨菜”，几辈子就这么叫，谁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得了“榨菜”，人们就找来仙人掌，剪下一个巴掌，捣碎，成糊状，敷在那个鼓起来的“疙瘩”上面，不出几天，那个“榨菜”就消下去。不用打针吃药，灵验得很。这个时候，奶奶就会教训我们，是草木医治好了我们的病，草木是有善心的，做人也要有善心。


　　奶奶经常说，草木来到这个世上，是报恩的。人生下来，是来赎罪的。我们不懂，书上没有这样写，老师也从来没有这样说过。但是看着奶奶说这话时一脸戚容，我们就默不作声，不知道奶奶心中藏着多少心事。


　　奶奶这一辈子没怎么享过福，一大家子老老小小吃喝拉撒，让她整天焦头烂额，常常是吃了上顿没有下顿，大人忍饥挨饿，孩子营养不良，她却拖着那个小小身板，硬是撑了过来。村里的老人说，这一大家子能够一个不缺地活下来，全靠奶奶。爷爷年轻时，就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人。奶奶说，人就像草木，多艰难，都能活下来。


　　那年连续大旱，粮食歉收，很多人家断了顿，人们被迫出去逃荒。奶奶一个小脚女人，一身的病，多日稀汤度命，早已经只剩一口气支撑着。半路上，奶奶终于支撑不住，多年的哮喘病犯了，倒在路边，喘过气，挪不了半步。一家人围着奶奶，只有悲伤，却毫无办法。奶奶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就把爷爷叫到跟前，嘱咐后事。平日不着调的爷爷也慌了神，跪在路边，求路过的人搭把手，救救奶奶。路过的人都是出来逃荒的人，谁有能力救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呢？一个人走过去，又有拖家带口的人过去，一个个满脸菜色，衣衫褴褛。即便有人停下来，看一眼垂死的奶奶，也只是唉声叹气，摇摇头，走开了。同病相怜，怎么去怜呢。爷爷的额头沾满了泥土，眼睛红肿，一家人瘫坐在奶奶身边，一种绝望蔓延开来。


　　也许是奶奶的善良感动了老天，一个路过的老人家恰好随身带着一个祖传秘方，只需一种草药研成粉末，用水冲服，就有奇效。奶奶得救了，连救命恩人的名字都不知道。奶奶说，是恩人救了她，也是草木救了她。无法报答人家的救命之恩，就感恩草木，像草木那样心怀善意，善待每一个遇见的人，善待生命里每一棵出现的草木。


　　叔叔跟我们讲奶奶的故事的时候，我们都含着眼泪。奶奶的命，比野草还坚韧。奶奶心里的善，就像那些只知道奉献，而不求回报的草木一样。


　　草木生来就是为了报恩，那时候不太懂奶奶的话。随着年龄渐长，仔细琢磨，还真是这样。这样的话，从来没人说过。奶奶说出来，朴素却饱含哲理呢。没经历过苦难，难以有这样的感悟。


　　你看那原野，那山峦，那河边滩涂，哪一块不是被青青的草，苍郁的树木覆盖呢。无论肥沃还是贫瘠，无论荒无人烟还是繁华都市，都有草木生长。只要有阳光，有空气，哪怕有那么一丁点的雨水，草木都不计代价去生长，去蔓延，去荣荣枯枯。不管有没有人去经营，不管有没有人去欣赏，那些草木，只管生长，只顾生活。就像奶奶那样的山里人，一辈子在深山里，她们不去在意别人怎么看，只是想着过好自己的日子，照顾好自己的后代。


　　那些被人抛弃的村庄，土地，还有草木，并没有因为人的离开而成为世间废墟。除了人烟以外，一切都那么蓬蓬勃勃，安静而祥和。我曾到过一个只有一户人家的村庄，那户人家还是因为一群羊留下来的。原来几十户人家的村庄几年之内就搬空了，房屋倒塌，院墙破败，像是一场地震后的废墟。可是，当你走进村子，才发现，除了人力所为有了颓败的样子外，所有自然的东西，草木也好，飞禽走兽也好，都活得滋润且自由。野草从院子里一直蔓延到街道上，然后顺着残垣断壁不断攀援。那种耀眼的，柔和的，温暖的绿，一是为了自由，也是为了覆盖。


　　我想起了那些著名的废墟，古长城，圆明园，之所以那么让人着迷，一是因为之前的荣耀，也是因为现在的样子，几千年的废墟没有今日草木郁郁苍苍，还会有人光顾吗。被破坏，就会被遗弃。唯有草木不辜负，不辜负生命，不辜负生活。所以不辜负，是草木从来就没有索取过什么。就像奶奶所说，草木来到人世间，就是报恩的。报答这世间允许它们来过一次，报答它们能够拥有一次生命的权力。


　　在牧羊人的院外，看见栅栏上面缠缠绕绕着许多牵牛，一朵一朵喇叭一样的小花串着那细长的经脉，从这头爬行到那头。丑陋的栅栏成了一道花墙。我称赞那牧羊人孤独中有着浪漫之心。他尴尬一笑，留下来也是为了生活，那里来得什么浪漫。是那些牵牛花自己从很远的地方爬过来，缠绕在栅栏上面，扯都扯不断。一根藤蔓扯断了，又有许多藤蔓长出来，而且更加旺盛，开出更多的花来。后来，看看也没什么影响，就不管，随它去了。看看，现在倒成了一片风景了。那些路过的人，都会过来看看，有人还留下一些食物，矿泉水。牧羊人嘿嘿笑着。我是沾了这些花的光呢。


　　奶奶说，草木是来行善的，人却应该去赎罪。我觉得奶奶就是一位草根哲学家。


　　每年青黄不接的时候，虽然没有断顿，奶奶还是习惯性到野外去挖野菜。苦麻子，婆婆丁，苘麻菜，车轱辘菜，还有许多我们不认识的野菜。挖回来，在院子里摘干净，洗干净，摆在盘子里，沾咸菜汤吃。我们嫌苦，不吃。奶奶就忍不住磨叽，现在日子好过了，有吃有喝，就忘了过去的苦了。我们相互看了几眼，知道奶奶又要忆苦思甜，就赶紧扒啦几口，撒腿跑开。奶奶知道我们不愿意听，就摇摇头，叹口气，不再说什么。


　　一天晚上，月亮升起来，奶奶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摘白天从地里挖回来的野菜。我们凑过去，坐在她身边，帮着他摘菜。奶奶很高兴，给我们讲很早的事情。


　　村头原来有很多老榆树，几百年的树龄，几个人手拉手才能搂抱过来。村里人对待几棵老榆树，就像对待自己的长辈一样，年年施肥，年年剪枝。那几棵老榆树一直丰茂，蓬蓬勃勃。几棵古树，显示出一座村庄古老的底蕴来。有一年青黄不接了，村里很多人家都断了粮，到山里挖观音土充饥。可是，孩子们吃下之后拉不出屎，憋得嗷嗷叫。有人说榆树皮掺上观音土，就不会憋在肚子里拉不出来了。大人们忍不住，不能眼睁睁看着孩子们受罪。就试探着去剥榆树皮，几个老人急眼了，坐在老榆树下面拼命，死活不让人将老榆树活活剥皮。人们恳求，最后谩骂，老人们就是不答应。红着眼睛喊，人的命是命，树的命就不是命了吗？上前的人退下了，低下头。第二天早晨起来，看见有几棵老榆树的身上，还是被铲掉了皮，露出皑皑白骨，像一个个受伤的老人。几个老人痛哭起来，老泪纵横。可是，人们饿昏了头，也饿急了眼，什么都不管不顾了。一会儿的功夫，几棵老榆树就赤身裸体站在风中，骨缝里还渗出滴滴绿色汁液。村里的孩子都活下来，几棵老榆树却在那一年一块枯死了。是几棵老榆树用自己的命换回了孩子的命。奶奶的眼里闪烁着泪光，长时间沉默着。奶奶说到自己快病死的时候，我都没有见到她的泪。这一次她心痛了。


　　人来到世上，就是来赎罪的。我们低着头，想着奶奶的话。


　　城外一百多公里的大山里有一座香山寺，香火很旺。我看见那些简衣素食的和尚，在山中修行。我就想起奶奶说过的话，人来到世上就是为了赎罪。似乎有所感悟。他们为什么住进深山寺庙，就是为了赎罪。人的罪孽深重，欲望太甚，住进深山寺庙，才能抑制那些不断膨胀的欲望，不断深重的罪孽。禁那些本不该有的欲望，消弭罪恶，度己，然后度人，普度众生。看着那些远离尘世的僧人，又想到他们的家人，躲进深山寺庙，真得是最好的修行方式吗？奶奶一辈子以自己的方式修行，不也是一辈子行善吗？


　　每个人都在修行，修行的方式不同，当然结果也不同。只要一心向善，我想，结果如何，就不那么重要了。


　　奶奶的身体大不如从前了，很少走出大门，常常一个人在院子里转悠。牛栏里剩下一条衰弱的老黄牛，干不动活，只能在栏里呆着。很多时候都是卧着，看着外面，不断咀嚼。不知是咀嚼往昔的岁月，还是咀嚼余下不多的时日。有时候还低哞几声，透着悲凉与哀伤。奶奶就搬个小板凳坐在外面，看着那条孤独的老黄牛，那条衰老的牛有时候也抬眼看看她，泪眼对泪眼，相顾无言。奶奶说，牛是有泪水的，牛也是有感情的。太阳落山了，暮色扫过来，院里院外染成一片橘红。奶奶才叹口气，回屋做饭去了。那些日子奶奶常常一个人发呆，又没来由叹气。我们知道她是想着那条老黄牛，像一个家庭成员一样辛劳了一辈子，最后还要走向屠宰场，成为人们餐桌上的美味佳肴。奶奶心里难过。我们不去劝她，也不知道对她说什么。


　　奶奶知道，世上很多事是无法改变的，一个人可以吃素，不杀生。你却无法劝说所有人都吃素，都不杀生。她只是觉得那些牛马劳累了一辈子，不应该是如此下场。


　　奶奶对人的对生老病死反倒看得很开。身体开始衰弱的时候，她就张罗自己的身后事。早就做好的棺木就放在厢房里，没事的时候她就会去里里外外看看，用干枯的手指敲敲。有没有裂缝，招虫。自己的“寿衣”都是自己一针一线缝制的。那认真细心的样子，就像缝制新娘的嫁衣。阴天过后，她都会从柜子里把那些“寿衣”翻出来，拿到阳光底下晒一晒，拍打一阵。不知道她想什么，是想让那衣服多一些阳光的味道和温暖吗？


　　她从来不忌讳谈论生死。有时候几个老姐妹凑在一起，说起死亡，并未见有什么恐惧。似乎就像谈论一次出行，或者一次出嫁。奶奶说死有什么可恐惧的呢，草木有荣荣枯枯，人自然就会有生生死死。草木在它们硕果累累的时候凋零了，应该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有什么可悲伤的呢？人也一样。子孙满堂了，该走就走了，也应该不必悲伤。她的一些想法，说出来，不是什么深刻的道理，细细品味，却是在说人世间最朴素也是最深奥的哲理。


　　那条老黄牛被送去屠宰场后不久，奶奶病倒了，再没起来。


　　像一株草一棵树，或是像那条老黄牛一样，奶奶走完了自己的人生路。像一株草，被湮没在千万株野草里，没有人过多注意。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说的就是奶奶一样的人。


　　多年以后我回去，到墓地去看奶奶。她的坟上长满了荒草，一直蔓延到后面的山坡上去，与大山连成一片，漫山遍野。墓地几棵老榆树也都郁郁苍苍，护佑在坟的周围，颇有些气象。睡在草木中间，奶奶一定会很舒适。她懂草木。草木也懂她。我想。

千幻烟

沙发品读佳作。
读着此文，想起了我的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