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弱者与厄运碰撞的沉思

张光茫

弱者与厄运碰撞的沉思
——余华《许三观卖血记》阅读笔记
张光茫
　　1
　　文学是什么？我想，文学就是在虚妄中创造真实，在荒谬中创造中意义，在黑暗中创造光明，在寒冷中创造温暖，对人性的创伤和扭曲进行疗救和抚慰，对人类可能摆脱的厄运和绝望做最诚挚最全面最彻底的情感担当。一个作家必须为全世界的屈辱和厄运担当情感痛苦，也就是要有一种悲天悯人的态度，《许三观卖血记》就是这样的作品。

　　在《许三观卖血记》中，余华把许三观卖血的故事抽象到人的生存意义，那一遍遍卖血的重复象征了人对厄运及终极命运的一步步担当的艰难历程，并展示出悲怆的魅力。这个故事的叙述含有强烈的童话和民间故事色彩，它超越了具体时空，把对一个时代的反省上升到人类抽象命运的普遍意义上。许三观用他自己的朴素和单纯对抗苦难、保护自己，他的十二卖血是他人生价值所在。对许三观来讲，对付生活中的七大灾八大难唯一的救命法宝就是是卖血换钱。此时的世界如抽蚕丝般将他逼到生存的边缘，直到最后变为一个彻底无用的东西。许三观用自己的精血不断与灾难签约，但作者在记述每一次卖血时却都着不同的风貌，不同的人生内涵，不同的文本意义。本质上血是生命之源，但许三观恰恰以对生命的出卖完成了对于生命的拯救和尊重，完成了自我生存价值和生存意义的确认。许三观在儿子们长大成人后无法再遇到卖血消灾的苦难时竟失声痛苦，这昭示的正是他自我生存价值的意义，这时的卖血实际上已经升华成了一种人生仪式和人性仪式。

　　2

　　陈思和认为90年代知识分子走向既非官方权威也非精英立场的民间，用叙述一个老百姓的故事的认识世界的态度，来表现原先难以表现的对时代真相的认识。这种民间立场的出现并没有削弱知识分子批判立场的深刻性，只是表达得更加具有内涵。此时只有当知识者将主体精神投诸民间，民间才有可能产生与权利意志以及在控制之下的生活之流相抗衡的现实力量。

　　《许三观卖血记》中，两位血友阿方和根龙卖血之后的“意外”死亡，对许三观来说无疑是一个致命的打击。此时的叙述被赋予很强的象征意味：这个既成的事实——卖血死亡，与许三观以前的判断——血象井水一样取之不竭的想法针锋相对，此时死亡的警钟在向他敲响。但是，面对摆脱厄运与接近死亡，他无法“鱼”与“熊掌”兼得，只能舍其一。在这种看似两种边缘的抉择中，他选择接近死亡——不断的卖血，以生命之源换取摆脱厄运的砝码。然而摆脱厄运的最大目标就是要使生命存在下去，这与出卖生命之源形成一个鲜明的悖论。这个悖论的产生是弱者的无奈与尴尬：一方面怀着对死亡的极大藐视，另一方面又怀着对生存的极大渴望。这时，生存本身的巨大焦虑迫使许三观选择了表面上看似如此荒谬的选择。在这里，底层生命以他们特有的形式对奴役他们的外部恶劣环境进行着无声的承受与忍耐，并在承受与忍耐中获得了生命自身的某种快乐。也正是在这里，我们看到了民间的伟大——它在抗挣外部侵犯的过程中获得了自身的价值。

　　3

　　读《许三观卖血记》，我认为余华是一个追求现实存在的作家。小说中几乎没有静止的行动和心理描写，人物的所有行动都是可听可见的，“说”和“走动”是小说提供主人公的两个基本行为方式。而“流泪”也是主人公们共同而唯一的表达情感的方式。小说中多次出现人物激烈感情流露，但主人公们的行为几乎都是重复或程式化的。譬如小说写许一乐吃不到养父的面条而又得不到亲爹的悲伤，与许三观最后一次卖血失败而又遭讥笑的酸楚，余华就用了相似的方式去表现，这就赋予两个动作——“走”和“流泪”。“他无声地哭着向前走，走过城里的小学，走过了电影院，走过了百货店……他还是向前走，走过了服装店，走过了天宁寺……他仍然向前走，走过了小学，走过了电影院……”这样夸张的描写与叙述是外在的，但其文本中蕴涵的情感冲力却比直接进入人物的内心世界更加令人震撼，一种走四方亡命天涯的惨淡意识直逼人的感觉，显示出悲怆的魅力。

　　在小说里，余华还重建了一个日常的民间的空间，复活了埋藏在人性中的灵魂，对民间的温情、伦理结构、生活细节和人生态度的展示，构成了艺术力量的重要根源。诸如在许三观让许一乐为何小勇喊魂的场景里，我感觉到了民间的宽容与善良；在许三观向方铁匠和何小勇的女人借钱的情节里，我目睹的是民间的人性与人性的纯洁；在许三观赴上海沿途卖血的经历中，我体味到的是民间的温馨与博爱。我想，正如余华所说，这本书试图唤起的是更多人的记忆。

　　4

　　余华在《许三观卖血记》中将时间缩为一维，悬隔历史，模糊时间，小说故事情节的推动像是在话剧舞台上各色人物粉墨登场似的，用简单明了的对话，揭示时代发展的脉搏，描摹出现实的艰难以及人对苦难和厄运的承受能力，但历史场景的残酷性却依然展现在我们眼前。像“文革”中许玉兰被当成妓女批斗，许三观在外界重压之下被迫召开对许玉兰的家庭批判会，以及许三观为了招待二乐的生产队长而卖血喝酒的场景等，都具有鲜明的历史批判性。余华的这种对历史的独特批判，是一种来自民间弱者的历史观，通过弱者的口吻，更能让人对血淋淋的吃人的历史进行理性的反思与思考。

　　在小说中还有一个特殊的符号值得关注，即李血头。他用手中仅有的那么一点特权，向卖血者许三观们耀武扬威，以权利的释放为代价来换取他一时的物质或肉体的享受，这种享受实则建立在对灵魂的出卖基础上的。我认为此时的李血头已被抽象为一个特殊的符号，一个吃人血的恶魔标志。李血头在卖血者的心中有着绝对的权威地位，在他们看来，他就是主宰他们生杀大权的神——一个穿着人皮的恶煞。我用同样的眼光审视当今社会，是否也存在着李血头式的人物？有！我敢肯定的说，而且还不止一个！他们潜藏于社会缝隙之间，进行着各种无耻的交易——以灵魂的腐蚀换取的肮脏的交易。

　　在小说的批判过程中，余华还尽情的展示了中国的看客或局外人，揭示了他们在事件过程中所起的微妙作用。他们或添油加醋，或打草惊蛇，似乎少了他们中国人就无法生存，少了他们地球就不再转动！他们的每一句言行都能刺激当事者那一触即发濒临各种边缘（诸如崩溃、死亡等）的心，他们所起的是一种催化剂的作用，一种促使人更加毁灭人性、扼杀灵魂的作用。他们对于非人的社会不是奋力的抵抗，而是跃跃欲试的随波逐流，在某种程度上，看客似乎是非人社会的“主流”，是坚强抵柱。他们会弄得整个社会像物理看花似的，你总也说不清道不明，给人一种沉沉昏昏、茫茫于世的感觉。

　　5

　　我们知道，人类不是一种健全和完美的存在，而是一种卑微而残缺的存在。《许三观卖血记》本质上就是一个关于人的残缺存在的隐喻，不断的靠卖血来保证并感知到其存在，直到这种行为成为习惯或“嗜好”，最终走向生命存在的归结——消亡，以生命之源换取的存在的消亡，因此，这是一个关于存在的巨大寓言，一个残缺的象征性的存在。这种残缺性在许三观一时的“爆富”后最能鲜明的凸现出来。卖血后许三观猛拍桌面，向跑堂喊道：“一盘炒猪肝，二两黄酒，黄酒温一温。”每每读到这里，疏忽间像是孔乙己的声音萦绕在我的耳旁：现钱，来盘茴香豆，酒要温一温！一种小人物得志时的激情溢于言表，用外在的盛气来填补他们内心的空虚，这些是他们残缺的表面存在形式的需要，更是在慰藉他们一时残缺的灵魂。

　　另外，明明是“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到了许三观那里就成了报私仇的机会，平时恨谁这会儿就糊他张大字报，此时种种官方宏大历史叙事被纷纷剥去神圣外衣——残缺存在之后，令人忍俊不禁。可在中国，解构的未尝不是真实，即感知存在的真实。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圆月弯刀

好久不曾看书了,也就好久未写读记了.
读光芒兄文让我流汗一地了.

一楠

　　读《许三观卖血记》还是早些时间，有感悟，但是没这么深刻。光芒的阅读笔记驾轻就熟，又另我有了新的体会，学习了！ ：）

房子

我们知道，人类不是一种健全和完美的存在，而是一种卑微而残缺的存在。《许三观卖血记》本质上就是一个关于人的残缺存在的隐喻，不断的靠卖血来保证并感知到其存在，直到这种行为成为习惯或“嗜好”，最终走向生命存在的归结——消亡，以生命之源换取的存在的消亡，因此，这是一个关于存在的巨大寓言，一个残缺的象征性的存在。

    说的很透彻。也很有见地。早些年看过这个作品，光芒写得真不错。

山里娃

余华在《许三观卖血记》中将时间缩为一维，悬隔历史，模糊时间，小说故事情节的推动像是在话剧舞台上各色人物粉墨登场似的，用简单明了的对话，揭示时代发展的脉搏，描摹出现实的艰难以及人对苦难和厄运的承受能力，但历史场景的残酷性却依然展现在我们眼前。

---------嘿嘿，光茫玩起学术来了，可贵！多读一些余华的作品真的大有益处！！

冷眼看

不曾看过此书呢！张老师的一番评论，勾得我非看看不可了，呵呵！

好文，不提都不行！

张光茫

最初由 圆月弯刀 发表
好久不曾看书了,也就好久未写读记了.
读光芒兄文让我流汗一地了.

刀兄，你流了多少汗啊，要不要我再拿烟给你蒸蒸，呵呵：）

张光茫

最初由 一楠 发表
　　读《许三观卖血记》还是早些时间，有感悟，但是没这么深刻。光芒的阅读笔记驾轻就熟，又另我有了新的体会，学习了！ ：）

一楠兄，把你的感悟写出来，我们共同饮酒品文，多美的事啊，胜过小神仙！

张光茫

最初由 房子 发表
我们知道，人类不是一种健全和完美的存在，而是一种卑微而残缺的存在。《许三观卖血记》本质上就是一个关于人的残缺存在的隐喻，不断的靠卖血来保证并感知到其存在，直到这种行为成为习惯或“嗜好”，最终走向生命存...

房哥啊，我还是写不出诗歌类的语言，你多指教啊，千万别不好意思：）

张光茫

最初由 山里娃 发表
余华在《许三观卖血记》中将时间缩为一维，悬隔历史，模糊时间，小说故事情节的推动像是在话剧舞台上各色人物粉墨登场似的，用简单明了的对话，揭示时代发展的脉搏，描摹出现实的艰难以及人对苦难和厄运的承受能力，...

娃哥，俺得干点正经事啊，不能整天做个混混不是？嘿嘿，俺弄的不是学术，太阳神兄的才叫学术，俺这叫玩啊：）

张光茫

最初由 冷眼看 发表
不曾看过此书呢！张老师的一番评论，勾得我非看看不可了，呵呵！

好文，不提都不行！

冷领导说笑话了不是，您那样说俺都不好意思来了，您没见俺的脸都有些红了吗，嘿嘿，向领导问好：）

dbdj

读书是种享受，读楼主的书评受益非浅。

刑天丁

非常非常不错的随笔...

若荷

最初由 张光茫 发表
弱者与厄运碰撞的沉思
——余华《许三观卖血记》阅读笔记
张光茫
　　1
　　文学是什么？我想，文学就是在虚妄中创造真实，在荒谬中创造中意义，在黑暗中创造光明，在寒冷中创造温暖，对人性的创伤和扭曲进行疗?..

拜读，果然是一种风格。
不过，我喜欢的。

张光茫

最初由 刑天丁 发表
非常非常不错的随笔...

刑头，你别光说好啊，说点不足吧，俺听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