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家水事

万里

农家水事

　　天阴沉着，连打了好几声炸雷，似乎眼看着就要大雨滂沱了。万家村的人都在暗暗祈祷着这场雨能下得大些。可等了好半天，就是不见一丝雨滴落地。又捱了一会，那满天的乌云却好像得到禁令一般，瞬间没了踪影，天刹时变得亮堂起来。失望之情写满了每个人的脸。

　　今年也怪了，自打这秧苗插下去，就再没下过一滴雨。每日里，太阳都白煞煞地挂在天上，炙烤着每一寸土地。树叶儿打了卷，没精打彩地挂在枝头。就连村里的狗也不见了欢快的样子，只是懒懒地躲在阴凉处，伸长了舌头，口里流着涎！路上一片灰尘，若过一辆车，足可卷起一丈高的烟雾。没有要紧事，人们几乎不敢出门。只要抬头往屋外一看，那白花花的日光，便刺得人睁不开眼，自然也就打消了出行的念头，将那可办可否的事给免了。不过，每天清晨或黄昏的时候，还是可以看到许多人满怀焦虑地往田间地头跑。没办法，身为农民，谁的心还不悬着自己家的那一亩三分地？算算日子，都两个多月没下一滴雨了，禾苗下的田地本该是三寸深的清水，如今却干得成了龟裂状。那一条条裂开的纹理，像极了土地张开的干渴嘴巴，焦急地等待着上天的恩赐！

　　“不能再等了！”万大嫂站在门外，抬头看着刚才还阴沉而如今早已云开日影来的天，语气坚定地对丈夫说：“不能再拖了！现在，正是水稻扬花的时候，不能断了水。这样下去，禾苗非得干死不可。明天就把塘底的那点水放出来！”万思明斜叼着香烟，眉头拧成了八字型，额头上的皱纹也因此显得更深了。半晌才说道：“我也知道不能拖了。可是，就塘底那点水，三五十亩田用用还差不多。这一百多亩地等着用呢，只怕挨着塘的那一片能吸个透，离得远的就沾不了啦！要是有的人家放到水了，有的人家没放着，这一个村还不得吵个鸡犬不宁呀？”万大嫂白了思明一眼，接荐道：“花钱买呗！那楚河不是还有一点水吗？贵是贵了点，总比禾苗干死、颗粒无收强吧？”思明低头沉吟了半晌，最后将烟头弹出老远，似乎做了重大决定似地说：“中！今晚我就召集大家，商量这事！”

　　万思明是万家村的行政队长。可别看他在外头吆五喝六的，还就是服他这个老婆！有道是：表壮不如里壮！这家里家外一应大小事，万大嫂没少帮思明拿主意。也难怪，万大嫂这人，天性爱帮人，嫁到万家村三十年里，哪家没受过她点小恩小惠啊？所以呀，要说起在本村的威望来，她比思明有过之而无不及。家里收拾得利利索索的，出了门，大家伙也都对她招呼得热热呼呼的，思明想不服她也难！于是没人时，总爱嘻皮笑脸地学着村里人问老婆：“万大嫂，有啥事，你张嘴呗！”

　　天将黑时，思明便按着万大嫂的意思，挨家挨户打招呼，每家来一人开会，商量买水的事。只是，大家伙你一言我一语，嘻嘻闹闹的，一时间，意见很难统一。思明不说话，点燃一根烟，静静地听着大家七嘴八舌地闹腾，眼睛却瞟向了一旁的老六头。于是，关键时候，老六头开了口。

　　现在的万家村里，老一辈的都走得差不多了，老六头便成了唯一的长辈。出于这一点，一般讲来，村里人都还算听他的话。老六头是个实诚人，从来都是支持思明工作的。这一点，还有一个私下的原因。想当年，老六头家里很穷。儿子万小川学习虽好，可自己却无力供给。九零年的时候，就因为四十块钱的学费拿不出，气得上高三的小川在家里上了吊，差点没了小命，多亏了万大嫂及时解围。小川后来上大学的路费还是思明亲手送到家里的。小川大学毕了业，就留在了省城，再后来又调到了南方，当了个官，常给家里寄钱置物的，日子才慢慢好了起来。这事老六头从来不提，但却一直放在心上。所以，村子里要是有人给思明作了难，老六头总是仗着自己长辈的身份，明里暗里帮着他讲话。两人心照不宣，一直持续了好多年。好在，思明倒也是个一心为大伙的主，从没藏半点私心。老六头帮他，也就帮得有理有据且心安理得了。

　　只见老六头咳巴着嗓子说道：“依我看，这水必须得买！谁忍心看着地里冒烟、禾苗失火呀？”人群里就冒出了一个声音：“从楚河打水，一个小时五百块钱，实在太贵了吧。咱再等等，我还真不信，这老天爷能就不下雨了！”老六头抬头望了那说话的人一眼，又咳巴了一声，接着说：“贵？水贵还是稻贵？万一要是真的再拖十天半个月不下，到秋收时，哭都来不及了！”于是，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虽然仍没有人直接了当地说同意打水，却也就慢慢地安静了下来。思明感激地看了老六头一眼，然后才开口讲话：“水的确是贵，但是地里的禾苗实在等不及了。要不这么着，咱们先买四个小时的水，再加上塘里的那点底子，足够每个田都过一遍，便存下一寸来深的水了。这水虽然不多，好歹可以缓缓急，撑到水稻灌浆了。到那时，老天爷总不能还不下雨吧？我算过了，加上打水机的油钱，以及从村里抽取劳力延途看水，防止别村偷水的劳务费，这样算下来，平均一亩田得掏出七十块钱。你们要是没有什么反对意见，我明天一早就带两个人去联系水站的人。”众人又是一阵争论，虽有极个别人仍然不太情愿，但多数人都纷纷表态同意了。于是大家各自叹息着种田不易后，渐渐散去。

　　第二天一早，思明便着手买水之事。到中午时，那条干涸了的送水渠，便见到了楚河水欢畅流淌的身影。村里的青壮年劳力大多出门打工去了，思远就召集了几个五六十来的老头子延途看水。于是各家各户的女人们便扛着锹，在每个田的田梗上挖出一个放水的小决口来。事先商量好了，每个决口挖的深度只能比田里高出一寸来许，多出来的水，便从决口处流到别的田。这样，就可以公平地将水分配到每块田中。

　　万大嫂也扛着锹，在田间的小埂上走着，多日来，一直未见的笑容总算又出现在了脸上。天依旧很热，万大嫂挥手擦去脸上的汗水，便又扭动着肥胖的身躯，挖了起来。水稻田之间的小埂都很窄，大约只有六七寸宽吧，所以不是很难挖。倒是走在这小埂上，有点费事，一不小心，便会扭到田里去。好在，这群妇女们都是做惯了地头活的，走惯了这样的路，于是，放眼望去，万家村这一大片水稻田里，便到处都可以看到女人们扭动的身影了。

　　水放得很快，因为楚河的水是用很大的抽水机输送来的，因此水流很急。看着那欢畅流淌的水，人们干活也就更有劲了。眼瞅着，所有的决口就都快挖好了。人是因希望而活着的。此前，虽然人在家中歇着，但是心里却很是焦虑，也就感觉很累。可如今，看着那欢跳的河水正一点点地漫过这片水稻田，万大嫂的心里便敞亮了许多。万大嫂可想不出这些来，她只是觉得手脚轻快了许多。

　　等来到自己家那块田的时候，万大嫂便抱着锹，站在田埂上往远处眺望。此时已近黄昏，远方的天空，正收起最后一片晚霞。大地也似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这大片的水稻田哟，从村子出来的地方，一路向下铺展开来，水最先注入最高处的田，顺着地势，一路往低处的田里漫将过去。万大嫂似乎听到脚下的土地因河水的突然到来而大口畅饮的声音。风吹过，禾苗也随风摆动，似乎是在向她跳致谢舞。万大嫂便弯腰将一颗稻头儿捧在手心里，细细地看着，眼里充满了慈爱，似乎自己看着的，已经不只是一颗稻头，而是自己的孩子！那稻头上，还挂着细碎的花。虽未灌浆，仍直挺挺地立着，可万大嫂心里明白，再过一段时间，这稻头儿便会因成熟而慢慢地勾下头去。数数这稻头上的稻粒，还真不少。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今年应该是个好收成。

　　放下稻头儿，万大嫂直起腰，又站了一会。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蛙鸣，另一处便又传出了一声来响应，不一会，竟连成了一片。此消彼唱，再也没有停下半刻。万大嫂就笑了，心里话：这么长时间以来，它们都躲哪去了呢？干了这么久，才刚刚沾了水，就都回来了。

　　万大嫂就这么站在这一片水稻田里，直到一个身影闯入她的眼中。哟，那不是老六头的儿子万小川嘛！好几年没见了，小川还是那么清瘦、白净。只见他穿着一件洁白的T恤，正向自己这边走来。这小子一直就是万家村的骄傲：上了大学当了官，在村人的眼中，这就是天大的出息呀！万大嫂早些年就爱拿他的事说给自己的儿子们听，总希望孩子们都能向他那样有出息，只可惜个顶个的不争气。想着这些事，万大嫂就顺小路迎了上去！

　　“这不是小川嘛，啥时候回来的？”万小川一见万大嫂，就紧走两步赶上前来。田埂太窄，差点扭田里去。好在他手里拿着根竹竿，顺手往田里一杵，方站稳当了！自己也就不由地和万大嫂同时笑了起来。笑罢方说道：“刚回来呢，听说正打水，我就来看看。知道路不好走，特意拿了根竹竿，别说，还真用上了。大嫂子，这两年身体还好吧？”“好，好！”万大嫂一叠声地答道：“身体好着呢，只是你那两个侄子都到外面打工去了，孩子丢给了我们，成天的不得闲空呀！”小川就笑了：“这年头流行这个，你不带谁带呀！”万大嫂就叹着气说道：“唉，他们都是那没出息的种，哪像你呀！”小川便陪着笑说：“话也不能这样说，人有百种活法，啥样子不是一辈子？再说了，我当年要不是你，哪有今天呀！我本来还打算要买点东西去看望你呢，这不，来得匆忙，瞅着出差经过的空档回来看看，啥也没买。这一见到你呀，心里还真过意不去。古人说得好呀，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呀，这辈子也忘不了你的好呢，大嫂子！”万大嫂忙着甩手止住道：“得得得，可别跟我耍嘴皮子，我听不得那些个文谄谄的话，别酸掉牙了。一家子人，说什么恩哪情的，能搭把手就搭把手呗！这次回来过几天?”“就一晚上，明一早就走，没时间呀！所以这么晚了，还出来到处走走！看看地里的庄稼！”“哦！看看，这一块是我家田，下面紧挨着的，就是你家田！你自己转转吧。有空咱再聊！”

　　看着小川渐远的身影，想着他刚刚的话，万大嫂心里暖呼呼的。心里话：“这帮人总是没错的。瞧瞧，这多少年过去了，人家一家上下，老老小小都还没忘呢！难为了小川这么些年在外面，大风大浪经历了那么多，多少事放在心里，忙都忙不过来呢，还没忘了自己这一点小恩情。”这一想，自己反倒不自在了起来，好像当初不是自己帮了人家，却是自己欠了人家一个人情似的。脚下，田里的水正轻快地流淌。

　　天渐渐地就黑了下来。楚河水站那边早已停了水机，延途看水的人们，也都陆续回到了家。万大嫂也回到了家中，做好了晚饭。早早地侍候着两个孙子吃过晚饭，洗好澡上床睡了。自己忙碌了一天，不但没困，反而更加精神了起来，就坐在门外，拿着蒲扇纳凉。一直坐到九点多钟，老六头回来时。就听老六头站在老远处对她喊道：“思明在水站结账，还早着呢，叫我捎个话给你，早点睡吧，不用等他了！”万大嫂于是答应着，转身进屋，将饭菜收拾好，上了床。田里都已有了水，再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再加上这一天的劳累，刚才坐在门外，倒没觉得困，这一沾着枕头，竟很快的睡着了。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听到思明敲门，万大嫂便起床开门。揉揉睡眼，一看墙上的钟，已是半夜两点多了。思明光着膀子，往床上一倒。万大嫂就说：“起来吃点东西洗个澡再睡吧，那样舒服点。”思明眼也不睁地说：“刚才在楚河里洗过了。太困了，不想吃。早点睡吧，明一早还得去田里看看呢！别谁家田水多点、谁家田水少点，再惹口舌！”话音刚落，已是呼声渐起。

　　万大嫂睁开眼时，窗外已透出了一线亮意来。身边的思明依然沉沉地睡着。万大嫂看着身边的这个男人，突然发现，他的头上不知何时竟冒出了许多白发来。唉！看看他睡得多香啊！还是不要吵醒他吧！于是自己披衣下床，轻轻地开了门，扛着锹出村而去。

　　经过一夜的吸收，每块田里的水似乎都比昨天少了许多。但那禾苗的叶儿，却似乎光亮了许多，也舒展了许多。稻头上的花有些已经落在了水中。万大嫂就笑了，心里暗自庆幸，水总算是在最关键的时候有了！

　　顺着村口高地的那几块田，万大嫂一路往下走去，好在，家家的田里，水都差不多。田埂间的决口正好离田里有寸把高，于是每个田里也都留下了寸把深的水。村里人眼窝子浅可眼珠子尖着呢，东家水深西家水浅往往也要口角一番。这样最好，总不会有人说话的。再往下去，就是自己家的那块地了。万大嫂心想，村里人大多看的都是这块地呢，若是水深了，现在可真得赶紧放掉点。免得别人说，思明自己藏私心。想到这，万大嫂就笑了，心里话：真要是那样的话，那下面老六头家的那块田可就占便宜了。

　　待走到近前一看，万大嫂心里却腾地就冒起了火来，脸也一下子就涨红了：走到现在，独自己家这块地里一点存水都没剩。虽然水从田里过了一遍，地里的泥已经湿透了，可那干旱时留下的那些裂纹依然清晰地暴露在外，似乎张着嘴，满怀委屈地诉说着什么。

　　万大嫂心里那个恼呀！这是谁干的缺德事？于是快步走到田埂决口前一看，没错呀，决口高出田里寸把高，应该田里有水的呀！再看看下面老六头家的地，水却明显深出了许多。老六头应该不会干这种事呀？于是万大嫂顺着田埂转悠了起来。第一圈，没看出什么，再一圈，她发现了：离决口不远处，小小的田埂下好几个漏洞，水就是从这里漏走的。万大嫂差点没急出眼泪来，慢慢地蹲下身来，仔细地看了看那漏洞。那漏洞壁光滑滑的，不向是泥鳅、龙虾等刨出来的洞，倒像是......倒像是什么人用竹竿捅出来的！

　　万大嫂坐在地上，半天不想起！一声叹来一声骂，最后就愁了起来：水没了，这水，还往哪去找呢？

刘满园

很纯净，也很纯朴、天然的农家生活劳动图景，写得有滋有味，也有生活气息和时代特征，欣赏了。

山野农夫

http://www.rizhiju.com/849353157/1283726548.html
小说不错。可不是首发。欢迎赐新作。

邱天

农时误不得。

非首发可以不要版权声明。

万里

谢谢刘版的鼓励！问好！

万里

首先谢谢版主的提醒，问好了，祝工作愉快！
有一点我还不太明白，放在个人的QQ空间里面，应该不算是发表吧？在其它论坛和公开杂志里，我从来都未发表过的。

万里

哦，谢谢邱天版主，我习惯写完文章放在个人的QQ空间里，我一直以为那不算是公开发表。真要是这样的话，那我以后可真得注意了。

邱天

原帖由 万里 于 2011-6-12 19:00 发表
哦，谢谢邱天版主，我习惯写完文章放在个人的QQ空间里，我一直以为那不算是公开发表。真要是这样的话，那我以后可真得注意了。

拜山要懂山规，拜坛要先知道论坛规则，瞎投一气要不得。

万里

邱版说的是，下次会注意的！

天下为公

原帖由 山野农夫 于 2011-6-12 15:33 发表
http://www.rizhiju.com/849353157/1283726548.html
小说不错。可不是首发。欢迎赐新作。

可惜了，本可以加精的作品。
建议楼主以后帖原创首发的:handshake

万里

不可惜，丢了一个精华，懂了一个道理，值了！ 谢谢版主的阅读，问好了！

袅袅

万大嫂差点没急出眼泪来，慢慢地蹲下身来，仔细地看了看那漏洞。那漏洞壁光滑滑的，不向是泥鳅、龙虾等刨出来的洞，倒像是......倒像是什么人用竹竿捅出来的！

　　万大嫂坐在地上，半天不想起！一声叹来一声骂，最后就愁了起来：水没了，这水，还往哪去找呢？


这最后的小细节使得故事有了起伏。

万里

谢谢袅袅老师来读，问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