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记录之： 面子上的事

时光安然

　　微记录之：
　　                                                                                             面子上的事

　　想了想，还是觉得有必要说说俺家那些个阵芝麻烂谷子的家务事。

　　起初我不知道还有一个嫡亲的叔叔的，直到有一天，我爹蹲在打谷场旁与邻居拉家常，说起他还有一个多年不来往的兄弟。我小叔参加过抗美援朝，战场上好不容易捡了一条命回来，你该知道在那样的年代里，对于我们这样背着地主成分的家族，该是何等的荣耀。接下来就是谈婚论嫁，终于有姑娘愿意嫁来，那是我奶奶烧香磕头也巴不得的事情。只是家里太寒碜，除了一地鸡毛，要啥没啥，不过这也不是事，即便有什么也早充公了呀，那年代，赤贫光荣啊。

　　可我那未过门的婶子是个极要面子的人。在她看来，人家不是英雄的结婚也有个三桌两凳的，你一个光杆司令，就算倒插门也该带些个像样的物件吧，乡邻们都在旁边看着呢，咱不能被人笑话。我小叔一下听这话慌了神，家里一贫如洗，这可如何是好？他忽地想起，那时不是还有那么几件家俱么，两把破椅，一张旧桌，一个白茬的菜柜，还有，卧房里的那个尚算体面的小衣柜。对，就那个小衣柜，红漆镶花边的，凑合着也算是件家具吧。只是这么一件体面的家件，却是摆在哥哥家里呢，要知道，嫂子虽然不是一个很要面子的人，但既然人家结婚在先，摆人家房里也就理所应当。

　　可是我那个未过门的婶婶却并不这么想。她觉得既然是祖产，就算是哥哥抢先结了婚，也不能一个人全部霸占。至少留下那么一两件，比如那个白茬子的菜柜，还有那个小衣柜，还有，那些看不见的，比如银元什么的，说不定人家也独吞了呢……我小叔听完这话立刻打断说这个不可能，因为自打他记事，就没看到过银元是什么样的，只看到过铜板，老娘从鸡屁股里一枚枚抠出然后让他拿去换盐。至于说家具嘛，哥哥一人霸占确不应该，但既然已成事实，强拿回来是不可能的，兄弟间不能为那么一点小事扯破脸皮不是？小婶却依然不依不饶，她说强拿当然不好，借来用用总行的吧，这么一场大喜事，如果一个当哥哥连这点小忙都不帮，那也太绝情了吧。

　　我爹这人，你别看他长着一副凶相，平时还傲哩巴唧的，他却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最怕听软话。我妈这一生最失败的就是不知避重就轻，一辈子跟他强碰强，结果两人总是搞得两败俱伤。当然我爹也不是不知道我妈的脾性，身边呆着一个认死理的女人，弄不好就会招惹河东狮吼的。因此当小叔拉着一张苦脸，说要借那两件尚能撑点脸面的家具时，我爹也颇是有些犹豫的，虽然人家口口声声言借，如果有借无还呢？好事做了，再整一屁股骚气，这样的事在兄弟之间屡演不鲜啊。可是兄弟毕竟是兄弟，不帮说不过去不是？我爹说，我倒是没啥，只是你嫂子……我小叔仿佛也知道我爹会说这句话，他说哥呀，嫂子那头你多美言，兄弟我就拜托你了。得，我爹一挥手，他明知再说多就显得生分，便略显英雄气概地说，你且回去，明天你嫂子出工，你赶在她回家之前，带上家具上路吧。

　　我小叔何以就做了上门女婿，这个是我直到现在也想不通的事。你一个战斗英雄，什么样的媳妇娶不来呀？但他偏不，我怀疑他是不是自小孤独，对某些事情就有了过分的依赖。好在婶婶娘家离得并不远，也有十来里路光景。小叔央人抬了我们家仅有的两件尚称得上像样的家具，看起来稍显风光，却是底气不足，颇觉贼头贼脑、偷偷摸摸。尽管事情做得如此隐秘，那天我妈虽正在上工，却还是长了顺风耳般地，捕捉到了那么一丝不祥的气息。一大早她原本是要在家帮忙的，小叔结婚终是大喜，如果当嫂子的不管不顾照常出工，别人会怎么看？人家还以为你窝了什么不爽，不给小叔面子呢。我妈终究是个极爱面子的人，她说我不是上赶着去吃宴，就是想送小叔子一程。然而我爹那天却显得极其温柔体贴，连推连轰的，说他一个爷们就够了，女人家家的乱插爱出错，指不定就要干那出力不讨好的事，你且忙去吧。我妈起初倒是听话，扛着锄头随大流出工去了，只是越走越想越不对劲儿：这像什么话嘛，你不让我到场是多嫌我还是咋地？即便长得丑也还是你李家的人呀，我就偏去你们能把我咋地？

　　于是接下来的事，就不言而喻了。送亲的路上，我爹远远看到当时正年轻的妻子扛着锄头如一阵旋风似地朝这里追赶过来，那样的气喘吁吁，不可一世。我爹一看不妙，顾不上招呼一声披红戴花的弟弟，掉转头就往回走。他知道如果不及时将那个性子刚烈的女人拦回去，接下来的场景定是比打炮仗更热闹。我妈也老远看到自己家里的两大件了，忽悠悠地被人抬着，随着喜庆的队伍，朝着前行的方向移动。她的第一感觉就是出了家贼了，这个吃里爬外的东西，感情是你们合起伙来算计我的呀。

　　气归气，我妈终究没有大声嚷嚷。她跟我爹落在送亲队伍好远一段距离，两人好一番拚力撕杀以后，稍显疲惫之余，剩下的一点力气，她也并没朝着绝尘而去的婚庆队伍追赶。因为她是一个要面子的人，何况我爹也说了，人家没偷也没抢，只是一场大喜，怕一张口被嫂子回绝，才找他这个当哥哥的商量，想想看，我这个当哥哥能看着弟弟因为缺了这两件东西结不了婚？你该打打该骂骂吧，这与兄弟不相干……

　　我妈信了我爹的话。当然我爹说的也是事实，不由她不相信。只是我妈也还是不怎么相信小叔，她认为一个有诚意的人总是把话摊在桌面上讲的，你背着嫂子偷偷摸摸，那是战场上对付鬼子的招数，在家里这一套行不通——话说，你不知道嫂子回家看不到家具会生气啊，那又不是钞票，随便装袜子里也瞧不见。

　　由此看来，我妈的先知先觉也还是有道理的。因为自打我小叔借完家具后，果然是有借无还，而且也不知是什么原因，竟是一去不返了。这个与贫困无关，你该知道他是战场上回来的军人，国家理所当然地为他分派了一份好差使，去百里之外的矿山看守炸药库。这是一份闲职，据说他一个大老爷们整天守着库房晃来晃去，无聊之际，除了开荒整地养蜂喂猪，不知又触动了哪根筋，竟然还学会了木工。大家都说，学会了木工的小叔做了一屋子的家具，羡慕死个人了。只是他却是始终不提还哥哥家具的事，而且人也不再回来，这就惹得我妈很是窝心。于是每逢过年她就不由然会唠叨她的菜柜，换季衣服没地儿放时也会念叨她的小衣柜：这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小叔家也不缺这两件家具的呀，借去也再不说还了嗨嗨。

秋实

安然的文章必须得欣赏，先抢把沙发晚上再来哈哈

夏冰

面子这东东，害人不浅。而且害得不是一个两个人。对，那年头，穷是穷了点，但因此伤了兄弟情分，甚至妯娌和睦，就不值当了。

夏冰

风趣形象，语言表现力极强。喜欢的风格。

柳藏

有些人的天，天那么大。有些人的天，就脸盆那么大。你说，能比么？

时光安然

秋实 发表于 2014-12-30 12:09
安然的文章必须得欣赏，先抢把沙发晚上再来哈哈

给秋实上茶。

时光安然

夏冰 发表于 2014-12-30 16:37
面子这东东，害人不浅。而且害得不是一个两个人。对，那年头，穷是穷了点，但因此伤了兄弟情分，甚至妯娌和 ...

呵呵，之所以现在来写，实在是，唉，不是祸及两家的事，没那柜子也还不是各过各。只是那面子后面的里子，及有可能传承几代人。

时光安然

夏冰 发表于 2014-12-30 16:39
风趣形象，语言表现力极强。喜欢的风格。

夏版夸奖了。最近亲历种种，感慨多多，也顾及不到太多，凑合着看吧。

时光安然

柳藏 发表于 2014-12-30 16:41
有些人的天，天那么大。有些人的天，就脸盆那么大。你说，能比么？

谁比谁知道啊。

微雨清音

安然的文字，平实之中见深厚，又不乏灵动与幽默。

刘玉清

这个面子上的事在那个年代很有代表性。我的大娘家三个儿子分家时就为一张床吵翻天。现在想来都是贫穷惹的祸啊。很欣赏这种轻松的写作方式。问好安然老师，祝愉快。

秋实

时光安然 发表于 2014-12-30 17:21
给秋实上茶。

循着安然的茶香，俺又来了
怎么觉着，你小叔的一屋子羡慕死人的家具，也是一种变相的赎罪呢？或许他是个“妻管炎”，心有所动但不敢付诸行动吧。家具没还，人也没还，这份折磨，也难熬哦。

史修红

人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啊！“过去"就让它过去吧？

时光安然

微雨清音 发表于 2014-12-30 19:54
安然的文字，平实之中见深厚，又不乏灵动与幽默。

原本想严肃一点，结果就严肃成这样了。

时光安然

刘玉清 发表于 2014-12-30 21:08
这个面子上的事在那个年代很有代表性。我的大娘家三个儿子分家时就为一张床吵翻天。现在想来都是贫穷惹的祸 ...

那就把床一劈三截当柴烧，这样就安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