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爱可以有选择

海星

　　安恬是外语学院日语专业的女孩子。学日语的女孩子都有日本传统女人恬淡的表情，可能是因了大和民族文化的影响：花道，茶道，和服，甚至家政课。安恬骨子里的坚韧都柔化为表象上的淡定，即使是作为辩论赛上主辩的时候，表情和口吻都是习惯性的日本模式的矜持，面对英语专业对手的夸张，倒有了以静制动以柔克刚的优势。


　　安恬有着黑亮而深邃的眼眸，还有密密麻麻而纤长的睫毛。都说目光透明澄澈的人隐含着灵性，能在静默中穿透对方的心灵。但安恬自始至终都淡漠着热闹和激情，只在青春的人群中留一个漆黑长发如瀑布垂泻遮掩的剪影。她最喜欢的颜色是白色，干净爽利，虽然对于青春女孩的白裙飘飘有飘逸纯净的解释，但在安恬心里的概念却是--无情色。
　　

　　人绝对是感情的动物，能够做到超脱和冷漠，需要超强的忍耐性和自制力。从出生的那一天，安恬就被整个家族刻意地培养着超强的心理承受能力。她被放在不同的家庭寄养，顶着烈日穿着包裹严实的衣服穿梭在田地里掰玉米，汗水浸湿了被玉米叶子划破的伤口，火辣辣地痛。在猪厂里拿着巨大的针管，给刚出生有着娇嫩粉红皮肤的小猪娃注射血红素，听它们撕心裂肺挣扎抗拒的嚎叫。在砖厂运送砖坯，进入高温的烟囱厂房跟烧制工人一同感受炙烤。早晨四点五十起床跑步，然后背外语和诗词，晚上做数学题到十一点。在客人来打麻将的时候站在旁边添茶，在长辈抽烟的时候端着烟灰缸时刻盯着他弹烟灰的手指，吃饭和坐车的时候时刻分辨着自己礼仪规则的位置。很多安排都是关爱，关爱是一种生命的无奈。安恬妈妈怀孕的时候正处于精神分裂症的发病期，虽然义无返顾生下了结婚三年才拥有的女儿，却要承担生命中已知的灾难。


　　18岁安恬妈妈无法走出自我的郁闷缠绕，吞了过量的安眠药在那个母亲节的凌晨，安静地离开。葬礼过后回到学校的安恬比往日更沉默了，没有反常，没有眼泪，没有倾诉，甚至没有眼神和表情中的哀伤。带了她三年的班主任看着她年轻的得意门生，跟成绩和优秀无关，第一次，他用平等的口吻，用心灵交流的方式，说：“冷漠是一种深刻的痛苦。”安恬浅浅地给了老师一个感激的苍白笑容，转身离去的背影依然沉静，长发遮掩下却是潸然泪下的狼狈。从此每一个母亲节都让安恬的心里无法逃避地隐隐作痛，血红的康乃馨是一种残酷的提醒。安恬很无助地在日记中写道：妈妈，那是一种让人恐惧的花朵。


　　可能妈妈的忧虑和绝望情绪遗传给安恬，生活在人群里的安恬总是极度缺乏安全感。甚至是约了同学在商场见面，在人流中众里寻她千百度，越来越孤单和无助，只好不厌其烦地拨通手机：“我怎么没有看到你？”大学里的同学都相处得不算坏，也有暗恋或者明确表示好感的男孩子。可是有一天，那个在飘雪的球场上给作替补的安恬送外套的男孩子，在课堂上悄悄问：“有没有人告诉你，他希望能带给你快乐？”安恬一怔--“没有。”很多时候她是笑着的：跟人打招呼的时候，通电话的时候，聚餐的时候，倾听的时候。但面对自己，好象从来没有过对着镜子给自己一个满意微笑的事情发生。当她在论坛写下一篇篇酒色横流声名狼籍的文字，那个狐朋狗友斩钉截铁地只回一句：你不快乐。做销售联谊会主持人的时候，她的团队毫不客气地指责：希望你笑得真诚点。这些时候安恬都在心底感到刺痛的自卑。


　　也象她穿的那些色彩艳丽的衣服：玫瑰红，艳粉，紫罗兰，果绿，却绝对少不了白色的强调，于是所有的色彩都只作为快乐的装饰，底色依然是淡漠。甚至，她喜欢粉色和烟灰色的搭配，一种颓废的热闹，象凋零的微笑。白色和彩色的安恬游动在球场上、拉拉队里、清晨的塑胶跑道上，象人造海底世界里色彩斑斓的热带鱼，点缀着观众眼中的歌舞升平。生活在人群中，即便只是擦肩而过的浅尝辄止，你也没资格给别人一张忧伤的脸，因为不开心的情绪是可以感染的，你有权利一个人忧郁，但没权利传染。于是安恬习惯了舞台上的角色，扮演着花旦的绚烂，唱着青衣的婉转，话外音却是《秦雪梅吊孝》的哀伤和凄婉。天生的抑郁症是官能的缺陷，心理的调整无法抗拒生理的规律。于是安恬无法拒绝它的侵袭。在所有阴雨和有雾的日子，还有季节轮换天气变化的间隙，特别是沉甸甸的秋天。


　　更不凑巧的是，安恬还是双子座的女孩子，分裂的性格让她自己都无法适从。连高中一起吃饭的女孩子都说她有点喜怒无常。虽然知道所有人从心理到性格都或多或少存在缺陷，安恬还是对自己挑剔到手足无措。如果爱情不是油然而生的一见钟情，如果可以选择那个一起风花雪月一场的男孩子，她喜欢阳光一样灿烂和清爽的类型。可是一直就没有遇到。优秀的都孤傲，嬉皮的都无原则，外向的都油腔滑调，沉默的又固执又狭隘。安恬挑剔自己的同时，也用有色眼镜筛选着也许对她并不青睐有加的男同胞。


　　安恬从来都以经营的心理尝试着爱情，也许短暂的曾经的伤痛和哭泣都从来跟爱情无关。她终于明白自己是一个逃避爱情的女孩子，虽然歌唱着青春梦想。疼爱自己的小姨夫充满鼓励地说：“谈吧，不管你跟了谁又甩了谁，反正我们家闺女不能受伤害！”很多的娇纵和遭遇让安恬勇敢到义无返顾，也对伤害充满了免疫力，虽然害怕伤害自己，却更怕伤害别人。她一直试探着贴近，又小心翼翼地离开。姑姑说：“恬恬，以后结婚领养孩子好了。”他们总以爱的方式刺激安恬遗传缺陷的存在。她很绝望很绝望，不要说完美，连一个基本的完整女人都没有权利去尝试，爱情让女人更美丽，孩子让女人完满。但安恬别无选择，生命中充满了与生俱来的碎片。


　　小姨妈总是最踊跃的拉拉队和最坚强的后勤，“恬恬，23岁到28岁是生孩子的最佳时期，你肯定能生一个聪明绝顶的孩子。放心抓住机会生吧，姨妈负责给你带大！”对于小姨妈充满牺牲精神的母亲角色替代，安恬心里充满了温馨的感激，也终于有点冒险性的跃跃欲试。


　　很幸运地遭遇了生孩子狂。虽然他没文化还爱吹牛，但至少符合高大健壮帅气的色情标准，性格也比较健全。当安恬让他称呼“小嫂子”的时候他照办了，当安恬不客气地喝光了他的牛奶的时候他也没任何异议。安恬大多数时候很乖巧，但任性起来就刁钻古怪，好不容易能碰上个愿意接招的笨蛋，她开始在心里窃喜：值得一泡！那个男人最伟大的理想是建造联合国舰队，拥有世界上所有国家的各一个女人，生160多个不同国籍的孩子。虽然安恬是土生土长的中国人，他还是一相情愿地把她归入日本国籍。安恬曾经有过单身母亲的疯狂梦想，现在的男人都怕担负孩子他爸的责任，更何况百分之零点三的遗传几率的危险呢！有小姨妈解决抚养的问题，那么自己只负责做那个生育机器就可以了，现在也找到了合适的种马--虽然智商没有预定标准那么高，但总比猪的分数多一点，而健康是最重要的。


　　安恬过起了空前甘于寂寞的日子，来往的朋友除了哥们儿就是女人，天天忙着煲乌鸡汤定期吃抗生素，还喝保养的中药--给孩子一个健康而干净的子宫，还把晨跑瑜珈热辣街舞来了个脍菜式的强化锻炼菜单。物极必反，所谓“绚烂至极，归于淡然”，安恬的热闹过后，终于意兴阑珊趣味索然。安恬曾经埋怨上帝：你赋予一个孩子生命的时候，为什么她没有权利选择拒绝？！但是后来她又在写给天堂妈妈的信里说：妈妈，虽然你一直对我的抑郁症充满了愧疚，我还是非常感激你给了我生命。是你给了我生活的权利，让我感受爱与痛，给我品尝欢笑和眼泪。我以空前的热情竭尽所能地创造着属于自己的精彩。--可是具体到自己的孩子，安恬无论如何也没勇气决定它的生命。自己一路挣扎得好辛苦，又怎么忍心让它再经历一遍呢！最终安恬选择了放弃--不是因为懦弱，更不是因为自私，也不是因为无力承担，而是，因为爱。


　　放下包袱才能快速行进，安恬一如既往奔赴理想。她一直想做一名职业经理人，甚至是“知本位”的企业家。在埋头苦读和埋头苦干一年后，安恬如愿以偿做了部门经理。有了多余的金钱，安恬到孤儿院助养了一个小男孩。每个周末，她都会带孩子出来，逛游乐场，吃麦当劳的儿童套餐，买卡通的碟片和图画书。那个穿露脐九分牛仔裤吊带小衫戴紫色太阳镜，左耳朵吊一个大圆圈耳坠，染了酒红色指甲油拖着水晶凉鞋的年轻女子，牵着穿同色的水洗吊带牛仔裤小T恤衫戴白色棒球帽穿白色运动鞋的小男孩子，无限风光灿烂地漫步洁净的海滩，一边津津有味舔着麦当劳的奶油冰淇淋。融化的冰淇淋濡湿了孩子的下巴和胖乎乎的小手，幸福得一塌糊涂。终于，做了梦想中的漂亮妈妈。


　　在公司年度的酒会上，挽起长发穿玫瑰色羊绒旗袍的安恬游刃有余的干练掩饰不了无限妖娆。捏着高脚酒杯，轻挑弯成月亮的小拇指，看那个黑西服白领带扎领结的小绅士盛了满盘的沙拉吃得不亦乐乎，还肆无忌惮又热情高涨还天真无辜地叫每一位男士“爸爸”，安恬的喜悦和满足如微醉手中的红酒般荡漾着光彩。温润--她们公司的大客户之一，温文尔雅地过来跟安恬干杯。酒喝到微醺是最完美的姿态，如花之半开半闭的娇羞，温润遮遮掩掩一改谈判桌上的洗练。回顾一年多跟安恬合作的岁月，规则中不乏温情，最后他说：“安恬，考虑一下，嫁给我，一起收养你儿子。”安恬看着他不设防的眼睛，目光流转：“这倒是个双赢的合作项目。”小家伙毛手毛脚冲过来，“妈妈，我可不可以喝可乐？”转过头告状：“爸爸，妈妈说可乐含激素，一直不给我喝。”那个商海沉浮的钢铁男儿，居然就在眼睛中闪现了泪花。“今天破例，给你喝一杯。”安恬一脸纵容的笑，却感动得象喝了山西老陈醋--一直酸到鼻子尖。她知道，温润从小在孤儿院长大，努力读书，白手起家，一路伤痕，一路辉煌，却是满心疲惫。


　　后来就有了经典的婚礼，女白领，金男人，最佳拍挡，身后是小“拖油瓶”拽着婚纱的尾裙。那个洞房红烛的夜晚，新人开始了生活策划：“我们虽然不能实现优生，却绝对可以实行优育，以后至少要收养三个孩子。”


　　“那你要乖乖在家相夫教子啊。”


　　“我才不要当老母猪呢！有保姆和老师，我们有充足的亲子时间就好。我不要放弃自己的理想。”


　　温润看着那个在职场八面玲珑的合作者，如今做了老婆，露出了小女人本相。宽容地笑，知道她永远是理想化的完美主义者。


　　其实完美的含义就是无限--没有最好，只有更好。丈夫和儿子的圆满让安恬将理想又推进了一步--慈善家：关于孩子，关于教育，关于残疾人，关于所有的弱势群体。怀着一颗感恩的心，安恬
对上帝说：感谢神给了我最珍奇的生命礼物，生命是您的恩赐，人生却是我自己的征途，最重要的是--爱可以有选择。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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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慎言

看你这么长的东西倒没有感到乏味。文字与叙述功底都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