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风吹走的那个人
俺紧紧地抱住一棵比碗口还粗的树。
俺怕稍一松手,风便会把俺吹到远方去,让俺离开土地,离开乡村,离开故人。
人要是没有根,早晚会被风吹走,二爷爷敲着烟带锅子,迎着西北风,使劲鼓着腮帮子种下预言。
二爷爷的白胡子让风吹得一翘一翘地,他坐在村口的大榆树下,风裹着枯黄的叶子非但没砸在他的身上,反而向更远处飘走了。
瞧见没,就像那个,他指指在半空中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一片枯叶子。又故作神秘地嗅一嗅空中的风,嗯,风已经熟透了,地里的棒子该掰了。
俺站在他的身后,怀疑他在卖弄老资格,俺知道那些风一直都在村子和田野吹着,地里也全是干活人的影子。
可是俺仍然恐惧,俺抬头看看,秋天从头顶飞过,风声呼啸,尘土迷住眼睛。俺害怕自己会被秋天带走,就像它带走一片枯叶或一粒种子那样。风漫无边际,没有目的,吹得一棵棵歪斜的小草和干巴巴的枯树枝像流浪的可怜虫。俺睁大眼睛,看准那棵大榆树作为保护俺的目标。榆树有根,而且年龄比二爷爷也大得多,如果风真要带走俺,就抱住它。
这个时候,俺奶奶踩着风来找俺了,踩着风的她走路有些不稳,奶奶呼唤着俺的小名,三、三。在一片迷雾之中,俺奶奶找到了俺,她裂开没牙的嘴笑了,拉紧俺的手,故意对二爷爷大声说俺娘来接俺回城里去上学。
二爷爷继续在风里哼唧唧地说了什么,俺没听清。
可是,当俺被奶奶牵走的时候,俺清晰地看见了西北风把一个人的影子吹了起来,先是胳膊、脚、身子,最后是头。一些器官抛掷在了半空中,落在还没收的玉米地里,重重地摔在远处的荒地上,再次被卷起,愈飞愈远,渐渐看不清踪影。俺怀疑,风把俺身上的某一部分给吹走了,俺低下头,看到自己的手、脚、身子都还在。
俺长得略微大了一些,回后石老家的时候,看到二爷爷仍然在村口吸着烟枪。他更老了,整个脸上的五官挤成了一个,没有了鼻子,眼睛,嘴,他变得没有了模样。
上个月,四柱子让风给吹走了,他口齿不清,也没牙了。
俺上学了,读了一些书,不信这个了。可是,俺看到村子里游逛的人真是少了。俺奶奶说,他们都出门打工了,打工是好事,可以赚钱,赚好多好多钱。俺问四柱子呢?她说在建筑工地上干活时,从高楼上掉下来了。
有人还会被风吹走,没有了五官的二爷爷继续含糊不清的说。
俺真的害怕起来,因为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五官的二爷爷突然把头转向俺爹。
俺爹和别人不一样,他是一个被风吹走又吹来的人。他顺着西北风走的,风把他身上厚重的泥巴味吹走,把他吹到一个城里,绕了一圈子,又吹回了后石,最终把他吹到了村东的棒子地里。
俺奶奶认为她儿从小就是一个熟练驾驭风的人。
俺们去看俺爹的时候,二爷爷仍然活着,他活的已经忘记了岁数。
树叶一年一年被风吹走又回来,人也一样,俺奶奶坐在俺爹坟前给二爷爷说。
二爷爷没看任何人,更没看俺。可是俺害怕,风会把俺吹走,因为那些在乡野游荡的风,愈吹愈烈。
人会让风给吹走,每个人都早晚有那么一天。
俺害怕,紧紧地抱住那一棵比碗口还粗的树。
别怕,根基硬的人,早晚会回来的,二爷爷使劲敲了一下烟袋锅子。
他越来越苍老,就像老树皮,从那样老的人嘴里说的话,由不得你不信。
他说这话的时候,俺仍然抱住那一棵比碗口还粗的树。
风更猛烈了。
二爷爷说,风来吧,风来吧。
俺奶奶跟着说,风来吧,风来吧。
俺的嘴张了张,被灌了一嘴的沙土。
那么多,那么多的人,被风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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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丁叶 于 2010-10-8 21:02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