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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雨宏的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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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4-2 20:13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雨宏的秋天

             赵 敏
              1

  杨树庄的秋天要比雨宏的家乡石城来得早。遍山腰的包谷地上空仍在泛着青葱的晕影;山野里的树叶就日经变成了黄色、红色和褐色。只有十多户人家的杨树庄,远远看去就象是裹在火焰里了。   

  雨宏的家乡座落在河谷里的一个小坝子上。雨宏离开家乡到杨树庄的时候,那时已经是一派秋收繁忙的景象,而杨树庄的一切还处在静谧的睡梦中似的。山坡上隐约传来女人们悠远缠绵的山歌声,仿佛远在雨宏那遥远的童年里。秋天的山地生活景象让雨宏觉得无比新奇。起伏的山峦经历了秋雨之后变得格外清爽;秋风过处,树木变得深沉,山溪流淌得越加响亮了。

  雨宏自第一天来到杨树庄,就惊异地发现世间竟还有这么宁静清远的世外桃源。雨宏毫不迟疑地爱上了秋天的杨树庄。
杨树庄周围的山上都是茫茫森林,杨树庄却缺少木匠,就象雨宏的家乡石城多的是石头却又没个好石匠一样。名石匠出在杨树庄,好木匠又出在石城,世间的事就这么稀奇古怪。雨宏是个小有名气的木匠,他这次来到杨树庄是帮四年前结识的好朋友,远近闻名的年青石匠万昌装璜他新近落成新房子。

  四年前,雨宏在重修全县重点文物古迹云安寺时认识了万昌和玉枝。那时,雨宏和万昌都是投师期满后第一回独立承揽了大工程。在当时的云安寺工地上,一个在空中雕梁画栋,一个在庙宇石基上施展出鬼斧神工,相互情投意合,配合得很是默契,成了形影不离的挚友,就象天生的一对。云安寺的重修工程以巧妙的修旧如旧而取胜,一时传为佳话。雨宏和万昌很是风光了一回。

  一转眼,万昌已娶了娴雅俊气的玉枝为妻,造了大院新房。雨宏眼看年近三十,仍象随风飘荡的孤鹰,孑然一身。雨宏见境生情,想起了四年前在云安寺工地暗恋玉枝的日子了。雨宏开始回到一度被自己忘却了的怅惘心境,便越是觉得杨树庄的秋天里透出了一种忧伤的美。  

  雨宏耳朵上夹着半截木工铅笔,嘴里咬一只角尺。他在仔细端详着一块板木。他思绪恍惚地左右翻看,却怎么也找不准感觉,不知道该从木板的哪个部位下手。往日那稍加思索便大刀阔斧的潇洒劲不知跑哪儿去了。揪木板材是准备用来拼接一种很特别的木纹山水图案,要装饰到好朋友万昌的正房上,要作为堂屋木屏风的主体花纹。这种利用木花纹拼接出天然的山水画,最能显示匠艺的高低,许多木匠就因为拼接不当或图案庸俗而败坏了工艺,再也无人问津。以往,再难的木工艺,都难不倒雨宏,可这次在杨树庄他生平第一次遇上了难题。

  “真是活见鬼了!”雨宏独自骂了一声,他发现自己又走神了。      

  雨宏直起腰,喘了一口气,又一屁股坐到揪木板上发起呆来。那木板上的花纹似乎都乱糟糟的,看起来都一个模样,没有他要寻找的瀑布图案。

  秋天是做木活的最好时节。新开膛的木材干湿相宜,质地脆韧适中,鲜香宜人。刨刀口吐出的刨花顺顺遛遛,做出的木器就有灵性。杨树庄的上好木料交到雨宏手里,正可谓将遇良才,可这回的雨宏却偏迟钝起来,似乎在溟蒙中有什么东西作祟,雨宏只觉得心慌意乱的,但又说不清原由来。木屏风的雕花边框就花去十天功夫,比往日的速度慢了许多。雨宏在好朋友万昌旁边开始自怨自艾起采,万昌却呵呵直乐。

  “该不是我们照料不周到,不顺雨宏的意的吧……”玉枝劝慰雨宏。   

  “呵呵,这叫做大师傅碰上了月经期,蔫不唧唧的。怎么,你以前没遇上过?”万昌神秘地说“这说明,雨宏老弟应该讨老婆了!”   

  玉枝羞红着脸,脱故撵开拢来的小鸡群走开了。雨宏听到万昌这样大傻话。很是无地自容,连眼神都没个地方交待。万昌在一旁呵呵呵乐得更欢了。

  杨树庄的秋夜比雨宏的家乡高爽而宁远。村庄被一层轻漫的秋月笼罩着,山里人户很早地寂静下来,秋风拉出的唿哨声从夜空飞过,格外响亮。雨宏的脑子显得一片空旷。白日里繁琐的木活丝毫不能够促成他的倦意提早来临。他的思绪平静地展开在夜气里,一片落叶的响声,一声遥远的狗叫都显得比任何时候都悦耳,常引得他突然一阵莫名激动。雨宏觉得自己忽然变得分外灵敏和易受伤害,每一根神经都布结在杨树庄的山水树木间,一触即发。雨宏在万昌夫妇特意为他布置的耳房里,靠到床沿,就着闪跳不定的煤油灯,阅读已经过世的外公遗下的那部不知翻了多少遍的古书《筇杖记》。   

  “好……好兄弟,咱哥……哥俩喝喝几盅……”万昌突然醉熏熏地闯进来。他眯着眼,将雨宏手中的书扳近油灯前:“唉,你呀,又……又是那本四年前的……破……破书。有甚么好……好瞧……”         “我不沾酒,你是知道的。咱哥俩还是象以前那样各行其乐吧!”

  “兄弟,别……别只顾着那破玩意,还是找……找老婆要……要紧……”万昌要坐到床上却坐了个空,四脚朝天地跌到地上。  

  “又喝多了,会伤身的!”   

  “酒是好东……西……”   
   
  “还不快去,跌跌撞撞的,别让玉枝嫂子担心!”雨宏扶他起来,将他往门口推搡。
   
  “万昌,万昌哪,我那根老肋骨又碎糟糟的了。快帮我翻翻身子吧……哎哟,听到没有!”万昌的瘫痪卧床的老母亲又喊叫起来了。她总这么间歇性地喊叫。雨宏第一回听到时吓了一大跳,现在可是见惯不怪了。

  “来了,来了!”听见正房门响,玉枝赶快进到老太太的房里去。   

  雨宏重新阅读《筇杖记》时,怎么也收不回心绪,便吹了灯睡下,慢慢睡着了。半夜里,雨宏被玉枝嫂子的呼救声惊醒,细细一听又没有动静。清冷月光从窗户里泻进来,风已经停了。雨宏以为自己被恶梦惊醒,但怎么也回想不起梦的情节。到第一遍鸡鸣时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2

  你一去就没再回头,
  让我想得你肠欲断;
  每个夜晚用泪洗面,
  越睡脚越冷。
  离别的时候千万语,
  做完活路早回家乡,
  别叫贤妻我长久盼,
  越想心越冷。
  杜鹃花开要有人看,
  你我还缺少后代根,
  叫一声哥哥别负心,
  鸿雁细细听……

  石匠万昌路过山脚的大片包谷地时,看见天上飞过一列人字形大雁,便情不自禁地哼唱起白族民间叙事长歌《鸿雁传书》中的段子。
    鸿雁你且慢慢地飞,
  如今这世间乱糟糟,
  喝水你要找没人处,
  栖歇要当心……

  万昌唱到这里,喉头突然象被绵花团哽住,鼻子一酸,清泪两行就落了下来。

  这首白族叙事长歌唱的是妻子对久离家乡在外做活计的丈夫的思念深情,曲调哀婉忧愁。让万昌想起了与妻子玉枝结婚三年却怀不上小孩的事,悲从中来,好不怜惜自己的不幸。他呆立一会儿,觉得脸上凉凉的,一摸,是清泪,便在心中骂了一声“悖时鬼”。
万昌快步走过大片茂密的包谷地,路越来越看不清了。包谷叶迎面抽来,又在身后摆摆摇摇,响得象小河一样哗哗啦啦,万昌的心里更是烦燥郁闷得慌。

  突然,万昌放慢了步子。他见地角头有一只毛色肮脏的大杂毛狗正啃倒了一株玉米,两个前爪捧着饱满的包米吃得起劲,万昌猫下腰悄没声息地探身过去,边从腰间拔出了匕首。快到离狗有五步开外,万昌突然一跃飞身。本来肥笨不堪的身子变得燕子一般轻飘飘一飞,一扑。没等那杂毛狗警觉,匕首已插到了它的喉咙里,一股污血喷射出来,万昌那雪白的T恤衫上挂开了花。万昌疯也似的连刺十几刀,狗来不急叫唤早被戳成个马蜂窝。万昌扯一大把玉米叶子将匕首上的血污擦试干净,别回腰间,心里痛快了许多。朝那死狗狠狠啐了一口,便快步往家赶去。
  
  万昌到家时,正是晌午时分。玉枝在院子里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荷包蛋喂老婆婆吃。老太太被搬到了院场中的草席子上,边晒太阳,边响亮地吃着,歪着的嘴动作迟钝,汤汁不断地漏将下来,引来一群苍蝇抢食。玉枝一只手很灵巧地用汤匙接住漏汤,另一只手不断地在空中抡舞驱赶,恰似在表演一种独特的舞蹈动作。
   
  听到万昌回来的脚步声,玉枝头也不回地说:“留了一碗在厨柜里,自己拿一下,我忙不过来。”

  正做木活的雨宏惊叫道:“怎么身上那么多血呀!”

  玉枝一听血宇,手中那碗荷包蛋惊落了地,转过身来怔怔地看着万昌。老太太躺在草席上眼珠骨碌碌直转,身子却动弹不起。

 “毛手毛脚的,碗,碗!你想烫死妈呀!”万昌吼了起来。玉枝低下头来拾起了碗,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泼在地上的两只白嫩嫩的荷包蛋。   

  雨宏跑近前,在万昌的上身细细打量:“摔倒了跤是怎么的?”
   
  “没事,宰了只狗!”
   
  “狗?”   

  “对,癞皮狗!”

  雨宏还是不明白,以为万昌是打了人了,更急:“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嘛,弄到打人?”
   
  玉枝吓得呜呜哭了起来。
   
  “哈哈哈……谁打人了!”

  “你不是说宰了癞皮狗了吧!”  

  “哈……是呀,我是真宰了癞皮狗了嘛!”万昌顿了顿。“路过包谷地时,我看到一只杂毛狗正啃包米,就把它给宰了。哪家的狗啊,真缺德。那个护秋的老头也不知跑哪儿去了,全村人出了钱请个护秋人算白喂狗了!”  

  “嗨呀,是这回事,早上出门时你说到北岭寨催要工钱,我还以为你真跟人家打起了呢,吓我一跳!”雨宏乐了。   

  玉枝轻轻用手顺拢飘到前额的头发,指头快速一带,擦去了泪花,舒心地笑了。
   
  “玉枝,你把留下那碗拿来给妈吃吧,我不想吃了,想喝盅酒。”
   
  玉枝“哎”了一声,一阵风似地进屋去了。万昌乐滋滋地看了雨宏一会儿说:“雨宏,你也停下活陪我喝一盅吧,别累着了!干活有的是时间,我还正有开心事跟你说呢。”  

  “又来了,又来了,你什么时候见我喝酒了!”  

  “真的,这回我在北岭村给你相中了个姑娘,是学堂里的民办老师,水灵着呢!我早说过,你来杨树庄帮我装修房子只是个付带的,给你找个老婆才最最要紧。这回可是看你的了!”  

  雨宏没答腔,回到工作架上,脸红红地刨着一块木方材。  

  “万昌,万昌哪,我那根老肋骨又碎糟糟的了。帮我翻翻身子吧……哎哟,听到没有!”老太太又在草席子上叫唤起来了。
   
  “来了,来了。”玉枝端着碗从屋里出来了。
   
  老太太总是翻来复去地叫唤这一句话,其它时候绝少开口。她早将其它话语全忘却了。她的声音象敲破竹杆子一般,让人听着很别扭,仿佛那老肋骨正在碎裂着,毛骨悚然。万昌的母亲是在一次采石时被滚石压成瘫痪的。万昌的父亲老石匠却在那次事故中为了挡住滚石救妻子而死去了。万昌打那以后便辍学继承父业,供养瘫痪的母亲。老石匠临死时说,要万昌一定不要断了石匠世家的香火。万昌每当想起先父的遗言,想想玉枝长久不能怀上小孩就痛苦不堪。慢慢地,万昌将恶气出在玉枝身上。每一次夜里折磨玉枝过后又悔恨不已,却又无法控制自己,他渐渐地陷入了深深地泥坑。万昌在北岭村打墓石时与民办教师阿菊相识,渐渐地移情于她了,但心中越是阴云重重。

  万昌把老太太搬回屋后就一个人喝起闷酒来。他想起路上唱过的《鸿雁传书》,还听到大雁南飞时凄清的呜叫,一股酒劲涌上胸口,觉着格外心酸。他将杯底的酒一倾而尽,便和着那件狗血斑斑的T恤,蒙头躺进床里。

  玉枝轻轻拉展被子帮他盖好,便到厨房里忙晚饭去了。

             3

   
  玉枝越来越惧怕夜晚的来临,她在每一个受尽折磨的漫漫长夜里盼望着黎明能够早早来到。原以为雨宏住下来后,万昌在夜里同房时或许有所收敛,可他依然象过去一样对玉枝的身子倍加摧残。玉枝的一念微小的希望又成为泡影,恶梦还在不断地向前延伸。
   
  玉枝曾隐隐约约地听说万昌与北岭村民办女教师阿菊的勾搭,反而变得高兴。但愿万昌的恶气野性会有一部分由阿菊分担,可万昌却变得更粗野了,玉枝再也不敢想象自己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玉枝曾趁势提出与万昌离婚,玉枝说我不能给你生下一男半女,对不起咱祖宗,我没有别的办法。万昌却出乎意料地泪流满面,说这世上除了你就再不会有更好的女人。玉枝以为万昌开始回心转意了。白日里,万昌对玉枝万般体贴,是个难得的好丈夫。可一到夜里他又变回了凶神恶煞的样子,玉枝在他笨重滚烫的身子底下流着痛心的泪,还被万昌逼着说“这回一定生个男娃,这回一定生个男娃……”清晨起床,玉枝整叠被褥,那枕巾常常是湿漉漉的,床单上满是玉枝的血印,满床是万昌的酒气刺鼻。

  玉枝和万昌曾双双到县城医院检查身子,结果谁都好好的没啥毛病。玉枝再也想不通了。命该如此,认命了吧,这是上苍的故意安排。玉枝也想到过或许是万昌打坟立墓,赚阴财太多的缘故吧。杨树庄的乡俗常说阴财赚多了要折阳寿,要么会断子绝孙。玉枝深深地相信有这等冤薮了。小家庭在整个杨树庄一带可算大户首富,可难怪万昌却变得这样痛苦、酗酒、变态,与结婚前的万昌完全两个人。玉枝常想到这些,对万昌也就增添了更多的怜惜,对他百倍关怀,忘掉他千般万般的不是。玉枝常盼着万昌能与自己交交心,夫妻俩痛快地相互哭诉,万昌总是默无声息。即便在同房时对玉枝施以性暴力,也总是恶狠狠地一声不响,就象在卖命地打凿石头时一般。

  玉枝想到自己的处境,没有丝毫生活的乐趣,完全变成了万昌发泄兽性的木头人,想过悄悄死去。但马上又觉得自己还没尝到人生的甜头,早早断送这如花的年龄和全部人生就未免太愚蠢了,她相信自己会有出头的一天。玉枝是个清纯达观的乡村女子,她象所有大山中的苦命女子一样,遇上痛苦就哀伤,碰上愉快的事又一样的觉得幸福,将痛楚抛之脑后。她在磨难中并没有沉沦下去,反而象一株经历秋霜的山竹一样越显出成熟的悠远光韵来,楚楚动人。  

  秋天把杨树庄周围山上的树叶越染越红了。天空高远,秋风在山谷中,岭岗上打起了长长的唿哨,有些叶片开始叹息着落下地来。玉枝家房屋后流过的山溪水已经变得冰冷扎手了。
玉枝背了一篮衣物到女人潭去洗。那女人潭坐落在离杨树庄不远的一架山崖下的小丛林里。每当秋冬时节,女人潭的水反倒暖和和地散着淡淡的热气,是杨树庄姑娘媳妇们在这个季节里洗衣服的好去处。   

  玉枝到女人潭时,早已有了几个姑娘先到,有说有笑的。   

  “玉枝嫂子也来洗东西呀!”有个姑娘给玉枝让了个位。
   
  “哎!”   

  “玉枝嫂子让万昌哥当活观音供着了,很少见你的面也。”

  “看你说的!”玉枝莞尔一笑,微微露出一对虎牙,很好看。

  玉枝边应答着,加入她们中间洗起来。几个姑娘又回到了她们先前谈得正浓的话题上。玉枝渐渐听出了她们正谈论着北岭村阿菊要出嫁的事。阿菊要出嫁了。肚子里却有了个孩子,真丢人哪!阿菊有什么好,不就是会穿点衣服,脸上抹点润肤露,多认得几个字罢了,可瞧她那高傲样。玉枝听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自己却紧张起来。后来她们又把话题转到一个叫翠花的姑娘,要在春上出嫁上来,才舒了一口气,知道她们不是有意说给自己听,她们并不知道当中的秘密。

  “玉枝嫂子可是个绣花巧手呢!翠花,你的嫁品就请嫂子绣最好不过,我们也好学着点。”

  “玉枝嫂,行不?”

  “翠花妹子不嫌弃的话,我可是乐意的。”

  “就是嘛,玉枝嫂也真是的,快嫁来杨树庄三年多了,也不见你来村里走动走动!”

  “就是,要我啊,早憋死了!”      

  “家里有个卧床的老婆婆,我怎么走得开呀!”
   
  “万昌哥可真福气,娶这么个俊气又孝顺的媳妇!”
   
  几个姑娘又叽叽喳喳地兴奋开了。玉枝见她们的天真劲,呆呆地看了她们好大一会儿,眼中透出无限羡慕之情,心中傻傻地想道,要是自己能回到她们的年纪该有多好,许多事情就会有另外一个样子的可能,就可以重新有了好好选择丈夫的机会了。如果真的这样,自己,会选择什么样子的男人呢,也许要选择雨宏那样既能干又善解人意的吧。玉枝让自己的想法逗得脸上春风荡漾起来,看到水面倒映出自己红朴朴的面庞很是可爱。
   
  玉枝突然想到阿菊怀孕的事,从美梦中惊醒过来,便狠命地洗起衣物来。

  玉枝在水中披开了雨宏的床单,见上面有一大块雨宏梦里云雨时遗下的印迹,心儿嘣嘣直跳,她慌忙看看旁边的姑娘,那姑娘却背对着与别人说话,松了一口气。玉枝的耳根到脸庞却热乎乎的,水中倒映的面影泛起一阵桃花红。急忙将床单深深浸入水中,倒影被打得碎碎地向四周漾开去。

  玉枝想,雨宏梦中的情人是谁呢,会不会是北岭村的阿菊?可雨宏没见过阿菊呀。一想到阿菊,玉枝突然一阵恶心,差点干呕起来。于是,雨宏的羞涩文静的脸和他那双白鸽似灵巧漂亮的手便在眼前突现出来。

  玉枝不无遗憾地回想起四年前与雨宏、万昌在云安寺工地相处的日子。那时玉枝在古建筑队食堂班,雨宏是不会懂得玉枝在暗恋他的。玉枝的大胆表示也仅只限于每次打饭时特意多给雨宏舀些菜,对他轻轻一笑。雨宏却总是腼腆地低着头,接了菜,慢慢地走开。雨宏和万昌是古建筑队的大红人,有几个小姑娘都在暗恋着他俩。倒是万昌显得大胆果敢,近水楼台先得月,不几天就和玉枝好上了。三人常一同到县城看录像,玉枝每次都渴望雨宏能够大胆地坐在自己邻座,雨宏却总是远远的避开她,挨着万昌那一边坐下。云安寺重修完工时,玉枝带着遗憾的心事一咬牙跟定了万昌。这一切雨宏是永远不会知道了。
   
  玉枝想,当初自己的直觉是对的,要是和雨宏好,命运将会很好的吧!玉枝的眼睛里象进了洗衣粉水一般,酸酸的,不忍心再往下想。

  “玉枝嫂,让我帮你洗几件吧!”

  “不,不用了,也快完了,你们先回吧!”

  “那说定了,明天我们都去你家学绣啊?’

  “唉,你们早点来啊!”女人潭边剩下玉枝一个人了。玉枝的热泪再也抑制不住地流了下来。她索性放纵起自己的忧伤,终于哭得泪人儿一样。   

  山谷里、岭岗上的秋风又吹起了长长的唿哨。玉枝觉得身上有些凉意,便收拾起洗净的衣物,用暖暖的潭水洗去泪痕,迈着轻快的碎步往家走去。

  玉枝在院场中看雨宏的木屏风终于拼接成功了,雨宏在细细欣赏着,满面春风得意样,玉枝心里也说不出的高兴。雨宏见玉枝在披晒自己用过的床单时,不好意思地急忙移开了视线。      
玉枝见状,脸上又泛起一阵桃花红。万昌从屋里叫道:“快来吃饭了,今天请你们吃野鸡肉,快来,快来!”

              4

  雨宏的木屏风完工后,又马上转入香榧雕花窗的制作。这次他又遇上了新的麻烦。在精心修刻一只喜鹊的翘尾巴时,刻刀没握稳,一刀过去,那只活灵活现的喜鹊尾巴被削去了大半块,宣告整体破产,前工尽弃。雨宏不声不响地一屁股坐在地上,沮丧不已。  

  那天,就在关键的修刻扫尾时,玉枝在雨宏旁坐了条凳子做针线活,边看着雨宏工作。

  “雨宏也是做活的手,可就是比万昌的细嫩灵巧,象两只白鸽似的!”玉枝这样平静在夸赞着,却头也不抬地锈一幅围裙上的一朵粉红色百合花。

  经她这样一夸,雨宏慌了手脚,好好的喜鹊就在这当儿全毁了。
   
  “完了,全完了,我怎么越来越笨呢!”雨宏嚷道。
   
  玉枝轻捷地扔下绣活,走到雨宏身边极关切地问:“哪里,在哪里?这不是好好的一幅喜鹊登梅图嘛!”
   
  雨宏闻到玉枝嫂子身上散发出一缕沁人心脾的莫明馨香,急忙屏住呼吸,半天才答道:“嫂子仔细再看看,这儿,破了像啦!”
   
  “别老为难自己了,雨宏。我倒是觉着够好看的了!”

  “不行,还得重头来!”雨宏嚷着走到木料堆边审视着,准备重新选一块香榧木。心中却想到,万昌娶了这么个体贴温厚的媳妇,可真有福气啊。雨宏就是觉着不服气。

  玉枝走到院子边的野葛腾架上取下晒干的被套,搭在肩上进了雨宏的卧房。不一会儿,玉枝从屋里唤雨宏:“雨宏,快来帮我把被套装好。”

  雨宏应道:“放着吧,等会儿我自己来!”心中却想到,前两天才刚洗过床单,今天又洗起了被套。玉枝几乎每二天洗一次衣物,好象得了洁癖一样,这在山区女子中是很少见的。雨宏想到可能上次玉枝洗床单时也许见到自己遗在床单上的痕迹了,怪不好意思的。这样想着,便不自由主地进了房。
   
  雨宏见玉枝手里提着棉絮很困难地往被套开口里塞,便急忙上前帮她拉住被套的另一头,很快把棉花塞了进去。一人一头拉住被角扯了几下,被子平整了。玉枝弯腰叠被子时,她的上衣领口向下一松,雨宏的目光穿过领口,分明看到她一对挺实实乳房白里透红,心中顿时慌乱,脸热辣辣的。玉枝叠好被子,端放在床上,在上面轻轻拍了两下,出去了。雨宏怔怔地站在床边发呆。

  外面来了几个村里的姑娘来找玉枝学绣花,雨宏索性躲在房中不出去。

  那天夜里,雨宏第一次细细地品味起《筇杖记》里穷书生江健与宋家大小姐叶儿初试云雨情的章节,越发弄得自己不能入睡。以前,雨宏对《筇杖记》的主要兴趣全部在书中那楼台亭阁的精细描绘之笔。自己总弄不懂书生江健与宋家大小姐之间的恩恩怨怨,儿女情长。现在他却突然间顿悟了,其实玉枝是很有宋家大小姐的风韵的,她那一笑一颦都象绝了。

  雨宏的爱看《筇杖记》是受了他那个老木匠外公的影响。雨宏的母亲是个长得很俊秀的哑女。她在野外放牧时遇上大雨,在一棵大榉树下避雨时,被一个陌生的外乡人强奸了,生下了雨宏。外公便给他取了雨宏的名字。雨宏到十岁时,哑巴母亲得病死了。雨宏便与外公相依为命,从外公那里学了一手好木活,还得了一套《筇杖记》。雨宏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谁,外公也不知道。他的生命从一开始便是个谜。一想起身世,雨宏就觉得自己仿佛走进了一片漫无边际的黑森林。他的童年几乎全都伴着伙伴的莫明其妙的讥笑渡过。外公永远是个不断流连他乡的民间匠人,雨宏跟着他四处奔走做木活,雨宏觉得外公神秘莫测。外公的死也是一个谜,雨宏不知道外公死于何处,杳无音讯。

  在万昌夫妇家的这些日子里,雨宏尝到了前所未遇的温馨。他甚至时常产生一种错觉,整天忙里忙外的玉枝嫂子就是多年前在雨中大榉树下横遭不幸的美丽的哑巴母亲。他常怀着十分复杂的心情感觉着玉枝的存在,无限地依恋玉枝。为了这,雨宏常黯自伤神,夜里,雨宏躺到床上一合眼就为白天偶然见到玉枝的动人酥胸而深深自责,又欣喜无比。他想象着明天来临时,自己将无法与玉枝嫂子象往常一样正目以对的情境,也许就要永远失去她了。
雨宏到了很晚还没有睡意。在黑暗中,他几次隐约听到万昌夫妇的房中传出玉枝的呜咽声。雨宏想,可能是自己久不成寐,累极而产生了错觉吧。在老太太“我那根老肋骨又碎糟糟的了……”的叫唤声中,雨宏终于睡着了。黎明时分,雨宏被自己的美梦搅醒。他梦见了玉枝。发现床单上又遗下一片粘乎乎的汁液。他躺在床上无地自容,不知如何才好。

             5

   
  万昌喝酒越来越没有节制了。

  万昌和雨宏承包了风景名胜区杜鹃湖宾馆的主体工程。离来年春天的动工期还有一段时间,万昌什么也不想干,在家中整天泡在烈酒里,富足的家庭也不需要他做些什么。万昌拥有自己八匹骡子的马帮,专门雇了两个健壮的青年人赶马,家里的一切给养用具由马帮源源不断地从白龙河街市上运来。万昌越来越厌恶自己财物丰厚养尊处优的处境,觉得脑子里已经处于空空如也,无所追求。唯一剩下的希望就是玉枝能够生下一男半女,这一希望与他形影不离,就是在醉态朦胧中也不能抹去,相反地还呈现得越急迫起来。在这种心情中,万昌渐渐地思念起了儿时与瘫病的老母亲那艰难岁月,那些苦日子是熬过来的,但无比实在。只要听人说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俗语,他就痛心不已。他捐了两万元给杨树庄小学修建校舍,还一味地在玉枝耳边嘟嚷,要自己未来的儿子有很优厚的念书环境,希望他将来能上大学。就是送到美国日本留学也易如反掌。要是没有儿子,那钱又算什么东西,钱还不如酒来得痛快。至少在酒醉中能够看到儿子的可爱样子。万昌让马帮从白龙河街市驮回十六罐荞麦酒。自己亲手在院墙角修了个土窖储好,说等儿子出世那天要把全杨树庄的人都灌趴下,永远爬不起来,可他自己已经把酒喝得差不多了。   

  万昌从北岭村回采,闷了满肚子恶气。他到北岭村摧索拖欠工款。事前到学校与阿菊幽会。阿菊说已经怀上了孩子,还硬说那孩于是万昌的。万昌气不打一处来,说真是破天荒了,这可能吗!你是与别人乱搞,硬往我脸上扣屎盆子。贼没良心的,我操,呸!想要多少钱我给你,别变着法子捏我的软,你疯了你!阿菊要拉万昌到县医院验血,万昌狠狠地揍了她一顿便扬长而去。到拖债人家里又大吵了一顿。拖债人骂他别把人逼绝了,谁都有不济的时候。不是拖着不还钱,是真拿不出来。万昌说你也太狗屎了,快拖两年了,再拖我可要操你祖宗八代了!欠债人还骂道,你也欺人太甚了,不就是仗着有几个阴钱吧,还不是一样的断子绝孙!咱们走着瞧吧,还说不定谁操谁的八代祖宗呢!万昌脑子里一声炸雷,寒气攻心,顿时语塞,呆立在那里,差点瘫软在地。神思恍惚地出了欠债人的家门。

  万昌从北岭寨打了五斤烈酒便一路喝回家去。

  万昌歪歪倒倒地撞进家门便叫唤雨宏的名字:“雨宏,雨宏,你给……绐我评评理!”

  雨宏忙丢下手中活计跑过去扶住万昌。   
   
  “我没醉,我是要你……你评理!”
   
  “嫂子,嫂子,快帮我把大哥扶进屋去,醉得不成样子了!”
   
  “别叫那阉……阉……母鸡,都……都他妈为她……
   
  “万昌,万昌哥,你醒醒,怎么能这样说嫂子!”
   
  “臭娘们,我……我就是用根石棒操她……操死她……也……不会有种了……”
     
  雨宏不知打哪儿来的勇气,狠狠地一巴掌抡过去,把万昌打翻在地。

  “好……打得好,打死我,……我个阉公鸡才好呢……呸”万昌仰躺在地赖着不起来,嘴角淌出了血水。雨宏呆立在一旁盯着自己打得火辣辣的手掌心,不知如何是好。   

  玉枝从屋里出来,红着眼圈,蹲下身子拉万昌起来,被万昌当胸打了一拳,踉跄着,往后连退几步,终于支撑不住,跌到了墙角。

  “你个霉气女……女人,老子讨了你……才在人前象……条狗,我……操……”万昌越骂越来劲,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坐着。

  你怎么不去死,你……你不死,我……就死……死给你看,我操……”

  玉枝在万昌的恶骂中再也忍无可忍,哭着冲出了院门。      

  万昌的骂声在老太太“万昌,万昌哪……”的呼唤声中嘎然止住。雨宏回过神来,发现玉枝嫂子不见了,忽然猛醒悟过来。
   
  “万昌呀,你发什么酒疯嘛,好好的一个家弄成什么样……,嫂子有个三长两短,你可要后悔一辈子的!”

  雨宏见万昌赖坐在地上不动,便一个箭步冲出了院门。     
傍晚时分,雨宏几乎找遍了想得到的每一个地方都不见玉枝的踪影,心中万分焦急。雨宏在山顶的松树林中想象玉枝可能寻短见,心都快碎裂了。他一边细细地搜寻着每一棵树,边声嘶力竭地呼喊着玉枝的名字,耳中却只听到晚风掠过树梢的回响。雨宏绝望地靠着一棵大松树颓唐地坐下。一只松鼠突然从树上跳了下来,飞快地爬到另一棵树上,吓了雨宏一跳。松鼠在树枝上翘着尾巴很平静在端详着雨宏。雨宏的脑子渐渐地浮上了一种预感。玉枝是不会轻生的,玉枝只是悄悄躲在附近的哪个地方伤心罢了。想到这里,他便跳起身,又一次对着松林呼唤玉枝。   

  雨宏渐渐地被自己的呼唤声打动了,眼里噙着泪花,从山顶慢慢往下找寻。这是雨宏生平第一次大胆而浓情地叫着一个女人的名字,他还真希望这个女人此时能够走出来,在自己的怀中伤心绝望,然后静静地靠着自己的心跳死去。那样就可以找到了长久以来郁闷不欢,腼腆不敢见人的真正原因,就有了充足的理由痛哭一回……
   
  雨宏跨过一条山溪,突然想到了女人潭。雨宏知道那是女人们常去的地方,男人们绝少去。玉枝会不会选择了那深深的潭水作为归宿呢。他飞快地下山,直奔女人潭而去。  

  玉枝果真坐在女人潭边的一块岩石上。雨宏放慢了脚步,心却快从嗓子眼跳出来。过了小树丛,攀上了岩石的边缘,离玉枝还有四五步远了。雨宏停下来,定定神,觉得自己为了寻找玉枝已经走过了很漫长岁月。玉枝就在眼前,可自己为什么要将她苦苦追寻?雨宏恨不能先玉枝一步跃入潭中,他愿意代替玉枝死去。

  玉枝很安静地坐在岩石上,晚风吹拂着她的长发,整个儿透出一种忧伤的美韵。突然,玉枝站起身来,抬起双手掠开被晚风吹散到前额的乱发,好象紧接着就要跳入深潭了。雨宏一跃而起,准确地拖住她的腰身,用力往后一板。玉枝一声惊叫,两人一起从岩石上滚落到树丛中。  ,

  玉枝发现抱着自己的人是雨宏,泪水止不住流了下来。

  “我不会寻死!”

  “……”

  “何苦呢,夫妻间的事你管不了!”

  “……”

  “放开我吧,雨宏。我还值不得为他死!”

  经玉枝这么一点醒,雨宏发现自己一直死死抱住玉枝,很难为情地松开了双手。

  “嫂子,跟我回去吧!夫妻间打打闹闹是常有的事……”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

  “你知道什么,你想都想不到!”玉枝很气愤地一把扯开上衣,把双乳间、小肚子上被万昌弄得深一道浅一道的伤口指给雨宏看。

  “你还想知道他把我的下身弄成什么样子吗!”玉枝正气冲冲地解开裤子,被雨宏制止住。

  雨宏轻轻地将玉枝的上衣拢回,紧紧闭上双眼,怕看到她那悲惨的见证。玉枝慢慢靠到雨宏的怀里,哭得泪人一般。

  雨宏打了个冷颤,一半是幸福,一半是感觉到背叛好朋友万昌的隐痛,但雨宏还是用双手矛盾地轻轻地梳理玉枝的乱发。玉枝的眼泪象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涌出来。雨宏禁不住也泪流满面。他屈下头,吻着怀里玉枝的双眼。玉枝象一只受惊的小鸟一任雨宏默默地抚慰。

              6

  “玉枝我很早就喜欢上你了!”
  
  “什么也别说了,好吗!”

  “……”

  雨宏和玉枝高一脚浅一脚,艰难地走在秋月沐浴着的朦胧山道上。

  “真象是一场梦,不知你是怎么熬过来的,玉枝!”

  “现在我们还在梦里吗!”

  “不,现在是真的!”

  东方泛起了洁亮的鱼肚白,雨宏和玉枝已经走过了慢慢的秋夜,杨树庄已经很远很远了。一列起得很早的人字形秋雁唱着思乡之歌,向南方的山峦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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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4-2 20:26 | 只看该作者
雨宏和玉枝两个人物写的很丰满,小说的整体语言也很到位,很不错的小说!
只是我读着小说,已经预感到他们两个的以后也不会明媚到哪里去,因为这就是生活!
3#
 楼主| 发表于 2004-4-3 21:40 | 只看该作者
谢谢版主点评,有礼了!
4#
发表于 2004-4-3 23:40 | 只看该作者
再次读到你新写的小说,好呀。我决定,赞助一个月的稿费,请人将那个叫王昌的给宰了。那个雨宏,俺也不喜欢,他应该早就拐带上玉枝,到广东打工或者去缅甸的老街卖西瓜了。当然,后来这个“怂包”终于开窍了,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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