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绒围巾,左右厚实,款款羽绒服,横竖保暖,空调将室内打到春天的温度,室外暖冬持续,齐膝的积雪走失了多年,但我并不感到温暖。分享信息可随心所欲的时代,人们聊着天,却不交谈,人们听着MP3,也不聆听。幸福是什么,一连串数字,永不知足的超越?隔膜、孤独,心灵的冬季雪地冰天。回忆既是一卷书,一册在手,消闲之余尤可驱寒,又是铺设舒适暖和的茧,拒绝寒冷,供我温馨过冬。遂将那些母亲托起的寒冷而温暖的冬日排成文字的床榻,以失落缝订阳光句读覆被。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是童年的记忆里冬天的模样,尽管那时家里没有换洗的被单,两张床榻上的铺盖总是清爽整洁的。天冷雨雪盛大不假,总有不少太阳响亮的日子,母亲一大早催我们起床,她总是不怕冷的,虽然一双手进了九就手指开裂手背红肿。我们磨磨蹭蹭起了床,母亲煮早饭粥时舀起的半脸盆备浆洗被单和全家换下的老棉布衬衣的米汤早凉了。拆那床青花被总是我揽到的活,哥哥抢着烧水,随他在灶膛里烧山芋炸扁豆,哪少得了我那一口。我更在这意母亲陪嫁的青花被面,这古董还是她外婆自织自染的手艺,家织布就是厚实,越洗越清爽,估计当初足有铜钱那么厚,几十年后轮到我拥着睡眠时,还是那么结实清新。主花是双凤展翅绕着圆形的双喜缓缓飞,那团花喜字不知可是出自我外曾祖母中过举的父亲之手?菱花蓼花的边花叫人倍感骄傲和亲切,翩跹的几只凤蝶愈发生趣,菱花蓼花不开在湖边浅洲远浦,精致地开在被面上更见匠心,这样水乡素材的青花被面晾在阳光下怎么说也算全村最美的风景。 购物凭票的年月,村里一般人家很难添置上被单寒衣,母亲总有法子及时添置土棉布床单。我的那些吃过晚饭后就和玩伴们到冷月亮底下嬉闹的时光,母亲却是伴着昏黄的十五瓦灯光度过的,碰上停电,母亲便凑在煤油灯下纺棉线,直到我玩够了回到家中,母亲还在床前纺线,身旁的笸篓里躺着从锭子上卸下的纺锤形线穗子。我几乎都是在母亲嗡嗡的纺线声中进入梦乡,有时一觉醒来,看见母亲还在纺呀纺……母亲就是用那些线穗子跟山里下来偷偷卖土棉布的人换条纹格子图案的土棉布。好在阳光不用凭票,湖水不需钱买。母亲将漂洗干净的棉布衬衣和被单分别浸在米汤里,取出拧干后晾晒在绳上。再端出条凳,铺上苇箔,将被褥晒得蓬松起来,阳光的馨香温暖便攒在棉絮里了。等到太阳打斜,母亲用开裂的手钉好被子,晚间我们很早便钻进浆洗好的被窝,被里子又挺又暖和,还带着阳光的味道。第二天换上浆洗干净的衬里衣服,会拥有一整天阳光般的心情。 冬天,二哥易冻耳朵,三哥和我的手脚爱生冻疮。三秋之前,母亲就给二准备妥了风帽,冬至前母亲就给我做得了新棉鞋,接着是哥哥的棉鞋,而我从没见母亲穿过棉鞋。那些鞋面布早在菜籽熟的时节,母亲就着手准备了,有个身影出现在场上菜籽壳堆边,那准是母亲在掸菜籽。稻子黄了豆子熟了,拾稻穗捡黄豆,总少不了母亲。母亲累早累晚,卖了菜籽黄豆,直贡呢、红灯芯绒、法兰绒、绲条都长着脚,挤进母亲的小箱子和针线笸篓。母亲穿的棉袄还是陪嫁时的那套黑棉袄,棉花早已发硬,里子面子泛黄,边也发毛。只要北风一紧,母亲头疼的老毛病就发,所有冬天里母亲头上总扎着青花手巾。藕蓝色的衣裳配上青花手巾俭朴而不失雅致,特别是母亲挎着细篾竹篮走亲戚时,总爱在篮子上盖上一条素雅的手巾,那手巾多半是白地蓝花雪青花图案。那个冬天母亲一下买过两条厚实的青花手巾,花色清雅,委实好看,以致我提出过年的新衣要取青花式样的布来裁。母亲说那太素,小妹头得穿红着绿,还检讨似的连说自己浪费,买一条用于搭篮子探亲就够了,却忍不住再买一条裹在头上。二哥说幸亏买了两条,那样母亲好换洗。三哥说那手巾算得上工艺品,谁舍得用来洗脸?母亲不裹头才是真浪费!我笑而不语,原来母亲也爱美。母亲总是给全家积攒温暖,让我们挨过水瘦山寒的严冬,走进初桐新引的春天。
除了母亲的青花被面、青花手巾常来入梦萦怀,家里那只青花海碗和那口青花坛盛着的岁月也给记忆里的严冬添上无限暖意。农历十月底,湖水很凉了,又有一口风,蹲在水埠上洗菜的母亲却说十月小阳春,人歇着才冷呢!母亲总有一套不冷的道理等着尾巴似的成天跟着她的我。洗完整担的白菜,接着是将白菜晾在门前绳子上像制梅干菜那样,晒上一两个太阳,然后才是切菜腌渍。每年腌两大坛碎咸菜是晚归的父亲的活。腌蒜菜,,只有母亲才能将蒜泥、盐、芝麻的配量拿捏得准。先是选了粗细相近的白菜梗,切成细长的菱形,在竹匾里晒至半干,接着捣蒜泥,缺芝麻,缺油,和芝麻和菜籽油的工序一律全免。眼巴巴地看母亲将蒜菜装进那只青花坛,问几时能吃,母亲说蒜菜得醒上三七二十一天才能吃。那么长时间,就是孵小鸡也孵出来了!蒜菜要在青花坛里眠一觉,它们睡着了尝不到苦等的滋味,人若是能冬眠上二十一天有多好?好容易掰着手指数过二十来个太阳,母亲才夹出两筷蒜菜来,算是每人尝了鲜。母亲要送一瓶给外婆,送一瓶给父亲的师娘,还要送一瓶给屋后挑月老鼠的徐家奶奶。哥哥上中学了,要带蒜菜到学校就餐也不成,剩下的要在过年时招待亲戚吃茶。不过那青花坛里若装的是茴香萝卜干,我们总算能将母亲腌的萝卜干的味道从坛口咂摸到坛底。
青花坛盛一半忍耐盛一半可盼,那是我最初尝到的生活的滋味。而家里那只被我叫做“天大碗”的青花海碗的身世极为传奇,夏初黄梅雨淹了菜地,那只青花海碗自然混得穷困潦倒,盛不尽咸菜汤麦粉酱面,可到了冬天恰似拜将封侯般高贵起来。那时村东的石臼湖冬天水枯成了野鸭群夜宿的泽乡,村西的丹阳湖里的鱼虾蚌螺是野鸭丰富的食源,每年冬天野鸭夜晚石臼湖里栖宿,白天丹阳湖里觅食。队里组织一拨人马轮流在石臼湖里捕野鸭,三五日就能轮上分到野鸭。因此母亲即便不能让那只青花海碗经常装上香喷喷热腾腾的咸菜烧野鸭,至少也能多次盛满咸菜烧小鱼或蒸上青椒腌米虾。那些小鱼是长江流域极普通的棒花鱼和麦穗鱼,湖里沟里,只要有水的地方有的是棒花鱼、麦穗鱼和鳑鮍,因此价贱,味却美。有时母亲蹲在地下要掐上头十斤鳑鮍或细鳞鲴,腌成咸小鱼晒成鱼干。寒天里掐小鱼是苦差,母亲不让我帮忙,怕我生冻疮,而她的手总是裂的、肿的,晚上还要纳鞋底。 青花被,青花坛,蓄了多少母亲为全家积攒温和饱;青花手巾,青花海碗,裹着多少有母亲在的天伦之乐,盛着多少母亲烹调的乡土滋味。寒冷的冬天,想起这些,温暖而失落之感油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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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戈敏 于 2010-12-21 15:01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