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当初遗老遗少乐享的天堂里，像静园这样有些年代，有些韵味的居所不在少数，寻常的陌路，走进去，慢慢的寻觅，总会有更新的发现。即便曾经的主人——末代皇帝溥仪，较之那些名扬近代的大家们，似乎也无甚稀别。这就是静园，像一位粗略着饰了粉黛的丫鬟，安静的等待了几十个春秋后，终于近百年前的乱世迎来了让它从此留名的园主人。那位主人在这里待了几年，静园就安安静静的热闹了几年，风光了几年，承受了几年，无助了几年，继而是变幻不定的命运，迎来送走一个又一个，平常的生命，平常的日子，一下子就是近半个世纪的沉默——甚至到让人忘了，这个被称之为静园的所在，曾经所拥有过的纷乱争斗，以及光鲜的荣耀们。
这里曾经人流涌动，偌大的会客厅坐桌旁围聚了各界名流，窃密的言谈论定时局，暗流着喧哗与骚动，中间坐定的正是堂堂大清国一代皇帝溥仪。虽家国崩析，民族罹难，然不知有多少人痴执于过往，各怀鬼胎的高高奉之在上，幻想有朝一日，借助于他，重整富贵荣华。而溥仪自己，定想得到诸多人的心思，却甘愿醉心其里，他与众人，又何况不是互相的利用着，在他还有利用价值的时候。就这样，城头变幻大王旗，溥仪这个弱小者在时代的强者的怂恿与挟制下，不停变更着身份，从一国之君直到侵略者的傀儡,尊贵与荣耀得享，屈辱与隐忍并受，溥仪的内心经受着冰火般煎熬，而终于没有了反抗。这是一个注定不为自己而活的人，他人的放弃让溥仪终于又了放弃放纵自我的完全理由。于是烟花柳巷成为这个饱受摧残的生命唯一的眷恋，虽痛苦不已却甘愿醉心一时——大约唯有在嘈杂的声乐里，那颗惊恐的心灵才能得享片刻的安慰与宁静。
溥仪没有疯，婉容疯了，多少年以后，我们会经常在戏说的电视剧中看到一个发髻盘折的女子，斜倚在短床边，吞食着让肉体更加疯狂的烟雾，也吞噬着自己残破不全的生命。婉容，因为当初不识红尘的妃子秀，赢得了溥仪的欢心，从此因溥仪而福而贵，也因之而惨淡与无助。当初的被选择，婉容无能为力，如今的沉沦湮没，婉容还是无可奈何，改变不了的，即是命运。当日入皇门不是她的初衷，十五六的女子，禁得住粉饰在唇际的油腻，禁不住那些个为之贪婪动心的眼睛。以后一切的一切，只因为起初是个错误，从此一错再错，错上加错，大错特错。大烟、灯红酒绿、当然还有对更弱小的绣儿的刻薄甚至迫害，可以想象的是情状，未敢深究的是锦衣玉食、无所事事、专横跋扈、争风吃醋、嗜毒成瘾、与侍卫私通、私生所遮掩的如蛭侵骨的内心。如果生活可以还原，想必这一切应不是世人的误解，甚至倘若婉容泉下有知，更以为这才是那个应该的自己，这些都是世人对自己的偏爱，而她其实还没有如此的胆量，能将一切抛之脑后，自在的存活于一个男人的乱世。有什么不可以，有什么不敢，有什么不能够，婉容，可以缘着内心的良善与仁慈而为北京“临时窝窝头会”捐赠大洋600元以赈济灾民，就不可以在身心俱疲的时刻，软弱的只能靠着外在的裘马轻狂甚至放荡形骸来寻找自己了么？好人，从来不是完完全全的好，而坏人，哪里会是一无是处的坏呢？她只不过是要活，以她自己能够的方式而活，才不管是为了谁或为了什么！人之尊贵，不正是因为可以在众多的生活方式之中作出属于自我的选择么？
她疯了。一个通熟琴、棋、书、画; 旗袍设计,骑马,唱歌,听戏,英语的现代女子，如果疯了，一定有足够让她不得不面对、也无法面对的艰难与困惑。慕鸿，父亲取自《洛神赋》中“翩若惊鸿”，寄寓一种美好的向往的小名，没有能够给她带来幸运与平静。父亲不能给的，她的男人也没有能够给与。动乱、流亡、挣扎，她活得太累，以至跋涉千里，几经辗转，终于在旅顺与曾经同裘共眠的男人团聚，而不管她的他已成为听任“友邦”摆布的傀儡，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受到监视，都要无条件听从安排，即便是不能走出大门一步。压抑，灵魂在此时失丧了尊严，不堪忍受的她决意逃出人间地狱。然相机出走不成，托人东渡未遂，她没有找到逃脱的机会，乘机搭救溥仪的计划也便落空。命运又一次义正词严地宣誓着自己无可辩驳的主权，肆意地捉弄了这个弱小的生命。改变不了时局，那就改变自己。生不如死的她选择了自我毁灭。她疯了，也终于自由了，从此不再过问悲欢离合，从此不必压抑彷徨，从此不再做命运的傀儡。她用一种极端的方式将生命交还给造物主，命运从此与她无关，没有人会再论她的是非、荣辱无关大雅，成败不关己事。你们活你们的，我，有我的生活，属于我的自由。
大约也只是在这一次，婉容才会回忆起静园。只不过，这一切来的太迟，太憔悴身心，太无可奈何了些。
来去的人流惊不动沉睡着的静园，喧哗彷佛已被隔离在上个世纪，现在的静园，像现在的婉容一样，平平静静的迎来与送走，动不得心，动不得情。千百年过去，几十个轮回以后，静园，也会追随了它的主人，成为了无二致的寻常物，真真切切的融与尘土，直教时人记不得自己的模样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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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8-11 1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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