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忘乡的孤旅

苏相宜

　　
　　人生是一条寂寞的路，要找一本有趣的书来消磨旅途。——王小波

　　阳光慵懒的国庆假日，朋友聚会的间隙，就捧起《百年孤独》。读完全书那一刻的感觉，是忽然看淡了平日忙碌追求的一切、苦心孤诣谋划的一切，它们像阿玛兰妲织不完的寿衣、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且做且毁的小金鱼、布恩迪亚五代人钻研翻译的羊皮卷，都不过是各人消磨旅途的方式。

　　中学课本里介绍《百年孤独》是“再现拉丁美洲历史社会图景”。如同你不能把唱空城计的《三国》和九天玄女娘娘授天书的《水浒》当作史书，这部小说也并非现实的历史，而是精神的历史。原始的人性+科学的理性，调合出这杯五味杂陈的历史鸡尾酒。

　　从杯中小小的马孔多的兴衰，折射出大世界的历史路：在大泽区白手起家的拓荒期；科学消除了距离，僻静村落变成繁华城镇；中世纪式的连年争战；拿钞票糊墙的疯狂工业化；美国公司来了，建起“城区被一圈金属网环绕，仿佛电网保护下的巨大鸡笼”；最终马孔多在《圣经》所说的龙卷风中化作瓦砾与尘埃的旋涡。时间，以螺旋状前进，陷于时间涡流中的人——就像布恩迪亚家代代重复的冗长名字——日复一日循环、迷乱、遗忘、消失；而世界义无反顾地前进发展，时间除非坍塌，永不可能回到原点。

　　最有意思的一节故事，是失眠症肆虐小镇。人们埋头工作，失去睡眠，失去记忆，不得不依赖标签来说明物品和情感的意义。当布恩迪亚喝下吉普赛人的神水，看到“一间各种物品贴着标签的荒唐屋子，为墙上煞有介事的蠢话惭愧。”同样不断失忆的我们，却不一定有好运碰上神水，只能在贴满标签的荒唐屋子继续无眠的梦游。

　　遗忘，是漫漫旅途上最佳的安慰剂，也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蒙卡特将军和布恩迪亚上校理想要铲除军人和职业政客，建立人道社会，仗打着打着遗忘初衷，成了为权力而战，流那么多血社会上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上校大权独揽却在孤独中陷入迷途，甚至不许母亲走进他给自己“画地为牢”的三米警戒线。蒙卡特将军被处死前，对上校说：“你和他们斗那么久，最终却变得和他们一样，人世间没有任何理想值得以这样的沉沦作为代价。”上校不再为抽象的概念和欲望的枷锁而战，只为自己内心的自由停战退隐，实为另一种勇气。

　　政府军和美国香蕉公司将工人们哄骗来集体屠杀，最恐怖的不在于屠杀，而是他们抹去人们记忆的努力。全部法令、报纸、教科书说着“什么都没有发生”，以致于死里逃生的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后来一遍遍讲述“三千工人的尸体装上两百节车厢的火车倒进大海”，被人们当成疯子梦话。这类把戏在人类历史上重拍无数遍，读这些文字会从骨子里不寒而栗。大屠杀后连绵三年雨季，肮脏的雨水掩盖了罪恶，同时也冲走人类真正的文明——积极向善之心。假作真时，真亦假。

　　唯一不能遗忘的是爱情啊。布恩迪亚家的乱伦，和希腊神话诸神的混乱关系有得一拼。布恩迪亚的男人都是勇于探索的疯子，女人都是坚忍不拔的傻子，神一般的这群家伙，在人间大概真是高处不胜寒，只能在彼此间寻爱。当繁华和荒淫远逝，打动我的一丝熟悉爱情气息，倒是奥雷里亚诺第二和情人在大萧条时期的患难与共，第五代女儿阿玛兰妲·乌尔苏拉和侄子在荒芜的末日世界的相依相偎。人们相恨，出于孤傲；相爱，因为还向往着彼岸。在孤独的天堂，爱是唯一共享的语言，他们用爱的执念战胜死亡和恐惧。

　　清冷的十月夜晚，我读到阿玛兰妲·乌尔苏拉离乡去巴黎，她弥留之际的父亲和终其一生的怨偶费尔南达肩并肩追火车。那不是书的结局，却成为我心中定格的最后画面：苍茫的灰色天空下，奔跑着渺小的人类，背影孤独又倔强，在通往忘乡的不归路上。




[ 本帖最后由 苏相宜 于 2013-10-11 15:23 编辑 ]

一水

相宜好，读书如你这般认真体悟，应该是榜样。

夏冰

有味道的一文。
很早之前看的这书，至今印象鲜明。很感叹作者能够静心读书的状态。问候。

李兴文

读一本好书，差不多等于一次销魂的艳遇。

柳藏

这是拉美式的轮回故事。

苏相宜

原帖由 一水 于 2013-10-11 15:52 发表
相宜好，读书如你这般认真体悟，应该是榜样。

榜样不敢当。这样读书法，是累并快乐着。

苏相宜

原帖由 夏冰 于 2013-10-11 21:16 发表
有味道的一文。
很早之前看的这书，至今印象鲜明。很感叹作者能够静心读书的状态。问候。

家里有两本《百年孤独》，一本自购，一本朋友相送。后来借给朋友们看，到20页左右都被那些人名绕晕读不下去。生活中分不清亲戚关系的我，却几乎没被人名问题困绕，深感欣慰

苏相宜

原帖由 李兴文 于 2013-10-11 21:26 发表
读一本好书，差不多等于一次销魂的艳遇。

哈哈，看来读书等于谈终生的恋爱了。

摇曳风铃

读这本书时还是中学生，如今其中的情节忘得差不多了，这篇文对我是警省，闲来再翻出阅读。

苏相宜

原帖由 李明 于 2013-10-14 15:45 发表

有时我也有这样的感觉。

“艳福”不浅嘛:lol

苏相宜

原帖由 摇曳风铃 于 2013-10-14 10:24 发表
读这本书时还是中学生，如今其中的情节忘得差不多了，这篇文对我是警省，闲来再翻出阅读。

听说难读懂，很久才鼓起勇气开始读，其实困难远不如想象中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