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知后觉

柳藏

　　她自认为是个后知后觉的人。多少年以来，她始终认为：人生不可能完美，但可以尽量做到更好。因此，自从结婚以后，她便尽可能的收敛心性，谨守传统，象日本女人一样，日夜操持，默默的隐忍了十二年。

　　突然有一天，她感觉到了深深的恐惧，因为丈夫一个无情的耳光，打散了多年来她坚贞不渝的梦。

　　曾经的同学和闺蜜对她婚后发生的变化，感到惊讶不已，深深感慨结婚后的女人真的会变成另一个人。婚前的她完全是另一个样子，喜欢背着简单的行囊出游，精打细算，住廉价的青年旅行社，孤身走过青藏线。也曾疯狂的追随火鸟乐队巡演，象一块讨厌的橡皮糖，追求那位花心的键盘手……一直玩到25岁，伤得累了，想安定的生活了，便在父亲的安排下，去了一个三线城市，成为国有企业的文员。脱去个性装束，换上白衬衫、小西装、休闲裤，清除了鼻环、唇环、脐环，卸下所有的化装，蓄起了马尾辫。迈进那家企业大门的一刹那，她从保安眼里读出了反应，从更多年轻男员工的眼神里，她感觉到了学生时代曾经熟悉的东西，仿佛年代久远的红木家具，古旧而沧桑，似乎还带着未冷的体温。就此而言，闺蜜们的惊讶是有所偏差的，至少是滞后的——她的变化在25岁就开始了，而不是28岁的那场婚姻。

　　谁敢说自己有着注定的婚姻，除非他敢说是自己选择的父母。婚姻就一个玻璃珠，从疾驰车上滚落，当当当当的几度弹跳，是落在石缝里，还是草丛间，或者与泥污、粪便为伴，那就是身为玻璃珠无法预知的命运了。

　　那样的国有企业，最不缺乏的就是年青男职工，男生一样幼稚。面对爱慕的女性，眼神赤裸，眼光躲闪，内心渴望，怯懦得象是动物园里的小鹿。谨小慎微，恪守一代代老职员传下来的职场守则，等级分明，活泼不足，牢骚有余。在领导面前，谦卑得象宫女，私下里却猖狂得象非洲酉长。部分善于钻营的，极尽其能，狡诈得象是绿森蚺游过沼泽。没几个有男人味，她打心眼瞧不起他们。只不过，她没想到自已最后还是嫁给了其中一个。

　　她缩起了性情的利爪，象一只乖巧的猫，每天准时呆在办公桌前，笑脸如花。她愿意参加各种聚会，却对所有员工讳莫如深。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如同断臂维纳斯从不开口，更增添了无限想象空间，和口口相传的神秘魅力。领导介绍的，女同事热心牵线的，本公司千方百计追求的，27岁那年的情人节，她创造了公司有史以来收到玫瑰花最多的一天。那些大束小朵的玫瑰，以各种途迳来到办公室，尽情绽放，如同一张张西装革履的脸，挤满了所有空间。当然，其中也肯定有他的一份。结婚后，她才一点一点的回忆起来，他当年追求她是剑走偏锋。

　　那一段时间，亲人催，朋友同事无缝不入的灌输，以及来自自身的某种暗示，逼近三十的年纪，让她对“找个好男人就嫁了吧”的歌词半信半疑起来。他对她的追求不象那位包工头的儿子一样炽烈到令人反感，也不象那帮苍蝇一样的男职工，无时不刻的献殷勤，脸和膝盖都贴着地板。他会偶然出现，若无其事的帮她解决电脑问题。聚会时，人们高谈阔论，他则是一名技艺娴熟的工人，不停忙碌，时不时冒出一两句冷幽默，令人莞尔。她私下盘点追求自己的男员工们，从未把他算在里面，只是觉得他还算是个有点意思的人。偶尔让他帮点忙，也总是利索的办完，不等她说谢谢便悄然走人。

　　事情的转折来自一场演唱会，火鸟乐队将在省城开演唱会。宣传画报上那张脸孔，让她纠结了无数个日夜。她无法忘记，那透过骨头缝隙的年轻的爱情，如同一支微弱的火苗，将她炙烤得彻夜难眠。无论当初他是怎么对待她，无论他有多花心多坏多无耻，即使过了两年，看见他的脸孔，她仍然会激动得无以控制，全身颤抖，象是随时会坠入悬崖。

　　就到现场看一眼，在舞台下，在无数挥动着手的人群中，再看他一眼。绝不再到后台寻找他，也绝不再约他出来蹂躏自己。就算是最后一场祭奠吧，看自己死去的爱情，然后就找个男人嫁了。她咬咬牙，买了那场演唱会的门票，订好了飞机票。

　　出发那天，她鬼使神差的误点了，原定30分出发，50分才醒悟。的士拦不到，连摩的也没有。她想到了他，第一次在他面前表露出如此焦急的神情，坐上了他的铃木王摩托车。他的骑技象一名出色的赛车手，载着她冲出了城市的包围，摩托车穿过车流，掠过一幢幢巨大的建筑群，从蜿蜒的高架桥上冲下来，向郊外飞驰。她的双手不知在什么时候环抱上了他的腰，上身紧紧贴着他的后背，牛仔衣的铜钮扣硌得胸口生疼——这件牛仔衣是键盘手送的唯一礼物。她下意识的往后躬直上身。就在这时，摩托车突然失去了控制，象咆哮的公牛重重的撞在厚墙上。巨大的惯性力把他和她同时抛向空中。在那一瞬间，她看到摩托车翻滚摩擦，火花四溅，窜进了旋转的大车轮。想起了他上车时把头盔让给了自己，并帮她系上帽扣的微笑。他正象剧烈爆炸中的木屑，翻着跟斗坠回地面。巨大的撞击力让她陷入短时间昏迷。醒来时，发现他满脸鲜血，抱着自己，拦车求救，喊她的名字。疯狂的、声线完全撕裂的叫喊，让当年那把砸断自己锁骨的吉它碎裂声黯然失色。她知道再没必要去赶飞机了，更无所谓身上的牛仔衣破成了布条。到达医院，检查发现她只是受了些轻伤，倒是他伤得更重，包扎成了绷带人，固定在病床上。她无法想象，他在多处骨折的情况下，竟然还能抱着一百多斤的她狂奔。随之而来的探望、照顾，让她品尝了爱人与被爱的甜蜜，也牢牢锁定了婚姻，她随他走进了婚礼的殿堂，并义无反顾的坚守了十二年。

　　然而，这一切因一个粗暴的耳光而轰然倒塌，如同《拯救大兵瑞恩》中的情节，那位士兵只是轻轻一推，整面墙便倒塌了，露出一群荷枪实弹的德国兵。

　　她发现自己又一次后知后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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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曳风铃

什么都不会一成不变，如同她的25岁分界。情感与婚姻经营的再好，也有渐入平淡的一天，如看惯的双手，虽不娇嫩红酥，却也无法舍弃其中任何一指。希望终归是希望，梦想也终归是梦想。活得有长度了，面对突发事件，难以理解，也须得接受接受。

一孔

活得无需太过主动，我一直是这么觉得，是不是有些和稀泥啊？

炬焰炯炯

然而，这一切因一个粗暴的耳光而轰然倒塌，如同《拯救大兵瑞恩》中的情节，那位士兵只是轻轻一推，整面墙便倒塌了，露出一群荷枪实弹的德国兵。

早有发生，只是感觉滞后？

夏冰

还是对生活理想化了些。出于什么原因挨了一耳光？应该有原因。再说，真正的足够牢靠的婚姻不至于经受不起一耳光。行文很好。喜欢。

柳藏

原帖由 摇曳风铃 于 2013-12-27 15:46 发表
什么都不会一成不变，如同她的25岁分界。情感与婚姻经营的再好，也有渐入平淡的一天，如看惯的双手，虽不娇嫩红酥，却也无法舍弃其中任何一指。希望终归是希望，梦想也终归是梦想。活得有长度了，面对突发事件，难以 ...

渐入平淡当然好，问题未必是渐入

柳藏

原帖由 一孔 于 2013-12-27 16:43 发表
活得无需太过主动，我一直是这么觉得，是不是有些和稀泥啊？

这也是一种思考，所谓谁主动谁完蛋。

柳藏

原帖由 炬焰炯炯 于 2013-12-27 16:48 发表
然而，这一切因一个粗暴的耳光而轰然倒塌，如同《拯救大兵瑞恩》中的情节，那位士兵只是轻轻一推，整面墙便倒塌了，露出一群荷枪实弹的德国兵。

早有发生，只是感觉滞后？

也许吧，人生最常见的就是否定，否定自己。

柳藏

原帖由 夏冰 于 2013-12-27 18:00 发表
还是对生活理想化了些。出于什么原因挨了一耳光？应该有原因。再说，真正的足够牢靠的婚姻不至于经受不起一耳光。行文很好。喜欢。

后知后觉

清荷吴霜

后知后觉者容易受伤。伤口来自哪里呢？是他人还是自己？这需要好好的思索……

摇曳风铃

原帖由 柳藏 于 2013-12-27 23:30 发表

渐入平淡当然好，问题未必是渐入

12年了还不渐入？在她以为可能是后觉，谁也不可装这么久。

一水

原帖由 柳藏 于 2013-12-27 23:30 发表

这也是一种思考，所谓谁主动谁完蛋。

什么叫谁主动谁完蛋？期待一孔和三变展开一些……

时光安然

原帖由 一水 于 2013-12-28 14:52 发表


什么叫谁主动谁完蛋？期待一孔和三变展开一些……

我也期待谁主动谁完蛋。

陀螺

后知后觉固然悲哀，若是想炒冷饭岂不更加愚蠢？

柳藏

原帖由 清荷吴霜 于 2013-12-28 08:05 发表
后知后觉者容易受伤。伤口来自哪里呢？是他人还是自己？这需要好好的思索……

站在山脚下，人会觉得自己很渺小。站在山顶上，仍然是这种感觉。
谢谢吴霜来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