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做了这样一个梦：我突然又喊上几个同伴一起来到家乡的扬树林里摸开了知了猴，在那里，我见到了我年轻漂亮的六婶，她的手里拿着火红的石榴和翠绿的苹果。“小娃，过来啊，婶给你留的呀，来拿啊。”我走过去了，但是我却看不清六婶娇好的面容了，只有她的一双美丽的眼睛还在看着我。“小娃，婶有好多好多的话要和你说啊，你听吗？你说你听吗？”我再次走近了六婶一步，却见她手中的石榴和苹果幻化成了两个红红的冤字，字体的颜色犹如鲜红的血液。“娃，婶是干净的女人，你信吗？”“婶，我信！”我却在此刻一梦醒来。妻说，你大概又做梦了，看这一身汗水。妻扯过床头的毛巾，轻轻地擦着。而此刻，我的想象和缅怀却早已飞回了故乡，我的思绪开始沿着故乡的山地行走，我看到了我故乡的生者还有死者，我的目光最后留在了那处可以遥望我们家的祖林但却明显地孤立的坟莹。我想，我真的应该为我可怜的六婶写点东西了，也许只有这样，我的六婶才可以在九泉之下得到安息，并汇入到生命和死亡的偌大的轮回之中。
我的王姓家族在周围的山乡里是一个名声很响亮的望族，在生我养我的村庄里，我们老王家的人口占了全村人数的三分之二。这样一个庞大的人口群体的存在究竟给我的家族带来了什么?这真的不好回答。但是有一点好处还是非常地明显，那就是这个家族的男丁们说个媳妇不是太难，虽然老王家的人也经常吵骂闹家族矛盾，可是在这件事情上却表现出了叫全村人为之慨叹的默契，只要是女方来到村里打听，这个家族的男女老少都是一个腔调：不会有错的，那可是一家子很本分很忠厚的人家，能够过好日子的，闺女嫁过来能放心啊。这样的情况叫这个家族的小伙子引以为豪，并加速了他们娶妻成家生儿育女的进程，更加速了这个王姓之家的迅速膨胀。
但是我们家的一个老大不小的人却成了整个王姓之家的心头之病,这个人二十六岁了居然还没有说上媳妇,那个时期的这个年龄几乎就是为打光棍做准备了。这个人就是我的六叔。他找不上媳妇当然是他的长相有点太出格了，我这样说丝毫没有污蔑我六叔的光辉形象。我也不怕我的堂妹知道了来骂我。因为我的六叔的的确确是我们这个家族乃至整个村庄的丑陋象征。
六叔的个子长得很矮，周身黑的淌油，我相信如果那时有电影导演找我六叔演非洲电影的话，他完全可以省去好多的化妆费用。六叔一辈子不抽烟，但是叫人不可思议的是他的牙齿从青少年时代就没有白过。最要命的是六叔的颧骨大面积地深陷，看来看去他怎么都有人类共同的祖先的影子。再一个不可思议的是我奶奶给他起的名字：黑猴。我真地好好佩服我奶奶和我爷爷对于一个人未来如何的洞察力和预见性。
六叔这样的扮相模式叫169位媒婆无功而返，叫338位山村姑娘记住了他的长相从而让人家开始珍惜一辈子自己的如意男人。在最后一位媒婆摊着两只手无奈地走了之后，我奶奶竟然将我六叔恨地咬牙切齿：“你个冤孽啊，早知道你是这个熊样，你一出俺的老腚俺就得掐死你。”不过这真地怪不得我六叔，于是他哭着说：“哼，还冤我哪，我没有找你们的茬就好了”。六叔说的是真心话。
六叔的婚姻迟迟不决更叫一个人大为恼火，因为这太不给他面子了。这个人就是我二叔。二叔长得五大三粗，脸堂黑红，周周正正，他若与我六叔站在一起，谁也不认为他们拥有共同的爹娘。我二叔在部队复员回来的第二年就当上了支部书记，十几年了仍然当地很稳当，这是因为有整个家族的撑腰，无人敢惹。家族里有人找事，他过去就揍，以后再无人敢说一个不字。不过二叔这个人还算正气，从来不乱搞女人，那时候农村吃喝提不上话，当官的也就是听说谁家死了小猪小狗，就去弄点拉谗，就这点二叔也没有干过。但别的有权有实力的村官往往大多会玩女人，尤其是有了年轻的寡妇，家门前想闻腥气的村官打不开阵，可我二叔从来不这样。就凭这两点，二叔在村里和公社干部的眼里还是很有威信的。
但是二叔也有私心，始终在盘算着为我们家谋一件很光彩的事情。这就是利用手中的权力来为我六叔找一个媳妇。
不久一个眉清目秀的闺女列入了二叔的视线，这个闺女名叫石榴，是村东头老刘家的三姑娘。石榴长得十分俊俏，笑起来两个酒窝就像两个小水汪，要多恬静就有多恬静。尤其可贵的是石榴还是个初中生，是当时村里拥有最高学历的丫头。二叔决定搏一搏，即使自己落下千古骂名也为老王家搏上这一回。
二叔开始实施他蓄谋已久的计划。他先是以年底查帐的名义将村里唯一的代销店的店主辞了去，那个小伙子只是在大队干部查帐的时候短了12元钱，而且他正在思考着究竟短在哪里的时候就被糊里糊涂地辞掉了。
我二叔找到石榴的老爹刘瘸子，说叔呀，石榴初中毕业了在家干活不是埋没人才不是?再说她也没有干过多少农活不是?村里的代销店就让她去看着好了，一年里还是可以混不少钱，等村里的诊所办了起来，我再叫她去干赤脚医生，您看中还是不中 ?
刘瘸子一听这不是从天上掉下的好事吗？连说侄子呀侄子，俺真地想给你磕个响头哪。石榴的娘躺在床上咳嗽着说：“俺侄子真是个好人啊，这回石榴该有出息了。”“婶子，这是应该的，这是钥匙，今儿就叫石榴妹妹去吧，俺走了。”看着我二叔高大的身躯低下头走出低矮的大门，老两口不仅热泪纵横。
石榴有文化，人又长得好，自然干的很好，年底给大队里挣了好几千元的差价。我二叔本想当面就从这些钱里拿出一部分给石榴。可是他没有这样做，而是在半个月后亲自送到了石榴的家里；“叔，婶，石榴干的真是好啊，给他提成一点，算是发工分好了，以后小店要承包，我看就石榴靠得住。”老两口自然千恩万谢。“叔，还有一档子事，北糊的杨树园你去照望一下吧，俺婶和你整天吃药打针没有点进项事不行的。”“俺……”“叔啊，你行的，你就拄着拐棍每天去转上几遭就行，没有谁敢动的。”我二叔撂下钱，又撂下话就走了。
次年春上,农村实行的生产责任制。田地、杨园、代销店、诊所等等都要实行承包。这是个很关键的时刻，多少人在观望等待啊。
这个节骨眼当然也被媒婆抓得很准，她们知道如果办妥了支书托办的事情她们的好处少不了。于是一高一矮两个媒婆一起来到了石榴的家中。
当媒婆们将我六叔的大名黑猴报上来之后，两位老人还是犹如在晴天听到了惊雷，咱不敢说人家黑猴长得不好，可是俺自己的闺女俺知道啊。
媒婆们的嘴可是练得太厉害了，你一言我一语地叫两位老人也不好拿注意了。这个道：“现在都讲改革开放了，只要手里有钱，只要日子好，就有人跟，人的模样不主要了。”那个说：“支书可是说了，亲事定了湖里的地杨园的树山上的藤，还有小店，由闺女挑，还要给你追加看杨树的钱哪。”
仔细想想老王家户大丁多，人也吃不了亏的，这么些日子又沾了人家支书那么大的光，就只有这样了。两位老人叹着气答应了。
爹娘同意不等于石榴同意了，石榴来家后听爹娘说了这事后心如刀搅，她才突然明白有一个人对她们家这么好究竟是为了什么了。石榴放声大哭。当然石榴的哭声里还有另外的原因，那就是她早已有了心上人了，只是越想起这个人儿石榴的心里就越难过，因为他的家境然比自己家还要穷，看着生着痨病的娘，看着拄着拐杖的爹，她能不伤心吗？
石榴整整哭了一天一夜，嘴里滴水没进，娘在床上下了跪：“丫头，爹娘也知道你心里苦，你是喜欢那个四川的，可是老天为什么把咱两家安排地这样穷啊，要不爹娘一起死了吧，可是爹娘死了又该怎么样啊，丫头你想想啊。”
石榴哭够了，说：“娘，什么都不要说了，俺嫁，俺给黑猴当媳妇啊。”还是又扑在娘怀里哭了。
才三天哪，村里就为石榴和我六叔黑猴办好了结婚证，我二叔一下凑了3000元为她们办喜事。此时，石榴心中的那个青年四川还在东北跟着我本家的一个亲戚学木工呢。
啊，鲜鲜的石榴，黄花闺女身子的石榴，就这样成了我的六婶。连我的心灵都不同意这件婚姻，我想，石榴嫁给我的六叔，这真的是对人性的极端摧残，不管到底有什么样的理由，都是我们这个家族的耻辱，但是我那时对此却毫无办法。
一年后，六婶生下了我的小堂妹麦玲，堂妹长得像极了六婶，有了孩子，六婶俊俏的脸上开始有了笑意。
那件事是又隔了一年发生的。那年，因为分田到户没有事干很落寂的我二叔在家乡小河的上游承包了一处拦水坝，由于他要不时地回村料理一些镇里安排的事务，所以就把我六叔喊去帮忙。
那个深夜，我六叔乘着月色往家里赶。我六叔这个人就是与众不同，人长得不怎样，某些方面的要求却异常地强烈，只有三天没有在家，他就开始想开了我六婶洁白如雪的身子，所以他乘着月色偷偷地返回，他知道我二叔的人缘和实力，不会有人去偷水利工地上的任何材料，而且那里除了石头还是石头。
我六叔来到家中的时候，六婶已经锁上大门。我六叔身子轻轻一纵就跳进了院中，而且落点的声音几乎没有，从这里看我说他有着祖先的某些征兆还是在谱的。
我六叔看到自己的屋里新理的15瓦的灯泡还在亮着，他突然恶作剧地的想和我六婶捣个蛋，他对着窗子的缝隙看了看，却差一点昏倒：一个高个子青年正在抚摸六婶丰满动人的奶子。我六婶惊慌地推着他说：“俺有了男人，你，你不要这样啊……”
我六叔把周身的愤怒集中到他的脚上，“砰”地一声踢开了木门。小麦玲害怕的哭声激励着我六叔，他噌地一声就来到了两个人的面前，抓起一只抚摩六婶奶子的手就塞进了口中，速度真是太快了,等那个穿戴整齐的青年男人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的食指已经成为断指。
巨疼和慌乱叫那个青年人猛地把我六叔推出老远，他咬着牙狠很地踢了我六叔一脚：“黑猴你个狗日的，石榴本应该是俺的女人啊”。说罢又抄起了门后的一根棍子，我六婶护着我六叔，大声地说：“四川，你要是心里还有俺，你就再下你的关东，一辈子不要回来，俺下辈子把俺的身子全给你”。
那个叫四川的青年翻墙跳走了。
这里我六叔突然像老牛一样哇哇地大哭起来，随即打开大门在深夜里大声叫喊起来：“老少爷们听着，刘石榴这个不要脸的养汉头偷汉子了，你们快来看啊，这个女人真不要脸，敞着怀露着奶子啊……”
人们闻声都赶来了。我二叔也赶了来，他顾不上墙头上的血迹，对准哀号的我六叔哗地一脚又踢了过去，我六叔当即在地上翻了个个。我想我六叔也挺可怜，这晚的两脚真的都相当地严重，他毕竟也是无辜的啊。但是他如果不大声地喊叫的话，也许就只挨那么相对来说比较轻的一脚了。
六叔蹲在地上捂着屁股不哭了，六婶抱着小麦玲也坐在哪里不哭了，众人包括我二叔也都走了，不一会，天也就明了。
第二天一大早，上野狼岭的人在山涧沟里发现了一具失去了半截食指的青年男人的尸体。那个叫四川的青年被抬回家的时候，他的爹娘哭死了好几回。
这之后，六婶一直木呆呆的，去小商店买东西的人找上门来她也不去。直到过了好长时间她才打开了小商店的铁锁。
家里的一切已经过去了，只会有人想起，却没有谁再提起。我六叔又去帮我二叔建设水坝去了。
那天我六婶来到我二叔的家中，将小麦玲递给我的二婶：“嫂子，你看一会麦玲，我去镇里拉点货。”这在以前是常有的事情。我二婶将小麦玲接了过去，儿来儿来地逗着。
但是当我二婶为小麦玲换尿布的时候，却从小麦玲的小花褂里掉下一封信来。一种不祥的预感立即浮上她的心头，不识字的她抱着小麦玲就往大队部里跑。我二叔正和村干部们在开会，打开信看了几眼一挥手就走。但是他们还是晚了一步。我六婶美丽的灵魂已经荡着绳索的秋千飘走了。
六婶死后，我六叔死活不让把她埋在我们家的林地里，当着那么多办丧事的人，作为大伯哥的我二叔是不可以说什么的，他只是叫人给六婶单独地划了一块墓地。
我六叔以后再也没有为我娶到新婶子，他到现在一个人还活得很好，当然这是相对而言，他的身体还可，只是天天喝酒，喝醉了就哭，我堂妹麦玲已经是内科医生，但她却治不了父亲的酒瘾，也制止不了他酒后嘤嘤的哭声。
写到这里，我心中和你们一样，我的六婶在临走的时候为什么要留下一封信，这真地是个迷。因为我二叔已经作古了，他是得了心肌梗塞去世的，那时我六叔家的堂妹麦玲已经到市医院工作，二大伯患病的消息叫她深感悲痛，因为是我二叔供应着麦玲上了大学，并读了研究生，而他的两个学习也很好的孩子却被他拉下了学……
这封信我的堂妹麦玲会知道吗，我想有这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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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6-25 1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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