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后,我正在厨房忙碌,老公回到家,兴高采烈地把采购的食品拎进来,“特地给你买了必菲多酸奶。”我特别喜欢这种品牌的酸奶,因为据说这种酸奶对胃消化有好处,口味也不错。想象着老公在超市诺大的冷藏柜前,在众多的酸奶品牌中寻找我的独爱,便情不自禁地笑起来。我一面表扬老公一面心里感谓为何上帝对我如此眷顾,让我享受如此的幸福。然后舅舅温和亲切的脸庞便不自觉地浮现在我的眼前。舅舅也是幸福的,因为他拥有美丽温柔且有着一颗天使般的心的舅妈,于是,他始终微笑着,戴着呼吸器生活的时候、换肺乃至胰腺癌手术之后。
2011年冬,第一次在玛拉姐家见到那瑞诺舅舅。他是带着氧气瓶来的。他的肺已经完全纤维化,失去了正常的呼吸功能。医生说,最好的办法是换肺,如果不换,靠氧气瓶他最多只能活两年。舅舅经过一段时间的思想斗争,也经历了一段时间的忧郁期。住院期间,茱莉亚娜舅妈背地里哭泣,当着舅舅的面又满面笑容。舅舅最后终于决定:换!于是医院给他做了登记。正是冬季滑雪季节。不久,一名年轻人在滑雪事故中失去了生命,他的肺被迅速送往苏黎世医院,与此同时,舅舅也在医院做好了准备。
换肺后,舅舅必须每日三次吃好几种药,并且要吃一生。朱丽亚娜舅妈把舅舅当孩子一般照料。每天晚上给舅舅准备好第二天吃的饭菜和药品。舅舅则乖乖地在家看电视,等舅妈回家。据说身体对移植后的器官两年之内未出现排异反应,便没有问题了。如今三年过去了,那只曾经属于年青人的肺在舅舅的胸腔内始终正常地运行着。期间,全家人聚在一起给舅舅庆了60大寿。舅妈当时也58岁了。家人都希望她停止工作,回家照顾舅舅。在瑞士,男人的正常退休年龄为65,女人63。然而谁说她就跟谁急。后来就没有人敢跟舅妈提这个建议了。全家人都知道舅妈是如此爱着舅舅,于是就没有人能够理解舅妈到底是怎样的心理。
有段时间,因为工作需要,我提早出发,和舅妈乘坐一趟火车上班。每次,我们都从最后一节车厢上车,每天,都有一个跟舅妈年龄差不多,憨厚而整洁的男人,独自坐在第一排,包放在身边的座位上。看到舅妈上车,原本平淡的脸上立即绽开明媚的笑容,舅妈一面和他大声打招呼,一面告诉我,他每天都给她占位子。今天我们坐这边,舅妈指了指旁边的空位置, 和我并排坐下来。我们一路聊天,经过两个站台,男人站起身,憨憨地道别,下车,又过了两个站台,舅妈欢快地跟我道别,也下了火车。我一个人陷入了沉思。我想,上班,对于舅妈而言,是一种精神的调剂,或许是一种逃亡,无论她和舅舅之间爱得有多深,每天看着生病的舅舅,精力充沛且积极乐观的舅妈也难免有消沉的时候。那个关照舅妈的男人,应该是一个爱花使者吧。尊重舅妈,我没有跟任何人提到这件事,甚至包括老公。不久,我和老公搬家到离公司较近的居民区,再也没有和舅妈同乘过车。这样也好,舅妈在没有亲人的情况下,可以好好放松一下自己。她太累了。
舅妈在海拔两千多米高的大山上长大。村子里只有三五户人家。二十岁的时候,舅妈来到苏黎世,进入苏黎世市中心一家五星级宾馆的餐饮部做了服务员。一做就是三十多年。她大方开朗的性格,洁白细腻的皮肤,蓝色的大眼睛,上班职业套裙,下班优雅时装,令年轻的舅舅着了迷。舅舅在一家物流公司做发货员,一做也是三十多年。他年轻时是足球健将,在认识舅妈前,有过好几个女朋友。认识舅妈之后,他为了看舅妈,便天天到这家酒店就餐。后来,他约了舅妈,再后来,与舅妈结为伉俪。
舅舅舅妈结婚三十多年,没有孩子,两个人相濡以沫,快快乐乐。舅舅是典型的绅士,从来不跟舅妈计较,舅妈可以做她喜欢做的任何事情,买她想买的任何物品。舅妈每天早晨6点准时乘车去苏黎世上班,下午4点准时乘车回家。如同质量极佳的瑞士手表。周六,她舅妈一个人快乐地做饭洗衣熨烫打扫卫生,养病的舅舅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周日下午两点,是舅妈休息放松的时间。家里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了,她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安稳地睡上两个小时觉。在我的眼里,舅妈好比一名军纪严明的女将军,统领着舅舅这个兵在生活的轨道上快乐地行进。
舅舅舅妈两个人步调一致,都崇尚简单然而舒适的生活。他们享受在家的日子,很少出门旅行。两个人将积攒的钱在意大利老家盖了一幢典雅的别墅,紧挨着公公婆婆家。只要看一眼客厅,便知设计布局出自舅妈的手,客厅通往阳台的巨大的横格木门,一圈精巧的装饰柜,富贵的沙发,装饰柜里摆放的各种小瓷人儿。我估计她的设计灵感大概来自多年来在五星级宾馆餐厅部工作的经历。
每次去看望舅舅舅妈,他们总是开心地笑着,舅妈问我们好不好。笑容灿烂阳光。我从来没看到他们愁眉苦脸的时候。只有一次。那是一年前的7月,舅妈的腹部忽然剧烈疼痛,不得不喊来急救车。在医院检查后,发现舅妈腹部积水,于是插根管子排水,排出来大约有1升水。平时看舅妈身材很好,没有大肚子,想不通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水。腹部积水刚排完,又发现肺积水。我和老公去看望舅妈,一根管子插在肺部正在排放。舅妈瘦了,眼睛更大了。舅舅坐在一边的椅子上,手足无措。我问舅舅每天是否按时吃药,他点头,我问他现在谁帮你配药啊?他朝舅妈点头。舅舅每天起床就到医院,跟舅妈一起吃医院的饭菜。他把药也拿到医院,由舅妈坐在病床上给他配好。我心里想,是不是对于舅舅而言,舅妈在哪里哪里才是他的家呢。老公问舅妈情况,舅妈说,很快就可以回家了,没事的。说这些话的时候,她朝舅舅的方向使了个眼神。脸上第一次透出忧郁的神情。老公知道舅妈当着舅舅的面没有说真话。
出了医院,我们驱车来到玛拉姐姐家。姐姐是医院的高级护士。她告诉我们,舅妈的腹部有恶性肿瘤,必须开刀切除,而且还要化疗。我们感叹,唉,真是屋漏偏逢及时雨,万一舅妈有个长短,舅舅可怎么办呐。
舅妈住院第三天进行了肿瘤切除手术。手术后进入重症监护室。一周后,舅妈出院了。出院后,每周两次去医院接受化疗,化疗前,她就将头发剃光了,戴上了金黄色的假发套。一个多月后,儿子过生日的时候请全家人吃饭,舅舅舅妈来了。一向知书达理的舅妈即使这个时候也没忘记带礼物来。她送给儿子一把瑞士军刀。她看起来十分瘦弱,却始终笑着,大声地跟每一位打招呼。
日子过得飞一般快,化疗效果不错,舅妈的身体渐渐恢复。今年3月,是她的60大寿。在家庭聚会上,舅妈穿着红色套裙,舅舅坐在舅妈对面,含情脉脉地望着舅妈,我说,吻一个,舅舅舅妈就合作地立起身,隔着长条桌接吻,我故意慢慢地拍照,他们也很享受地接吻。家人们看着,感动而开心。生日过后不久,舅妈开始了半日工作。随着身体的日益强壮,工作时间也慢慢加长,现在已经是全时工作了。
两个月前,舅舅忽然全身皮肤发黄,到医院经过全面检查,发现他的胰腺部位有个特别大的肿瘤。挂了几天水,黄皮肤现象有所减轻。接着,舅舅又面临着一个重大选择:开刀取肿瘤还是保守治疗。据医生讲,这是一个危险的手术。那段时间,家人一直在揪心地等待着舅舅的决定。一个星期前,舅舅终于下定心动手术。手术时间安排在十天后的一个周二。于是,玛拉姐安排休假的儿子开车送舅舅舅妈回老家度假一周。
舅舅舅妈刚从意大利老家度假回来。周末,我们开车去看望他们。我们来到舅舅舅妈住了三十多年的公寓楼前,我按响了门铃。舅妈一如既往地在门口笑意盈盈地等待,一边伸出手将我拥进怀里,一面问我好吗,开心吗?老公表现如何?问这话的时候,她用同样笑着的蔚蓝色眼睛看着我身后的老公。于是,整个走廊上便响起朗朗的笑声。舅妈化疗后的头发已经长出存把长,黑白相间,衬着她洁白细腻的皮肤和蓝色的眼眸,整个人显得颇有生气。
舅舅也出来了,站在走廊的尽头。我迎着他快乐的目光走上前,与他拥抱亲吻。我们坐在沙发上,舅妈用手拂过舅舅额前的一缕头发,带着调侃的笑问,那瑞诺很开心,是不是?舅舅也笑,是的,我很开心。这似乎是每次我到舅舅舅妈家看到的场面,每次看到,心里都涌起一阵感动。或许,因为我们都是女人的缘故吧。我想,一生未曾生育的舅妈骨子里把所有的爱全部倾注在舅舅的身上,只要舅舅在,她就快乐,感觉自己被需要,也是一种幸福吧。
舅舅将于周一入院,周二开刀。我们祝他一切顺利,他笑着告诉我,医院有个漂亮的护士也是中国女人。她会给我带来福气的。周二,我们的心悬了一上午。下午,接到老公电话,手术顺利,舅舅被送到重症监护室。晚上,我们刚刚把晚饭端上桌儿,舅妈打来电话。舅妈说,那瑞诺已经醒来了,状况不错,还在椅子上坐了一小会儿。我的双眼忽然因为高兴而湿润了,我对老公说,亲爱的,舅舅舅妈的头上有幸运天使在关照着呢!
两天后,我们来到苏黎世医院。正是夏日的午后,窗开着,空气中弥漫着温馨而温暖的气息。舅舅的两臂支撑在床栏上,舅妈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两个人正温柔地聊着天。看到我们,舅舅松开双臂向后倚到床上,看到被单掉下来,舅妈起身整理,然后,她靠在舅舅旁边,用手抚摸着舅舅的头发,好像一个母亲。我心中忽生感慨,舅舅是几世修来的缘份,遇上了这样一个好妻子。她给予他王子般的荣耀,她把他当儿子般宠惯,同时又给了他情人般的疼惜。
几年来,舅舅舅妈的生活中发生了很多的事情,都是事关生命的大事。然而,舅妈乐观的精神,让舅舅沐浴着希望的阳光。相濡以沫的关爱,令他们面对人生的磨难充满了力量。舅舅舅妈对命运没有叹息,没有悲伤,却快乐的生活着。两个相依为命的人对生命的态度,令我的心中忽然明亮起来,快乐的秘诀不是荣耀地位金钱这些生命的附带物,而是无论在何种境地下,都能从容应对,相互支撑,快乐生活。当幸福快乐的温馨感填满生命的每一角落,有限的生命便得到了无限的延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