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晓童以外的故事

唐小琬

　　　　　　　　1
　　晓童的生命在这个春季的某 一天戛然而止。

　　知道这个消息时，宋一正在街上乱逛。他望见路旁有一个花圃，忙欣喜地跑过去瞧。花圃里红红黄黄的花开得十分旺盛，永远不会凋谢似的。最诱人的是花下一大片草，嫩嫩的，它们散发出的阵阵挥也挥不去的清香似乎要盖过花的鲜艳。宋一微微阖着眼，作了次深长的呼吸。多好啊！以前怎么没发现呢。

　　宋一，你好——这几天你过得好称心啊！迎面一个恨恨的声音，尖利地扎在他坚硬的耳膜上。阿岩！

　　阿岩的当头棒喝与宋一脸上舒展着的沉醉的表情太不谐调。他收回悠长的呼吸，火道：怎么回事，你？莫名其妙！

　　告诉你：晓——童——死——了！你这混蛋！

　　什么什么什么？宋一猛然听到有无数的问号从心底涌到喉咙口。他张开嘴，但是想说的的话语还没碰上阿岩的面孔，就一下子溜到空中消匿了。他就一直瞪着眼、张着嘴愣在那，然后望着阿岩哭着走远。

　　宋一与阿岩相遇的街道不小，却也不大，因而许多路人都注意到了这个失神落魄的小伙子，在目送一位女孩离开后，他瘦小的身体便掠过人们的目光及惊叫，轻飘飘地倾向地面。

　　　　　　　　　　　2
　　阿岩刚要跨上出租车，忽见街边的美容厅幽暗的门开了一条缝，一个人闪了进去，鬼鬼祟祟的。那熟悉的背影掳走了她脑袋中残存的兴奋，她狠狠地摔上出租车的门，对已在里面的伙伴道，你们先走，我想起来还有点事。

　　车子吐着烟钻进夜色。阿岩定了定神，走向路旁的电话亭。话机边倚着位长发女孩，粘着话筒，嗯嗯嗡嗡没完没了，后来竟哭了起来，娇着声喊：你到底爱不爱我？说呀，你到底爱不爱我？呜——你怎么这么狠心？呜——你到底爱不爱……

　　爱个屁！阿岩劈手夺过话筒剜她一眼，对那边说，对不起，老兄，我有急事，麻烦你呆会儿再打过来。我让你的小情人等一下，号码我报给你……

　　长发女孩恼了。你这人有神经病啊，我好好打电话，你怎么来抢了，没见过你这种人。真是神经病！

　　你再骂一句。小心我扇你两耳光。阿岩扬了扬手。一头夸张的新染的金发和一张浓妆的脸令阿岩有种凶蛮的气势，女孩没敢再响，白了她一眼，吸着鼻子默默地转到亭外。阿岩用另一只手从包中摸出张面巾纸递给她：别哭哭啼啼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3
　　电话铃响了很久，仍没听妈来接，阿岩烦躁地将话筒摁到女孩手里，踅出身朝美容厅走去。看来，只能靠我一个人了。她想。但她马上站住了。望过去，美容厅里面幽暗的灯光所透露的暧昧与邪恶，令她有点怯场。她知道自己平时的天不怕地不怕不能用在这种——不明不白的地方。

　　她拐进街旁的一个茶室。

　　在临窗的地方找了个座位，把自己木木地扔在椅子上面，阿岩真想大哭，或是歇嘶底里地尖叫几声。服务员在一边小心翼翼地站了许久，见她仍无反应，只好提高嗓门：小姐，请问要点什么？阿岩回过神来。她怒冲冲地嚷：别叫我小姐，我不是小姐！——你给我来听椰子汁吧！服务员忍气吞声地去柜台取来饮料。本想搡在阿岩面前，忖了忖，还是轻轻地放下了。

　　此时的阿岩，注意力全在窗外。

　　阿岩看到的那鬼鬼祟祟的男人，是她的父亲。

　　如果是别人告诉她，她决不会相信的。她的父亲是谁——在街旁摆了个摊修车的，他会将站着蹲着流血流汗挣来的钱扔到这种地方？

　　可那稀疏的头发，微弓的背，不合体的西装，那卑琐的身影，明明告诉她，不会错，是他！泪水刹时涌满心潮，对“父亲”这两个字的敬意烟消云散。原本在她眼中，他是母亲的好丈夫，她的好父亲。他每天都把挣来的钱笑呵呵地放到母亲手中，那些钱因为他的职业而显得零碎、油腻，但他总叠得整整齐齐。母亲捏着钱，也望着他笑，然后抽出几张给他，他却乐颠颠地跑到阿岩房里，阿岩阿岩，给你买冰棍吃……

　　阿岩！阿岩回头。面无血色的宋一，正直勾勾地盯着她。阿岩，你告诉我，晓童——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打她家电话，说是号码注销了，我跑到她家，别人说早就搬走了——

　　阿岩的泪水更汹涌了。晓童？如果晓童还在，她才不会与那些小混混一起玩，也就不会见到方才烦心的一幕了。宋一，这个混蛋，如果不是我骂了他一通，他也许永远不会知道晓童已经……晓童死不瞑目啊！

　　你别哭了，我知道你们俩很好，我知道你比晓童更恨我，可我……

　　晓童病重的时候给你打过传呼，你为什么不回？

　　宋一捧住脸，泪水哗哗地从指缝间流出来。那个传呼，总共六个字“我要死了    晓童”，他收到时非常恼火，以为她是威胁他。如今，他用什么来弥补这一切？

　　宋一，老实对你讲，我最看不起你这种小白脸。喜欢的时候，甜言蜜语、死皮赖脸，不喜欢了，就随便编个理由把人家抛弃。

　　请你不要侮辱我。宋一最恨人家称他小白脸，长得好又不是他的错。他开始是喜欢晓童的，可后来不喜欢了，怎么办？当然是选择分手。他何必勉强自己。可没想到晓童会陷得这么深。

　　如果你见到晓童临终时绝望的样子，你就不会认为我是在侮辱你了。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阿岩边说边恨恨地扭过脸，然后她就住了口。她看到对面美容厅门口站着一个满脸怒容的女人。

　　宋一也看到了，他瞅瞅阿岩，忍不住道：是你妈妈——

　　阿岩的喉口被一大团东西堵住了，她霍地站起身要往外冲。宋一一把拉住她，柔声道：怎么回事？告诉我好不好！我能不能帮你？

　　这十六个字就把阿岩击溃了，她哽咽地说了句“我爸爸在那里面”，趴到桌上大哭起来。她委屈地想，我为什么总是在最难堪的时候遇到宋一呢。

　　邻座的人好奇地围过来，正待问询，外面忽然喧闹起来。只见阿岩的母亲正扯着一个艳丽女人的衣服边哭边骂，众人顾不上阿岩了，忙跑出去瞧。

　　宋一将阿岩托付给茶室老板，自己则匆匆地出去了。

　　　　　　　　　　　　　4
　　阿岩的母亲躺在地上大哭大叫着，穿着咖啡色踏脚裤与硕大旅游鞋的两条腿不停地颠着，象只翻不过身来的绝望的鳖，在闪闪烁烁的霓虹灯下，显得十分狰狞。宋一从没见过这种阵势，他突然厌恶起这个平时还算可亲的中年妇女。这叫什么呀！她怎么会有这么个泼妇样。他环顾四周，觉得围观的人们的表情在淡淡的灯光下捉摸不定，他一下子失去了劝慰她的勇气。

　　不要脸啊。不要脸啊。阿岩的母亲反反复复地念着这几个字，在地上滚成一副可怜相。但围成一圈的都是晚上出来消遣的年轻人，他们不会知道该怎样劝慰一位因丈夫的背叛而痛彻心肺的女人。有的人嘴角甚至挂着明显的讥诮。这年头，一个男人，偶尔在平常生活的轨道外遛跶遛跶，有什么了不得的，值得这样吗！

　　宋一忽然眼皮一跳：阿岩从茶室出来了。下意识地要去拦她，她手一扬，恨道：她是我妈！这句话霹雳般在人群中炸开，所有的人都转过头来惊愕地望着她。阿岩的母亲也停止了无望的发泄，把一双红肿的眼抬起来放到面前这个金发女郎身上，露出迷惑的表情，然后就爆喊：你们父女真是要气死我呀……

　　她丢下阿岩，扑到美容厅门口。但那门已拉得紧紧的。她哭喊道，不要脸啊，这些小娘养的，烂婊子！怎么连老头子都勾引。我们的钱可是辛辛苦苦赚的呀……不要脸哟，不要脸——

　　阿岩的脸拧得难看，她乜了宋一一眼。显然，宋一的袖手旁观已把她激怒了。其实，除了有一点拉不开面子，宋一真的是不知该怎么办，他从来没有碰到过这种场面。但见阿岩的脸色，他只得壮壮胆子上前攥住阿岩母亲的胳膊，极不自然地轻轻唤道，阿姨，回家去吧。

　　宋一叫得怯懦，奇迹却发生了。阿岩母亲见是他，有点不好意思，忙揩干泪水，很顺从地跟着他走开了。阿岩紧紧跟上。后面有人嘻嘻地笑起来。这使宋一的脸有点红。

　　阿岩母亲把宋一当成救命恩人，一路上不停地哭诉。她认定是美容厅的婊子千方百计勾引了她的丈夫，因为他实在是个老实人，怎么会将辛苦赚得的钱扔到这种地方，再说，他对她对阿岩也真的很好，怎么会做对不起她们的事。宋一忙宽慰道：“阿姨您也别这么难受，伯父是个老实人，不会做出格的事。肯定是您太敏感了，美容厅也并不都象您想象的那么肮脏，我有几个朋友也经常去美容厅的，他们从来没……”

　　后来那句谎要露马脚，宋一打住了。他何曾有过经常泡美容厅的朋友呢？真是自己泼自己的脏水。好在阿岩母亲也在顾自悲伤，并没仔细听。阿岩在一旁捅他，卟地笑出声来。她母亲恼怒地拍她的后脑勺：你还有心思笑？你们父女俩真要把我气死。你看你，好好的黑头发，染成黄色。只有那些“鸡婆”才这样！告诉你，如果明天让我看到你的头发还是这种样子，你别想进家门。

　　阿岩撅起嘴不吭声。宋一道，阿岩，听阿姨的话。其实，我觉得你还是养黑发漂亮。阿岩脸一红。

　　阿岩母亲回过头仔细地看宋一，然后说，宋一，你真是一个好孩子。你以后多帮帮阿岩。以前晓童——妈！阿岩打断母亲的唠叨。宋一道，阿姨，您说吧。

　　以前晓童在的时候，两个人玩起来也是个文静的玩法，现在呢，她真的成了个野姑娘，以后还怎么嫁得出去。

　　妈！怎么说着说着扯上我了。阿岩气鼓鼓地跑开了。她青春的背影溅起一身灯光，在宋一的眸中闪烁。

　　　　　　　　　　　5
　　推开门，阿岩的父亲缩在墙角，惊惧地望着进来的这些人。阿岩的母亲哼了一声，扭头往卧室走去。阿岩的父亲求助地望望女儿，见她不响，只得自己别别扭扭地跟了进去。

　　宋一悄悄退出来。阿岩撇下她父亲追出去，望着宋一，许久才说，晓童——

　　宋一摇摇头。阿岩，你去把头发染回来吧，那样好看。他说。

　　阿岩的眼睛一下子被点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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