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役子村往事

易江南

　　三十年前，我的父亲林满子，只有十二岁。只有十二岁的林满子，恨他爹恨了十二年。
　　
　　打从满子记事起，爹娘就有争吵闹事的毛病。每次爹在娘掀起的战争里，都是胜利者。爹有一大半胜利姿态，是拖住娘的左右手，让娘动弹不得，再扯住娘的头发，把娘的头死命往墙上撞，爹一边撞一边骂娘，撞死你个泼妇，撞死你个泼妇。

　　满子听人说，娘是爹托人从遥远的桃花山用大价钱买回来的。满子还听人说，把娘从桃花山驮回来的，是村东头刘老汉的马，牵马的，便是满子后来深恶痛绝的大彪叔。大彪叔在一个彩霞满天的黄昏，将娘驮到役子村前方那一带长达十几二十里的柳林里，指着村里最为矮小破落的屋子，对娘说，那便是你的家，娘不说话，薄施胭脂的脸，涌上来胭脂都掩不住的悲哀。大彪叔又指着村里最为显眼光彩的红砖瓦屋说，那是我的家，娘说，你拉我一趟，我会报答你的。

　　爹娘的争吵一直延续，延续到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架的地步，屋子里整日鸡飞狗跳。
   
　　农历六月十九，半夜，爹娘在前房吵了起来。娘把镜子梳子杯子往地上呛啷啷地摔，爹用菜刀在床上桌上椅上胡乱地砍。爹近来又赌又抽得了厉害，家里的钱都给他赌光抽光，他还偷扛了一袋谷去卖了赌。满子听见娘在黑夜里凄励地呼天抢地，爹狠狠的在骂 ，撞死你个泼妇，撞死你个泼妇。在那个月白风清的晚上，娘给爹按着头撞在墙上的声音格外可怕。
   
　　娘在爹放开-手的第一个动作，是扑倒在地，撕心揪肺的哭泣。哭泣使平时凶悍的娘，看起来楚楚可怜。娘足足哭了一个多钟头，嗓子哭哑了，哭不出声了，娘就一跃而起。娘说，我回去，你容不得我，我就回去。娘在每次争吵后都要讲这句话，可娘每次都只是走到柳林外的那围大堤，就伏在大堤上伤心的哭泣。娘连桃花山离役子村有多远都不知道，娘根本忘记了回去的路。
   
　　娘没有任何人拦阻，照例义无反顾大步流星往外走。满子忽地溜下床，稚嫩的喉咙说出他心里一直由来已久的话，是呢，都走，走了干净。农历七月初  三，双抢。爹不知去了何处，杳无音信。娘就找常来满子家帮忙拾掇的大彪叔耕田使牛。大彪叔在前头满身泥泞地耙，娘在后头躬腰使力地插。一口气，四亩地，在三天内收割完工。满子望着夕照里一同收工的大彪叔与娘，满子想要是大彪叔是咱爹多好。
   
　　满子起初真是不大讨厌大彪叔的。大彪叔与娘的奸情，满子一直知道，那个七月初三的晚上，大彪叔借口回去，半路又溜回来，睡在娘的床上。满子都知道。第二天一大早，满子提着夜壶，经过娘的房间，满子清楚地瞅见娘的床前有两双鞋，有一双草绿色的解放鞋，是大彪叔的。
   
　　八月十四，大彪叔与娘的事，被爹当场捉住了。爹那晚输光了身上的钱，早早的收了场。满子迷糊中听到爹叫门，娘没开，爹一脚把门踢开了。踢完门爹就往娘的床上去踢，爹一边踢一边骂，踢死你个狗日的野汉子。满子一揪神醒过来，打着光脚从床上跳下来。满子瞅到爹扭着个一丝不挂的男人，是大彪叔。娘忙着往身上穿衣裳。爹放过了娘，爹把大彪叔的衣裳全扔到门前黑不隆咚的渔塘里。爹还跳起来用扁担去砍裸着的大彪叔。娘不做声，娘只拥着怀在墙角哭泣。满子便瓦解了一切对娘对大彪叔的好感，满子心里冷哼一声，狗日的，都不是人。
   
　　林满子刻骨铭心的记得那个下雪的日子。雪纷纷扬扬地在屋外飘，娘给满子煮了十二个鸡蛋。娘说，吃吧，今天你十二岁生日呢。满子不吃，他剥了个白净圆润的蛋给娘。娘坐在树桩根子烤烧着的火堆前，望着通红的火把满子幼稚的脸映红，娘叹口气，娘说我儿懂事了呢。十二个鸡蛋吃完的时节，爹还未回。娘说，去睡吧。林满子便站起身，去睡。却睡不着。他少年的心在那个冬夜，仿佛架着一把火，让他烙烤得难受。他翻来覆去，翻来覆去。前门咯吱一声响过的时节，满子以为是爹回来了。满子在心里狠狠地咒骂爹，狗日的爹，今儿是你的崽过生呢，你崽十二岁了呢，狗日的不争气的爹。满子在痛快的咒骂里终于迷糊睡下。迷糊中满子仿佛听见前门又咯吱响了一声，接着好像是娘在骂爹，说狗日的你个醉鬼你还舍得回来呀。满子便依稀地疑惑了一下，刚才回来的不是爹么，不是爹，又是谁呢。

　　第二日，雪停了。出来一轮灿烂的太阳。满子着实睡了一个好觉，披着棉袄站在茅屋里哧溜溜的撒尿。厨房里娘在唤满子，满子你去叫你爹吃饭呢。满子那泡长长的尿撒完后，去了娘的房间，接着房间里传出一声凄历的尖叫声，娘，娘，爹殁了，

　　满子爹殁了的消息在那个化雪的上午，风一样传遍了役子村男女老少的嘴。村人疯狂的穿着靴子踏过雪水泥桨的烂土路涌向满子家。村人窍窍议论这个一夜暴死的赌徒烟鬼醉汉与爱打老婆的男人，男人的婆娘腰扎孝布，眼睛通红，在村人好心的劝解里或轻泣或者大哭。

　　爹在雪彻底化完的两天后下了地。爹的长子满子，头顶孝布，手端灵位，引一列抬棺扬纸的队伍，庄严绕村一圈，绕到村后的自家菜园。爹就安葬在了那里。林满子记得那又是个彩霞满天的黄昏。

　　一直不见人影的大彪叔，在爹安葬满三七期后，才出现在林满子家。满子象一头受伤的马驹，红眼瞪着跟娘说笑的大彪叔，指着门外愤怒地命令，你给我出去。娘疑惑的望着满子，说满子，你昨啦，他是你叔呢，你爹不争气的殁了，你叔现下搭帮着我们娘俩呢。满子不瞅娘，仍旧一字一句地说，你给我出去。大彪叔愣愣地盯着十二岁刚出头的满子，他没有抗拒，他出去了。

　　满子远在市里念大学的叔叔，便在那个冬天的尽头回家探望双亲了。年二十九，满子上姥爷家看望叔叔。围着树桩根子慢煨的火，叔向满子详细询问了爹的死因。满子在北风呼呼的隆冬腊月里跟叔讲了娘与大彪叔的事。

　　年头换过，春节至尽，叔给役子村带来了一拨带大盖帽的人。他怀疑两个月前满子爹的死不属自然，是出于谋杀。
　
　　满子爹是被谋杀的消息，再一次轰动了役子村。

　　大盖帽当晚传讯了娘。传讯到次日凌晨三点，娘才憔悴劳累的回来。满子帮娘开了门，娘无力苍老地靠着门。满子说，娘进去睡吧。娘猛的双眼暴睁，卟一声将满子手里的煤油灯打得粉碎，娘又伸手打了满子一耳光，娘咬牙切齿地骂，狗日的，小狗日的。骂完娘便疯狂地笑出声来，娘一边笑一边跑起来，狗日的，小狗日的。娘一边跑一边猛的将身上的衣裳拉扯起来，狗日的，小狗日的。

　　娘疯了，娘在那个夜晚疯了。村里人都说娘是假装疯的。然而就在娘疯了的第三天上，娘掉在爹生前将她扔进去的那个塘里，再没起来。

　　警察最后将大彪叔带走了。当带着大彪叔的警车在村人们注视的目光里绝尘而去时，我的父亲林满子就告别了他永恒的少年十二岁，开始当家作主。后来，父亲林满子就在某一年娶了我的母亲，第二年，我呱呱坠地……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郭敏

第一楼支持

纪慎言

不错的小说。

wtzc

问好！

江南行

最初由 纪慎言 发表
不错的小说。

哈哈，严重问兄好了，能得到纪老先生这样的评价不容易，愿多交流

山里娃

小说体现出一种凄然的美，作为一篇家族小说的雏形，从情节到语言，都很讲究，展示了人性里的无奈和祈求！

易江南

谢谢纪老师和山里娃，也谢谢大家啊

易江南

这里问江南行兄的好，以后有时间大家多多交流哈

水玲珑

好文学习了。

易江南

学习不敢啊，欢迎大家多多提点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