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故纸堆里的人

房子

                                                    躺在故纸堆里的人




　　大概会一直这么走下去的，像走入草丛中，看到远在天籁声里的物象，它们秘密地存在于眼睛抵达的地方。“那个孩子，那个孩子哦。”就像看见那件奶黄色的衣服飘动过来。记忆在这个色彩里，一下子活过来。他看到年轻的身影，觉得生命在返老还童。

　　他在书里读到一个因癌症死去的人的一首歌：“黑夜给我准备的，是蟾蜍、黑犬和溺死者。”那个人把这句话留在纸上，四周都是沉默的，甚至连一点影象都没有。在这个寂静的四周，他看到和少年照面之后，转身离去的影子。有一个声音从角落里浮现出来：“除了生活，还有什么呢？”

　　他对一件奶黄色衣服的回亿，并以此为媒介进入另一个世界。谁穿的那件衣服，站在离他远远的空间里，让他返回少年了呢。那初始的一切多么动荡不安呢。那时，他总觉得有许多地方呼喊他去。正如他和穿奶黄色衣服的少年，坐在夏天的垂柳下，他的那颗心动荡不宁。绿色的柳条像一个人的长发，垂到河面上，水波荡漾，在眼前是那么的虚幻。

　　他们谁都没碰过谁。他知道他们只是两个相互认识的人，一起看夏天的河水。他是怎么在自己的年少时，看着自己内心莺飞草长的世界的？那一颗裹在年轻肉体里的心，像一直沸腾不息的开水，搅扰得他彻夜不安，在无数次的失眠中，看到自己的渴望，在一个封闭的肉体空间里燃烧，而后变成疼痛的灰烬……那些美丽而不得的事物，从手指边滑过，又留下多少怅然呢。现在，看着靠在墙角里的故纸堆，他知道自己的少年就埋葬在里面了。

　　他想起一个小说《睡美人》，那里一个叫江口的老人，在黑夜看着一位不能醒来的少女。这个情景像极了，他和过去的关系。那些陈旧而污迹斑斑的纸张，沉睡在那里。它们早已和现在断绝了来往。那是他的“睡美人”。纸张泛溢着死亡的气息，气息里又会恍然出现早年荷塘月色下莲花的美。那像黑夜闪亮的眼睛，而那双美丽的眸子，镶入谁的一张脸呢？

　　他翻到一本书，那上面有一个人的名字。他在心里读了一遍，就想起某年的秋天，这个人死于自杀。写过很多优秀诗歌的年轻人，一双深邃而清澈的眼睛，和他有过很多交谈，而这个面容永远留在那个时候。倘若他在另一个世界里活着的灵魂，考察自杀的举动，会不会后悔没有越过自杀的门槛呢？这是令人永远无法知道的秘密。

　　他也遭遇过极端的人生时刻，他越过了那些门槛。这样想人家的自杀是幸运还是悲哀呢？他翻开一本毕业纪念册。他想到自己十几年没有动过它了。它一直存在于一个阴暗潮湿的房间里，不久之前他才把这些东西搬运过来。现在，他可以好好打开它们了。在这个清洁的空间里，藏在纸张里的人和事件仿佛有了另一种命运。那是对他沉睡记忆的唤醒。对于他来说，那是已死亡的时间痕迹。

　　纪念册的纸张粘贴到了一起，他小心地揭开它们。“这真像打开尘封久远的往事。”那么想着，他在陌生中依稀熟悉了一些事情。那些给他写了赠言的人以及他们相关的事情，丝丝缕缕地冒出来，它们仿佛来自一个虚无的地方。

　　他看到一张又一张的黑白照片，每张黑白照片下面，都有照片上的人写下的话。他的目光停留在一个带着戏虐笑容的照片上。“他死于一场意外，他在海水里溺亡。”那年夏天，他和同学一起到殡仪馆参加了他的送别仪式。这么想他的时候，脑海里真切回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笑声。那个区别于任何人的笑声，在死亡的注释里，立刻变得突兀而阴冷。像田边的一颗翠绿的草，一下子枯萎、倒伏而成为一小堆黑色的灰烬。

　　他又看到了另一张有着英俊面孔的照片，他的面前立刻出现这个同学高大的样子。这位喜欢朗诵自己的诗歌的诗人，喜欢日本文学，用《源氏物语》交换过他的《川端康成小说选》。他们那时都做文学的梦，内心里长满了青春激情四溅的花和草。——这位后来不再写作的诗人，在自己的盛年，死于脑梗塞……

　　他的手停止翻动故纸堆了。觉得那些人，在过去以非正常方式告别了这个世界。一些书本和纸张，散落在他的面前。他觉得那是一个巨大的时空，他把那里捅开了一个口子。他看着滩开在眼前的纪念册，最后一页陈旧而模糊，一个年轻女孩的脸，白皙而柔和。他辩识她年轻的样子，那一刻还在注视着他，仿佛从一个太过遥远的地方，看着他和她擦肩而过……

　　“我还活着，一些人死在那里，另一些人从那里消失。”他像看到一团烟灰从眼前飘散，空气中银白色的光环，在顷刻间炸灭。最后，他头脑里的，是那片校园的风貌，那是一个集散地，所有熟悉过的人从那里散去了。事实上，他记得，毕业后的第一年，他的校园就转换了地方。以最快的时间，变得物也不是，人更非了。

　　——他后来，在某地见到银杏树，立刻想到最初认识地。那是他的校园。他在校园简陋的花园里，看到两棵巨大的银杏树，挂满小巧而精致的奶黄色叶片。那纹理细腻的叶子实在太美了，总能让他从叶片里，看到年少时的某张脸。树叶区别于一张记忆深刻的瓜子脸，而更显示彼此清洁而单纯的美感。它们经历过自然和人世的风雨，从鲜亮走向衰老。

　　他从那个房间里走了出来，那些书本和纸张像是停止了在他身体里的呼吸，连影像也渐渐沉没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它们是自在的，和他的记忆一同存在于某个醒来的时刻。或者它们都有自己的翅膀，飞翔在他夜晚的梦中。

                            　　　　　　　　　　　　　　　        2013年11月17日







[ 本帖最后由 房子 于 2013-11-17 20:53 编辑 ]

欣欣向荣

躺在故纸堆里的应该是曾经熟悉的故人，随着时间的流，渐渐地离我们越来越远；而那些往昔的记忆，却可以因为翻阅而涌上脑海

木门长子

有点感伤，岁月流逝，逝而不止，谁也无法阻挡时间的脚步。那些人，那些事既曾经存在就是美好，既曾经美好就不如早早淡忘。缅怀过去是伤，面对现在是真，只求真吧。当然伤也无妨，谁让这时间总在游戏人呢！

[ 本帖最后由 木门长子 于 2013-11-17 22:53 编辑 ]

苇岸-弦歌

“那些美丽而不得的事物，从手指边滑过，又留下多少怅然呢。现在，看着靠在墙角里的故纸堆，他知道自己的少年就埋葬在里面了。”

即使曾经拥有过的美丽事物，还是随时间流逝。时非，物也非，人更非。
成长带来的丧失是理所当然的，留存的都是以一些事物为代价置换来的，人步入中年后就眼睁睁看那些丧失离人而去。有很多不自然的死亡是时间长河中泛起的毒瘤，比方当人看得太清楚了，手头得有超越看清楚后的恐惧或失望的力量，让自己归于平静，自在。绝大多数人倾向于替古人担忧，不论出自怜悯还是慈悲，我都欣赏。
学习，问好！

李兴文

这些故纸堆绝不是废物，相反，它们是一个人在一定年龄阶段里对自己人生的理性梳理。
本文随即引发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人生的过程是预见性的，是现实性的，还是回顾性的？当然，这种提问仍然逃脱不了时间维度的限制。人的即时生存状态是现实性的，但是，人的理性认识却总是从回顾人生过程当中得来，因而，“人是经验型的动物”这样的命题就有足够的立足之地，纵的方面，人的所有生存经验和生命认识都来自人对过去生活历程的详细总结，而横的方面是对别人生命经历的参考。至于预见性的说法，仅仅是人对自己未来生命状态的虚拟。
本文对往事的追溯，对青春期人生质量的重新评估，并未停留在理性和统计学的干涩总结上，而是赋予诗意的滋味品尝，虽然不无哀婉，但更乐观自信。
欣赏新作，问候房子先生！

[ 本帖最后由 李兴文 于 2013-11-17 20:53 编辑 ]

静默的百合

——他后来，在某地见到银杏树，立刻想到最初认识地。那是他的校园。他在校园简陋的花园里，看到两棵巨大的银杏树，挂满小巧而精致的奶黄色叶片。那纹理细腻的叶子实在太美了，总能让他从叶片里，看到年少时的某张脸。树叶区别于一张记忆深刻的瓜子脸，而更显示彼此清洁而单纯的美感。它们经历过自然和人世的风雨，从鲜亮走向衰老。

欣赏新作，在这里有机会读到这样深刻隽永的文字，体验老师笔下所反映的颖悟种种，有回顾的黯然，有驻足的恍然，有前行的了然，在细微之处传达着此类种种深思、感怀，总是给人以无尽启示和思考空间。学习并问好房子老师！

清风盈袖

直描和抒情相结合的手法，视觉独特。这样的文字，灵动而深度，具备一种深入的探索以及内心的挖掘，让人感伤。散文中更多的还是那种浓郁的触摸情怀，闪烁的意境中跳跃着无穷无尽的况味，紧密的铺成里，那一抹淡然和伤感无不让人动容，内心折叠的空白是这样的涌动，是宁静与绚烂的交织……欣赏并且问好房子老师。

房子

原帖由 欣欣向荣 于 2013-11-17 16:00 发表
躺在故纸堆里的应该是曾经熟悉的故人，随着时间的流，渐渐地离我们越来越远；而那些往昔的记忆，却可以因为翻阅而涌上脑海

问候欣欣向荣朋友，谢谢读评。

房子

原帖由 木门长子 于 2013-11-17 16:46 发表
有点感伤，岁月流逝，逝而不止，谁也无法阻挡时间的脚步。那些人，那些事既曾经存在就是美好，既曾经美好就不如早早淡忘。缅怀过去是伤，面对现在是真，只求真吧。当然伤也无妨，谁让这时间总在游戏人呢！

木门说的是。
伤也好，真与美也吧，其实都是一种感受与认识经历的平台。

房子

原帖由 苇岸-弦歌 于 2013-11-17 19:18 发表
“那些美丽而不得的事物，从手指边滑过，又留下多少怅然呢。现在，看着靠在墙角里的故纸堆，他知道自己的少年就埋葬在里面了。”

即使曾经拥有过的美丽事物，还是随时间流逝。时非，物也非，人更非。
成长带来的 ...

苇岸朋友的细心体会，我深为共鸣。
感谢你对文字如此的用心。

剑鸿

故纸堆的意象，往往敛缩时光，收藏意义，沉淀生命，渺想彼岸。

敬一兵

对故人的梳理、认识、怀念和解读，实际上就是对我们自己的人格和仁厚之心的梳理、认识、怀念和解读。我们引以为自豪的历史，我们引以为惬意的生活，说白了都是死者的历史和死者的生活基础之上的延续形式。从这个角度看，躺在故纸堆里的人实际上就是一个我们对他们如何再认识的身后声名的问题。就拿文中提及的川端康成来说，他的作品既不适合现存秩序，也不预示着某一适合于未来划分标准的新类型。不计其数的人尝试着描述卡夫卡也尝试着描述川端康成，而他们所有令人沮丧的失败反而仅仅突出了卡夫卡和川端康成的独一无二，一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绝对的原创性。这是社会所能做的妥协，它总是非常不情愿敲上认可的印章。直截了当地说，正像1924年说卡夫卡是短篇作家和小说家一样，今天把本雅明当作一个文学批评家和散文家完全是个误解。为了在我们通常的参考框架中精确地描述他的作品和他本人，人们也许会使用一连串的否定性陈述，诸如：他的学识是渊博的，但他不是学者；他研究的主题包括文本及其解释，但他不是语言学家；他曾被神学和宗教文本释义的神学原型而不是宗教深深吸引，但他不是神学家，而且对《圣经》没什么兴趣；他天生是个作家，但他最大的野心是写一本完全由引文组成的著作；他是第一个翻译普鲁斯特(和佛朗兹·黑塞[Franz Hessel]一道)和圣·琼·珀斯的德国人，而且在他翻译波德莱尔的《恶之花》之前，但他不是翻译家；他写书评，还写了大量关于在世或不在世的作家的文章，但他不是文学批评家；他写过一本关于德国巴洛克的书，并留下数量庞大的关于十九世纪法国的未完成的研究，但他不是历史学家，也不是文学家或其他的什么家；我将试着展示他那些诗意的思考，但他既不是诗人，也不是思想家。打个比方来说，我们把成长着的作品比作火葬时的柴堆，它的评论者就像化学家，它的批评家则是炼金术士。留给前者的是木头和灰烬，作为他分析的唯一对象，后者则一心想着火焰之谜：生命之谜。这样，批评家追问的是生动的火焰在过去沉重的木头和已逝生命的青灰上继续燃烧的真理。身后声名也是如此，这是我读此文的感受。这篇文章写得很见功底。欣赏。

房子

原帖由 李兴文 于 2013-11-17 20:48 发表
这些故纸堆绝不是废物，相反，它们是一个人在一定年龄阶段里对自己人生的理性梳理。
本文随即引发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人生的过程是预见性的，是现实性的，还是回顾性的？当然，这种提问仍然逃脱不了时间维度的限制 ...

谢谢兴文朋友由文引发的深度思考及其深度的人生见解。
问好，并致意！

房子

原帖由 纳兰容若 于 2013-11-17 21:11 发表
文气绚烂啊。很有才气。以文驾气，以才述文，文字有性情，很多人太不懂这个了，一直的堆砌文字，最终是文字垃圾。

以为文者气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学而能，气可以养而致。孟子曰：“吾善养吾浩然之气。

谢谢纳兰容若朋友用心体会和精致读评。

房子

原帖由 静默的百合 于 2013-11-17 21:22 发表
——他后来，在某地见到银杏树，立刻想到最初认识地。那是他的校园。他在校园简陋的花园里，看到两棵巨大的银杏树，挂满小巧而精致的奶黄色叶片。那纹理细腻的叶子实在太美了，总能让他从叶片里，看到年少时的某张脸 ...

谢谢静默的百合如此细心的体会和悉心的读评。
握手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