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中,平生经历最多的坡是村西南二里之遥的土坡。我随母亲去坡上的田里干活。
母亲说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去村西南的坡,没费力气就上去了。她把这个梦境解析为一种吉兆:当年,她的儿子得以顺利考上学,离开庄稼地,迈上了通往城里的坡。
四月的清晨,我站在距家乡几千里之遥的泸州,看着坡下的江流,忽然忆起了母亲关于坡的梦境,虽然这个梦境与眼前的坡风马牛不相及。
泸州城临江而建,端的好风水。我问宾馆服务生,坡下面是什么江。他说是长江。我诧异,长江这样浅,水流这样缓?他一脸懵懂。我又指着近前的一棵树问他,这是什么树,树上缀了长长的胡须样的东西。他说不清楚。这极可能是个村里来的孩子,以另外一种路径,迈上了通往城里的坡,还没来得及脱胎换骨,对于周边的事物缺乏基本的敏感和兴趣。在他的世界里,沱江就是长江嘛,长胡子的树更与自己无关。
在墙外植着长胡须树的宾馆里,我梦到了母亲,梦到她正在爬坡。母亲的腰身已然臃肿,步伐也缺失了年轻时的风采,而沦落为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行动。母亲得上坡,去坡上的田里干活。我只看到了母亲的背影,有些臃肿,少了年轻时的风姿。我没注意到她是否上了坡,而被鸟鸣声惊醒,回到现实的晨光中来。
顺着鸟鸣声音寻去,下了坡,进到宾馆附近的一个公园里。公园是敞开式的,里面植有各种各样的树种,有黄桷,有香樟,有桂树,还有长了胡须的榕树。一些衰败的花朵自然地散落在树下,形成一种天然的圈晕,在夏季里,竟然营造出秋的风味,实在难得。迎面遇见几位晨练的市民,有男有女,或慢跑或疾行,眼光一一掠过我这个外地人的脸,然后各行其是,依着自己的节奏,上坡或是下坡。
我找着了鸟鸣的源头,原来是几只挂在树间的鸟笼。我不识得鸟的名字,只看到它们在笼中上上下下,近似于上坡下坡。与人相异的是,它们是蹦,是跳,显得有些急躁,或是兴奋,或是习惯性地不以为然,同样依着自己的节奏。鸟的主人不知何处去了,不知是上了坡,还是下了坡。鸟和人,上坡或是下坡,依着各自的节奏,隐然于绿色的晨风里,以俯瞰沱江的姿态。
我同样寻着了夜间远远看到的数只红灯笼。晨光中,它们像是熬夜女子的脸,红则红,却显然失去了一些灵光。我在夜间看到它们的时候,心是向往的,启发于一种本能的吸引力。夜间的公园漆黑一片,除了它们发出的光。这些光,更为公园增添了些许朦胧诗意。这些诗意,还有朦胧,紧邻着沱江,位于长江的上游,与那些水,那些船,还有一些人,只是一个坡的距离,上或是下,皆可接近。
我试着接近沱江,沿着一条水泥砖砌成的小路梯次下行。路到尽头,没有了砖,裸露的土壤上显然有人行的印记,算作土路吧。只是这路,与周围的花草已然没有了明显的边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近于非路。于这样的路径,因为有了野草野花的散漫点缀,我心内是极喜欢的,喜欢于一种下坡的无规则。一种无规则的随意性随着缓行的步子印在路径上,印在心路上,并且随着眼和心的追寻而掩映于草木葱茏之中。此时,我是安静的。我与江,仅有一坡之隔。下了坡,只为近前一点一睹沱江的容颜么?想来,在人的内心里,对于一些源头性的东西有着一种近于本能的探索欲望,比如此时对于沱江的想望与趋近。
事实是,我没能如愿,没能更近一点观望沱江,一道矮墙隔断了我的脚步和想望。我不喜欢走回头路,于是顺着矮墙继续东行,向着一片隐然的霞光。我盼望着有新的发现,希望那种发现得以消除心中业已膨然的一股势力。我绕过一丛篷生的竹,到了一个坡下。这个坡,竟然成了我在泸州城里的一个最为鲜然的印记。
从坡下望上去,坡上零零星星长着一棵一棵的树,还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野草野花,以一种无声的姿态阐释着一种有规则的无规则。坡上是公园,能看到边缘的一些规则明显的树植。风拂过我的面颊,也拂过眼前的树草野花,一切显得更为静谧可人。在这样的时候,我,一个人,处于一个坡前,想到了关于坡的梦境,想到了远在家乡的母亲。此刻,她或许正在煮饭,或许已吃完饭,收拾完家务,赶往田间,上坡,干活。而我呢,处在长江上游的一个坡上,陷入近于无的的遐想。
一声鸟鸣唤醒了我。我产生了一种冲动,想要爬上这坡,而暂且忘却了欲要亲近沱江的初衷。眼前的坡与家乡的坡明显不同,坡度更陡,险象环生,于草蔓土石之间透出一股野性,刺激着我的神经。这样的野坡,少了人为的印痕,便有了一种更为自然的野趣。我试探着往上爬,尽量不让自己处于危险的境地。如果母亲在场,她断然不许我冒这样的险,会嗔怪我的冒失与无聊。在她的心中,我是个本份孩子,比较守谱。可是现在,我的确有些离谱了,践行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孩稚行为。一块石头在脚下松动继而滑落。我险些滑倒,幸好抓住了一棵野藤的茎蔓,染了一手绿色的汁液。也幸好母亲不在场,她少了一次担忧。有了险些滑倒的危险经历,我精神更为集中,差不多手脚并用,尽量完成一次不算冒险的探索。“第一次”,这样的行动让人产生关于第一次的感想,些许新奇,些许害怕,还有一种隐然的欣喜,犹如童年时偷瓜窃枣的恶作剧。上到近三分之二的时候,问题来了,面前出现了一些生活垃圾,还有一些建筑垃圾,这些垃圾隐于落叶之下,在坡下的时候看不出来,及至近前的时候已经晚了,后退无路,前行艰难。我作了最坏的打算,摔下坡去,鼻青脸肿,受人耻笑。可是决定是自己作出的,这个时候,没人能帮得了我,即使母亲在场,她也帮不了我,也得靠我自己想办法爬上去。我仔细寻找可以攀援的草茎和树干,计算着这一株与那一株之间的距离,用手和脚小心地探寻可以安全立足的支点。方向就在前面,离目标只有几米远,没有路,没有经验,没有援助。这个时候,我已经无暇想什么坡,也无心想什么大事小情,只有一个心愿摆在眼前,安全地上坡!
结果是,我安全地上了坡。代价是,出了一身汗,原本崭新的鞋袜和衣衫不可避免地染上了沿途的肮脏,有灰尘,有蜘蛛网,还有植物的汁液。如果母亲在场,她定会唉声叹气,骂我闲的,然后问我有没有被伤到。对于母亲的责骂,因为有了一种爱意在,有了一种信任在,也来得比较受用。
回望刚刚爬过的坡,那里明显有了我的行迹,有力,亦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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