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8:29 编辑 <br /><br /> 杀猪记
乡村溃败得不成样子:人不多,猪也不多,静谧的村庄是鸟儿的天堂,它们从这棵枯树跳到那棵枯树叫嚷着一次次行窃的失败。爹说鸟儿害怕城市的雾霾,不敢冒险前往,但许多人不怕,爹说他怕。爹像鸟儿一样守着乡里树一样的家。他喂着猪,习惯听猪的酣息,听猪的嚎叫。爹说他才踏实。我没有他的情怀,时间还没有给我刻上宁静致远的印记,我还需要在时间的锋芒里战斗,爹的心思我暂时不懂。
时间的刻度标记到2014年冬月初的时候,爹的哀声叹气里被我读懂,爹说他的猪已经没有食粮了。我说你不是种了红薯吗?爹说红薯已经全部挖完。爹说你不知道今年闰九月吗?我没有做声,我说那就把猪杀了吧。爹说,现在杀,说得轻巧,没几个人在家里,找个人帮忙都难。想想也是,村庄只有老弱残兵和屈指可数的猪,杀猪的事的确是件难事。
爹忍痛磨了三担谷给猪吃之后,发现不是办法。2015年元旦节,爹心意已决,决定杀猪,破例地选择撞日。
屠户是老满,将近六十,力气尚在。他在爹约好的时间如约而至。年过古稀的伯父也被爹惊动,爹说他实在叫不到人,只好麻烦他了。物质的锋芒快如刀刃,年轻人的精神版图不在乡土深处。我不愿把我的理解强加于他人,只有独自在自己的心里做分析和解构。
被我准备好的两锅沸腾的水兀自翻腾,像等候一次实行的命令。老满毕竟执业已久,膂力过人。他手拿铁钩率先钻进猪栏,爹的支气管炎严重制约爹和猪做战斗。幸好我平时还肩挑背扛,就没有胆怯之意,也跟着跳进猪栏。或许猪的遗传基因所致,预见了这是一场杀戮,就作困兽犹斗。老满示意我不要紧逼,他似乎气定神闲,或许精神内敛,等猪放松了警惕,就迅速地将铁钩勾住了猪的嘴巴,猪立马嚎叫不已。老满在前面奋力拉着,我以膝盖顶住猪臀,一手紧紧揪住尾巴,一手巴在猪臀,合力向前推。伯父身体尚好,以残年余力作用于猪,猪后退的力道未减,但猪的反抗终究是狂妄的。爹也勉强使力,未几他就气喘如牛,我有些怀疑咱几个能否战胜这头猪。四个人把猪从猪栏里赶将出来就狼狈如此,如何将猪弄到杀凳上,配合好屠户一刀毙命杀死猪是个问题。我心里想着,埋怨爹咋不多喊几个人。
老满不容我的假设,一声命令,说咱得合力控制猪抬猪上杀凳。我顾不得猪的腥臊,执猪尾之手,始终不敢松懈,另外一只手穿裆抱住猪。老满控制猪头,伯父控制前腿,爹辅助搂住猪身。猪岂能被如此凌侮,奋力乱踢,间或有猪粪飞舞,砸在衣上,砸在脸上。老满毫无惧色,正告我们要沉住气,憋足劲。我顾不得看伯父和爹,只觉得手都快被猪绷断了,眼前飞舞着金星,脊背上冷汗直流。此时,我知道我绝对不能松劲,否则,今年的杀年猪就会闹出大笑话。
猪好不容易被控制在杀凳上了。老满一一安排我和爹伯父的任务-------我顾后,向胸前扳住猪尾和后腿,同时以膝盖顶住猪臀,爹控制猪身,伯父控制前腿。我们各自全力以赴,等候着老满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手起刀落的动作实施。老满目光坚毅,半蹲着马步,一手手执尖刀,一手擎住猪耳朵,瞬间奋力扎进猪的心脏部位。猪一声嚎叫骤然而起,穿透阒寂的乡村的天空,旋即,猪身体扭曲着,挣扎着,那殷殷的血自老满拔出的刀口汩汩流泻进木盆。猪的嚎叫声亦由大到小,由强到弱,扭动身体的幅度渐小,直至一动不动。
看到猪已经躺着不动了,大家才放手。爹大口大口地吐着粗气,踉跄着位移到一旁,点燃纸钱,送猪往生。我熟稔这种传习,我曾经问过爹,爹说杀年猪,这个仪式不可少,一面是感激猪一年来收拾残羹冷炙的辛劳,一面是猪陷入六道轮回中的路途中好有盘缠。爹的解释是基于传习和宗教信仰之上的。坚信唯物主义的我不予以探究。
老满也放了心。老满的担心,我也是知道的。原因是当地忌讳:杀年猪时,猪不能一刀毙命依然嚎叫;或者甚至一刀下去,猪竟挣脱奔走数米。如若出现此类状况,皆为不吉之兆,主顾均大为忧戚。幸甚,老满宝刀未老,此次手起刀落,干净利索。爹也甚是放心。
老满赶忙吩咐我去挑开水。我挑来开水,猪被投放进椭圆形的槽棚里,也费了一些力气,不过比控制活猪要容易得多。爹蹲在一旁歇气,我和伯父按老满的吩咐忙这忙那。
老满拿着我找来的木棍不停撬动槽盆里的猪,老满说猪还算大,需要在猪身上系一根绳索便于翻动,让猪被沸水浸遍。我没有经验,不知如何翻动,伯父接过绳子,吃力地翻着。良久,老满试着拔了拔猪毛,说可以了,然后就潜心用铁刨子刮毛。老满兀自刮了一小会便说要将猪横放到槽盆之上,还是伯父和我合力,外加老满协助,才将猪弄到槽盆之上,爹选择的是围观。此时,我明显感到爹已经身体状况下降得厉害,去年尚能发力自如,患支气管炎的爹还是狠命地抽烟,我制止不了他的爱好,只能靠买药来表达心疼。
协助屠户以前是爹围着转,今年却是我,爹却忙着准备饭菜去了。我倒不是惧怕脏乱,只是觉得这种转变未免有些急促,还未能短时期适应。屠户老满早就被执业锻炼得自然妥贴,条件反射的动作一步步到位。遍身猪毛的猪不用多久就被老满弄得干净利索。之后,他割下猪头,剖开,又让我和伯父合力将剖开的猪一半半挂到绑在树上的横木上,清除内脏。老满动作娴熟。我则按照老满的要求拿器皿盛装内脏、拿箩筐盛放猪肉。
间或,我和老满闲谈。老满说我还好,杀猪肯出力。现在的年轻人怕脏,即使在家老早就跑了,只有老弱病残凑合着。天气晴好,冬阳温暖,但老满的语气里透出一些悲凉。我说你宝刀未老,力大无穷,还能执业多年。他哑然失笑,说他也快不行了。他说他想带个徒弟,可是没人愿意干。这样的脏活不会有人愿意承担的。村里会几个屠户都已经年老了,他们坚守着最后的信念,维持着乡村残存的气象。他又说自家喂的猪还是地道,口味纯正,市面上卖的猪肉比起来差远了。
我默默地听着,不加分辨,也不予以评判,毕竟人们还暂未回归到道法自然的层面上来。其实,爹喂猪耗费的粮食、体力和成本也不小,但有猪存在的家就似乎更像家,乡里人家就更像乡里人家。
老满按照爹的要求,把一块块肉卸得有些小。爹的心思,我很清楚,给未能喂猪的亲戚们送太大是不行的,原因是不喂猪的亲戚比较多。不送,心性淳朴的爹说面子上过不去。
猪肉最终被老满砍斫完毕,盛放了三箩筐。大肠小肠亦被老满仔细清理一番。老满很为细致,整个过程似乎沉浸其中。很是钦敬老满的执著,他又担心我爹力道不济,不能顺利将猪肉抬到屋里,就跟我将猪肉抬到里屋。
一切弄完,爹的饭菜已经弄好。猪血、原生态的猪肉、猪肝,香味浓郁。舌尖流淌,细腻、绵软、醇香的肉质,是平时所不能感受到的,我暗暗感佩爹的认知和努力,终将以质朴粗糙的认识丰实了瘦身的乡村的年,而个中的滋味,酒酣耳热之际,五味杂成。
送走屠户老满,爹迫不及待地找来抬秤,一筐一筐过秤,嗬,共计三百二十斤!爹很兴奋,爹说算起来值三千多块钱呢。
我一面及时地奉上赞誉,肯定爹的成绩,一面想象着火塘上空即将熏烤的腊肉,泛着金黄,透着木质馨香的画面。也许这种情景是最充实最淳厚的,是乡村的年最丰满的意象,如今,面对这形销骨立的乡村,我想爹以及像爹的这一辈人就是最后的乡土诗人,蓦地,想到这,心里禁不住有些发酸,眼里有些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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