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接我吧

万里

来接我吧

　　挂掉电话的同时，万山心里不由地一阵烦躁。但是，他答应了去接玉寒，就一定会做到。这是他一贯的做事风格。电话里，玉寒的声音有点异样的颤抖。她说：来接我吧，我的车胎爆了，我一个人推车走，有点害怕。他看了看窗外黑沉沉的天，说了声“嗯”！
　　
　　万山已经好久没有出门了。

　　万山知道，自己在玉寒的眼中，一直就只是个孩子，一个让她忍不住想去痛爱怜惜的孩子。而且，他也一直算得上是个听话的好孩子。可是这次，无论玉寒想尽任何办法，万山总是那么一句话：出去干嘛呢？你还是让我在家静一静吧！早晨出门上班前，玉寒将双手环抱着吊在他的脖颈上，脸上露出一丝调皮的笑说：你已经静了十几天了，再静下去，可就真要渐静终无声了。骑上车，送我上班吧！而万山却轻轻将她的手从脖颈后面拉回来，说：真的，我就想静一静。玉寒看看他，叹口气说，那你在家好好待着吧。没事写写文章！然后闭了嘴，将烟灰缸里满满的烟头倒进垃圾袋，悻悻地提着，下楼而去。
　　
　　写文章！呵呵，一提起这三个字，万山就无由地摇头嘲笑起自己来，同时觉得有点对不起玉寒了。当他终于递交辞职报告离开那个恼人的破工厂，便将那个什么狗屁的“某某散文家协会会员证”彻底撕碎的时候，他其实已经决定，再也不写一个字了。其实，玉寒和他一样，心里都明白，他万山根本就不是写文章的料。可是，曾经的他就是那么固执着要实现自己所谓的文学梦。然而玉寒又和他不一样。在万山疯狂想要成名成家去写作时，她一个劲地泼他的冷水。而如今，当他终于发现自己曾经的狂热是多么可笑而决定从此停笔时，她反又常常劝他写字了。
　　
　　楼道里好黑，万山按了按楼道的灯，没有亮。看来灯泡又坏了，他只得摸索着一步一步往下走，小心翼翼地，生怕一脚踩空摔下去。躺了十多天，没病也躺出病来。真是的呢，他只觉得自己浑身轻飘飘的，每走一步，脚好像踩在棉花上，直发软。可是他就是提不起劲来走出家门。不！应该说是他鼓不起勇气走出家门。这些天来，万山一直怕见人，他似乎感觉每一个与他打招呼的人都看穿了他的窘境，在心里偷偷嘲笑他。他只得在家里弊着。菜是玉寒礼拜天买来后，塞在冰箱里的。其实，不买也无所谓。他躺在家里，有时一天只熬一锅稀饭，饿了就喝上两口。晚上玉寒回到家，看看干净的炒锅菜碟，难受得直想哭，于是放下背包匆匆给他做饭做菜。她每天上十二个小时的班。早上七点半，她得准时离家出门，到晚上八点半之后才能到家。她的辛苦，万山都看在眼里，也在心里记挂着感激着，可他就是提不起勇气出门。一开始，他说：再过两天我就去找工作。她点头说好，无所谓的，你就多休息两天吧。也许，当时的她便没有意识到，这一休息，就是十几天不出门。
　　
　　夜晚的工业园区，虽然路灯都亮着，可是没有几个人在外面走路。偶尔有一阵下班的人群骑着车，呼啸着从身边掠过，接下来又是长长的安静。他们的居住地离她的厂有十五分钟的车程，如果按走路来计算，至少得有四十分钟路程吧。玉寒胆子一向极小，结婚前，从来不敢独自一人走夜路。自从上了这个班，胆子大多了，可是万山还是不放心，只要一有空，就会接送她上下班。一个人走路的时候，总是觉得路太长，没完没了老是走不完。可两个人的时候，一路说说笑笑的，不知不觉就已走到了。他抬头看着远方，整个工业园区在夜的笼罩下，显得阴森而怪异。万山想，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接过玉寒了。而现在的她，正费力地推着一个破车，无助地走在这寂静的夜路上。想到此，他不由地加快了脚步往前走。
　　
　　万山应该算是个勤奋好学的男人。尽管，勤奋不一定能开出收获的果实。他们相识的时候，他就爱写写画画。一次，玉寒去找他，他不在。桌上有一张纸，上面写了一句诗：醉后倩人扶去，树梢新月弯弯！他回来时，她就连声夸他写得好，有古味，典雅清新。没成想，万山先哈哈大笑，然后才说：我哪里写得出这样的东西来啊！这是从《金瓶梅》里看来的。玉寒知道《金瓶梅》是本什么书，于是红了脸。可是他却一本正经地跟她说起了《金瓶梅》，他说，去如果没有《金瓶梅》，基本上也就不会有《红楼梦》。其实说白了，《红楼梦》也就是高级的仿版《金瓶梅》呢。说到这里，他又扭头对她一笑说：这是毛主席说的哦！
　　
　　万山爱好文学，发自骨子里的热爱。他从中学开始，一直坚持写作，直到现在。从书信投稿到电子投稿，这么多年没有中断过。尽管从未发表过，但始终志向未改。玉寒劝过他：别过于痴迷其中，有些出乎自己能力的事情，再多努力也是白搭，还是把这当作一个业余爱好吧。万山总是不听，他甚至将这当成了比工作更重要的东西，没日没夜的，满脑子都是所谓的构思与创意。万山相信，终有一天能够小有所成。所以，玉寒能想像得到，当他收到那个不知何处寄来的入会邀请函时，他是怎样的激动雀跃。信上说，只要交五百块钱的入会费，便可以成为某某散文家协会的会员。他立即不顾玉寒的反对就给对方寄了照片与个人简历，当然，没忘去银行往对方的卡上打了款。一月后，果然收到了一个会员证，那上面还盖了钢印。
　　
　　这事着实让万山兴奋了好一阵子。他将那个盖了钢印的会员证整日揣在怀里，见人便掏出来，那神情也是洋洋自得的，似乎在说：看吧，我被某某散文家协会录用了。先时，同事总是嘻笑着应承他。玉寒也看出了他的过度激动，每日里回家常劝戒于他：为人还是低调为宜。万山只是不听，虽然身边同事都传阅了一遍，仍将那会员证随身携带着，不时拿出来炫耀一番。终于，有一位牙尖嘴利的同事受不了他话中的那份自傲气，当着一帮子的人问他：请问，你创作了什么大作，就入了散文“家”的行列了？说“家”字时，用的是极高的语调，且拖得老长。这话活像一把利剑，直插在万山的心头，他只觉得脸红脖子粗，半天说不出话来。那同事又笑道：不过是花钱买个臭名。说到底你还是傻呀，被人家三两句话一说，便掏钱买了这么个破玩意，还散文家呢，我呸！万山再也忍不住了，上去就给了同事一拳。然后，两人就扭作了一团。
　　
　　夜风阵阵撩来，有丝丝凉意。可万山仍然感觉到自己脸上烧得烫人。即使事情早已过去了多日，他依然清晰地感受得到那份羞耻，那份可悲。尽管，经过这十几天的沉淀与冷静，他自己也在心里认同了那位同事的话。他的眼前还在不时地浮现自己拿着“会员证”向人炫耀的样子。
　　因为那次打击，万山受到了厂里的警告处分。尽管，他仍然可以在厂里干下去，但想到自己曾经的“丑态”，他便会心跳加速。万山似乎感觉所有的同事都在背后一起对他指指点点。他，还能在厂里继续待下去吗？当然不能！必须辞职！他对自己说：一定要离开这里！于是，他真的递交了辞职报告。他甚至没等领导批示，就匆匆逃离了工厂回了家。在家里，他对玉寒说：再过两天我就去找工作。玉寒点头说：无所谓的，你就多休息两天吧。可是啊，当时的玉寒根本不可能意识到，这一休息，就是十几天不出门。
　　
　　万山一直躺在床上，活脱脱一个会喘气的雕塑。他甚至连玉寒的话，也只是听着，不应一声。如此久了，身体也出现了许多不适。偶尔下一次床，他几乎感觉天眩地转，站立不稳。玉寒说：亲爱的，陪我去买点东西吧！他不吭声。问急了，他只回答一句：你自己去吧！我懒得出门。玉寒就陪着他不吭声了，也不提购物的话茬，转而收拾起家务来。
　　
　　当万山在家里躺到第九天时，玉寒真正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那晚，回来得有点早，精心做了两道小菜，看着他不紧不慢地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玉寒就开了口：亲爱的，你什么时候出去找工作呢？万山没有抬头，只是说：我再休息两天就出去找。她叹了口气，说：那也行。但是你不能一直在家里躺着呀。你还是得找点事做。他抬头看看她，没吭声。说话间，玉寒已经收拾好碗筷，回身坐在了他的身边。万山侧身面向里边睡着，她就将手搭在他瘦弱的肩膀上，说：你在家里闲着也没事，要不，你还写写文章吧。老公，咱们可能不是散文家，但咱们可以是散文写作者呀？不一定非得成名成家才能写，谁规定普通人就不能写了呢？这年头，运动都强调“全民运动”了，文学不更该“全民文学”？他听得心烦，一扭身将脑袋深深地埋进了枕头底下。
　　
　　天上不知何时，闪出了几颗星。万山边走边想，忽然就有种想哭的感觉，他是对不起玉寒的。这些年来，一直是她在照顾自己。风一阵阵吹过脸庞，万山感觉很舒服。可他突然又有些迷糊起来，感觉自己是那么陌生。他在问自己：我这段时间是怎么了？即使是从小坚持的写作梦想瞬间破灭，难道就可以当成自己沉沦消极的理由吗？室外的空气多么新鲜呀？而我竟然就这样弊在那十平米的范围内，死活走不出来。万山不由地抬起手臂闻了闻，一股浓密的烟味顿时刺入鼻腔。他不禁打了个喷嚏！他突然想起玉寒说过的一句话：梦破了，人就踏实了！不是吗？做人，总还是脚踏实地的好。
　　
　　前面是个十字路口。万山知道，转过去，再走五分钟，便到玉寒的厂门口了。她该等急了吧？万山于是急匆匆向前跑去。
　　
　　前方，一个身影骑着车正对着万山驶来。他往路边躲闪，不想，那车却在他的身前停下了。他抬头望，竟然是玉寒。因为逆着路灯的光，她裹在一片光影里。那一瞬间，万山竟产生一种错觉，感觉她像神话传说里闪着光芒的菩萨。
　　
　　他问：你不是说车子坏了吗？
　　
　　她答：我只是想让你出来走走。
　　
　　月亮不知何时偷偷地探出了头，照在他们身上，似乎有些害羞，重又躲进了云层后。万山张嘴欲言，玉寒说：什么都别说了，咱们回家吧！万山点点头，骑上了车。终于，还是没忍住，回头对玉寒说：我明天去找工作。
　　
　　玉寒没说话，但万山分明感觉自己的腰被搂得更紧了。



　　


　　

[ 本帖最后由 万里 于 2012-7-24 22:14 编辑 ]

荦春

文章写得温馨，很好！学习了！

暴雨迎风

文字很有感染力，读着就被一种情绪深深吸引。小说重在写人物，刻画人物心理，一个怀揣文学梦的万山，当梦被砸碎时那种颓丧、自闭、困顿心情写得极为细腻，文字、叙述、描写都独具魅力。

木门长子

我觉得这个万山很像万里，冒猜！

故事很令人感动。做文人的执着，做文人的悲哀，以及留存在人间的温情都是万山要经历的，也是能经历的，相信有努力就会有成功，不论路多么坎坷！

刘满园

好小说，应当明天贴上来的，算在下一期多好。提示你和大家，每周四起，到周日贴作品最好，今天是这周的最后一天，读的人少，加精已然超标，明显有些吃亏。问好万里。

文珺

很好读的小说，学习问好

若水

写出了一个文学青年的心路历程，写出了很多文学爱好者的心声。好小说！

梁星钧

粗看了下。由事转心之写，扩大了内涵及言说的随性。

万里

谢谢荦春老师为我首评。

万里

梁老师说得好，国宏深谢，问好了！

万里

谢谢若水。现在的文坛里的确有这样的现象！

万里

谢谢文珺老师来读，问好！

万里

迎风版主的点评，为文章增色极多，深谢！

万里

木门说得极是，这万山确乎有一些地方像万里，不过，万里比他幸运点，

万里

谢谢满园版主提醒，其实，加精计酬最好不过，若没有，也不是什么大事情。重要的是，能得到你们的认可，如此已是很好。深谢了！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