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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被死亡照亮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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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12-3 14:51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被死亡照亮的笑容


整个阴沉漫长的冬季里,我都在等秋阳来,可他一直没来。

我们曾约好去郊外看一具冻死在雪地里的男孩的尸体。那是秋阳提议的。也许他忘记了约定,或被什么事情缠住了,无法脱身践约。

秋阳说:
“城外荒山上人迹罕至的洼地里,在薄雪覆盖的乱草丛中,有一具男孩的尸体。那个男孩有十一、二岁,浑身精光,瘦骨嶙峋,小小身体像胎儿一样蜷缩着。他身上没有任何伤痕,肯定是冻死的。”
秋阳的神色凝重得有几分奇怪,他一字一句说:
“奇怪的是,他的脸上却是一副非常惬意的笑容,仿佛是嬉戏之后,带着心满意足的疲倦睡着了,或者,在梦中,继续着即将进入高潮的游戏。”。

我和秋阳从小到大一直是非常要好的朋友,甚至彼此成家以后,依然保持着儿时无话不谈的亲密感情。每个月我们都要聚会一、二次,一般是在咖啡馆或酒吧之类的地方,在昏暗的灯光下,就着咖啡和啤酒,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些过去的、现在的事情,多数话题都没头没尾的。多数时候,我们只是默默相对,在非常熟悉的音乐中,想着彼此的心事。秋阳总会带本书,不说话时,他就埋头读书,偶尔抬眼瞥我一眼,眼神深邃怪异,令我浮想联翩。

两个中年男人之间这种类似幽会一样的聚会,或许在别人眼里显得很不正常。起初,咖啡馆和酒吧的服务生常向我们投来奇怪的目光,时间久了,他们的目光里露出毫不遮掩的鄙视。上咖啡和酒的时候,他们故意把杯子重重放到桌上,挑衅似地把盘子和小勺弄得叮当乱响。这样的时候,秋阳依然保持他惯有的沉静,当服务员转身离去时,他看看服务员的背影,露出笑容,笑容在昏暗的灯光下闪闪发亮。

在他告诉我那个冻死在雪地里的男孩的事后,我们之间有规律的约会莫名其妙中止了。秋阳仿佛失踪了。在冬天即将结束的日子里,我的焦躁达到了几乎无法遏制的地步。我天天往他家跑,一遍一遍给他打电话,但都没有结果,他家的门一直锁着,电话里总是没有人接。

灰心丧气地回家的路上,似乎有人在观察我。我看看路边的椅子,那是街道边常见的那种涂成暗绿色的木头椅子,风吹雨淋,班驳得像此刻我的心境。
正在观察我的是一双神秘的眼睛。我巡视了众多擦身而过的人和远处溜达的人,都没有发现这双眼睛的主人。当然,我也发现了几双注意我的眼睛,但那是非常陌生的注视,毫无会意的神色。我疲惫地坐下来。我觉得那双眼睛在我背上游动——一种非常熟悉的游动,但是却不知道它来自何处。

阳光带少许躁热的初春气息,不远的地方,行人和车辆扇起的风清晰地打在身上。我感觉自己快要睡着了。那双眼睛一遍一遍滑过我的身体,似乎有些无奈。是无奈吗?我不知道。我能感觉到那神秘目光停留在我的背部,像一汪泊在浅凹的水,浮满浑浊的倒影。

我走上楼梯,看见门缝插一个白纸袋,抽出来,原来是一个电报袋,棱角折得很工整。我从袋里取出电报,那上面只有一行字:
在人迹罕至的山凹里,那个冻死的孩子赤身躺在薄薄的雪地上
秋阳。
只有他告诉过我这件事。只有他知道我知道这件事。
他要告诉我什么?
为什么他不在家,也不接电话,却用电报的方式讲述我已经知道的消息?
我打开门换拖鞋的时候,看见自家门口的楼道上有一双很大的鞋印,边缘沾着少许泥渍。

“我喜欢用电报的方式陈述往事,突如其来,直接了当,简洁得像生与死一样分明。”
秋阳讲这话时,仿佛目光被视线尽头的某个东西凝结了,他惯常的浅浅笑容隐现在浓重的阴影当中,像是夜晚的水面上绽开的波纹。
“我被那些无病呻吟、矫柔造作的无聊叙述折磨得几乎失去了生存的勇气。在这个以哗众取宠赢得注目的时代里,属于真正渴望的描述究竟在哪里?”
我猛然记起秋阳说这话时的场景,那是在撒满阳光的田野边,大约在三年前的秋天,我们在散步。

电报。用电报的形式。秋阳最喜欢的陈述方式。
那张纸上冷冰冰的黑色邮戳表明,电报是从本城的某个邮电所发出的。我知道这个不大的城市里为数不多 的几个邮电所的位置。当然电报也许是从郊区某个偏僻的邮电所发的。我知道秋阳有这样的癖好,他常常独自离开家,从一些名字很古怪的地方发出一封封寓意含混的信。那些信的内容犹如一个被噩梦纠缠不休的人的呓语,让读信的人既无奈,又像被锋利的东西刺破了什么地方似的隐隐作痛。

我把这样的行为,理解为秋阳的一种怪癖,像喜欢恶作剧的孩子一样出人意料的怪癖。可能就因为这样的怪癖,他结婚不久便离婚了。生活对有怪癖的人总是坦率的。

雪白的四壁似乎要倒下来,我有几分将要窒息的感觉。电话机静静伏在我手边,仿佛我一直在等着一个重要的电话。但是,我自己知道不是这样的,它很久以来就这样伏在手边,像一只温顺的猫。我的中指碰到它的塑料外壳,光滑,甚至有一点恬淡的暖意。我记得很早时候,在一个雨天的下午,我独自呆在商场外的一个电话亭里,话筒搭在耳畔,目光却被电话亭外的一只麻雀凝固着。麻雀在积水的路边跳来跳去,浑身湿漉漉,动作却异常轻盈。我记得自己那一刻莫名其妙流下泪来。

那个在雪地里冻死的孩子。在人迹罕至的山凹里。赤身倒在雪地上。
我不知道这个很小的城市周围,哪里会有人迹罕至的山凹。人的足迹已经踩遍了所有能容纳一只脚的地面,怎么还会有人迹罕至的山凹?我想象着秋阳描述的那个地方和场景:
冰天雪地的山凹里,一蓬一蓬的枯黄小草东倒西歪,在寒风中飘摇,恹恹欲毙。那个赤身裸体的孩子倒在雪地上,身体冷硬,犹如严寒中的泥土。在肉体尚未与泥土融汇之前,他的体温已提前进入了泥土。荒野的狂风偕裹着雪花恣意肆虐,呜呜凄嚎,那个孩子的身体逐渐变成了青灰色,跟冻僵的泥土一样的颜色。
这样的时空里,秋阳怎么会出现?他去那样的地方做什么?

清晨,我推开屋门,一张纸片飘落到脚边。电报:
那个冻死在雪地里的孩子,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
电报纸上浮现出秋阳说这话时凝重得有些怪异的神情。电报依然是上次那个地方发出的。我的耳边仿佛飞过一只蚊子,嗡嗡地响。随即,身体急匆匆地冲下楼去,一直跑到楼前的空地,有几个老头老太太在歪歪扭扭地活动腰身。四周寂静无声,我张皇地张望了好久。有个拎着菜兜子的老头在我身边站下,上下打量我。我被这个似曾相识的老头明目张胆的举动弄得有些恼火,但是,他夹杂着老人斑的麻脸上,却丝毫没有任何反常的表情。
“你要干吗?问路?还是想打听人?”
我没好气地问他。
麻脸老头不动声色,仍在打量着我,眼神里有一股透视我灵魂的洞察力。
“你被吓着了?”
“你胡说什么?大清早谁会被吓着?”
老头乐了一下,笑容瞬间就消逝了。他把菜兜子换到右手,左手伸到后面揉揉腰,干咳了几声。我感觉他有点装模作样,想赶紧走开。老头却慢悠悠地开口了:
“你是被吓着了,你的眼底还残留着惊吓过的影子,你的身体保持着紧张的状态,手却无能为力地攥着。你是被吓着了。”
“我是不是被吓着关你什么事情,你最好多关心你自己吧,你真是太无聊了。”
我气愤地抬脚迈上台阶,恨恨地回头瞥了一眼麻脸老头。他已经在花栏边上坐了下来,仔细地用颤抖的手揪着蔬菜上的黄叶子,看也没有看我。

我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我特别想找人聊聊,可是熟识的人在脑子里一遍遍闪过,没有发现一个合适我此刻心境的人。现在我才知道,秋阳对于我来讲有多么重要。但是一想起这么多的疑惑和由疑惑引发的烦恼,都是因为秋阳莫名其妙的失踪和没头没脑的电报造成的,思绪立即像一条被突然出现的堤坝挡住去路的河,原地盘旋,翻涌起数不清的旋涡和泡沫。

我把秋阳的两封电报摆在一起,努力静下心,仔细揣摩,我想,秋阳绝对不会没有理由给我这样的电报,他一定想告诉我什么,就像他曾经无数次沉默着面对我时一样,他也许是用异样的方式让我意会他的特殊心境。我们曾玩过这样的游戏,当两人都感觉无话可说时,在沉默一段时间后,要求互相猜测对方在想些什么。每次猜测的结果,我的准确率都比秋阳高很多。我们最后一次玩这个游戏的时候,秋阳问我:
“为什么你总是能准确地说出我的想法?”
当时,我为自己的敏锐感觉得意着,随口说道:
“我掌握了你的思维规律,你有特定的思路范围,所以我出错率很低。”
秋阳盯了我很久,幽暗的灯光从他背后照过来,他的脸一片漆黑。

在人迹罕至的山凹里,那个冻死的孩子赤身躺在薄薄的雪地上
那个冻死在雪地里的孩子,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
第一封电报指出了那个孩子所在的方位,第二封电报描述了那个孩子留在人世上的最后的表情。这是一种符合逻辑的描述过程。可是这些内容合在一起却传达出让人无法理解的信息。
我拿笔把这两句话中的关键词一一罗列出来:人迹罕至,山凹,冻死的孩子,赤身,雪地,满足的笑容。似乎是暗示某种含义的意象。人迹罕至表示非常偏僻、远离人间的处所;山凹代表一个隐秘的环境;赤身、雪地似乎在提示孩子的糟糕处境;那么,满足的笑容表示什么呢?
我苦思冥想却毫无心得。有的时候,我为这样揣摩秋阳或许是恶作剧式的把戏好笑;或许,确实秋阳在什么地方的山凹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它引起了秋阳的联想和沉思,秋阳是一个异常敏感的人;或许,这只是两句诗,是他灵感瞬间的触发。但是,我对这两句话却有某种似曾相识的印象,我依稀觉得它好象是我某个遥远记忆的残痕或片段,我似乎隐约见过或听人讲过类似的场面。

街上依旧是川流不息的人群。二月的天气突然和煦如春,转眼又寒风刺骨。傍晚时分,阴沉了一天的天空零零落落地飘下雪花,雪花满蓄水分,眨眼间马路上浮泛的水便反射着路灯和车灯。
我走进过去与秋阳常来的酒吧,临窗坐下。外面的世界笼罩在迷朦的水雾里。啤酒的苦涩味儿冲击着咽喉,我的大脑似乎从连续几天的苦思冥想当中缓过来。我自嘲地笑笑,目光本能地朝往日秋阳的座位看去。我的目光像是被烫了似的哆嗦了一下,我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在秋阳的座位上,藏青色的沙发上,醒目地放着一个白色的纸袋,几乎不用判断,我就认出是秋阳发给我的电报袋。我惊慌失措地朝房间别处望望,只见那些身穿深色马甲的服务生们整齐地站在吧台前,双手恭顺地垂着,目光齐刷刷地看着我。这时我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从座位上跳到了外面,独自站在房间中央。

电报依旧是上次那个地方发来的,白色的电报纸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隐隐的橘红色。
那个孩子为什么到那里去
咣铛。我拿电报纸的手抖了一下,也许是我整个身体都无法控制的抖了一下,酒杯倒在桌上,酒液打湿了电报纸,一层啤酒沫子像花边一样嵌在电报纸边沿。
这正是我一直在苦苦思索不得其解的问题。秋阳为什么拿这样的问题问我?他也没有办法回答?我喊来服务生,那孩子怯生生地说:
“酒吧里成天人来人往,我们都没有留意是谁把电报放在那里的。”
我明白了——秋阳没有失踪,他就在离我不远的什么地方。

琴秀丽的脸扭曲得像不断拧紧的绳索,咽喉部发出一连串咕噜咕噜的声音。我一直弄不懂女人在性爱中的矛盾表现,她们总是用极端痛苦的姿势流露身心的愉悦。
我冷静地观察琴脸部表情。她沉浸在丧失自我的空洞里,也许是完全拥有自我的混沌中,在极度扭曲后慢慢松弛的漫长过程中,她的矜持、骄傲和漠视一切的面膜逐渐从细小的皮肤纹理中渗出来,那种纯净的空洞慢慢地消逝,像阳光缓慢地隐没到在夜的黑幕里。琴纯净的扭曲也缓慢地隐没在细小的皮肤纹理下面去了。她的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瞳孔里已经没有了适才温润的光辉,慵懒的目光里游徊着虚无的烟波。我拿起她一只手,胖胖的手毫无知觉地搭在我的手上。
“你刚才是在你自己里面,我像一个与你擦身而过的路人。”
琴笑了,美丽在瞬间重新回到她的脸上,她立刻变得容光焕发:
“不,我们很亲密地在一起,我们融合了。”
“我只是一件让你回到自己最里面的工具。那里根本没有我,只有你独自在寻找快乐。”
“难道你没有快乐?”琴突地坐起来,明媚的阳光顿时撒满她赤裸美丽的躯体。“你这样想?”
“不,我感觉如此。”
琴陌生地盯着我,半晌,她飞快地下床,手脚麻利地往身上套衣服,她在缠那些乱七八糟的带子时,暴露出异常的烦躁。我没有拦她,一直静静地看她打扮得齐整利落——那个熟悉的琴重新出现了。
“现在的你才是和我在一起时的你。”
她没有理睬我,抓起小包登登地直奔屋门,她拉开门时,回头看看我:
“我们结束了。”
门猛烈的碰响,使此后的房间里像古久的岩石一样沉寂。

转眼之间,天气变暖了,柳条柔顺地轻拂着行人的肩膀,浅青色枝头上鹅黄的嫩芽散发出隐约的清香,土地在脚下温顺地舒展体,一种酥软的感觉从泥土深处直接传进人的身体,身体里也仿佛开始聚集某种温顺柔顺的情感。
我沿着一条人迹稀少的河沟爬上了小城的北山。这是一条积年山洪冲荡形成的深壑,由于天旱,整个冬天和春天都没有流水,河沟里怪石嶙峋,枯草萧瑟,阳光直接照射的沟坡上,酸性过度的泥土伤口一般爆裂着,时不时被顺沟而下的风吹得细土簌簌飘飞。我周身是汗,晚春燥热的气息笼罩着我,但是,在河沟拐弯处的阴凉里,飕飕的冷风又刮得我直打冷战。
在人迹罕至的山凹里,那个冻死的孩子赤身躺在薄薄的雪地上
当我汗流浃背地爬出越来越浅河沟,终于攀至山顶时,秋阳电报上的这句话突兀地跳进我的脑海。我环顾四野,极目眺望,城市笼罩在蒙蒙的淡蓝色雾岚里,远处诸多或尖耸或平漫的山梁也被淡白的雾气缭绕,时隐时现。脚下不远的山凹里,起早的农民躬身在斜坡形的庄稼地里劳作,稀疏零落的麦苗,在他们身边绿油油发亮,一群羊散乱地山坡上吃草,一个老头有气无力地挥舞细棍,含混不清地吆喝着。偶尔有汽车从沿山间公路盘旋而上的公路上出现,随即又消失在凸出的山坡背后,发动机的轰鸣声遥远而虚幻。
“这里怎么会有人迹罕至的地方?”
我向身后望去,淡雾渐渐褪去,一座更高更雄浑的山露出来。
“也许会在那里?”
微微山风吹着的身体一阵颤抖,我知道自己此刻再也没有力量去爬上那么高大的山峰。

拿群羊咩咩叫着,挤挤搡搡地涌过来,在我面前的一大片草地上停下,埋头吃起来,它们的牙齿卡噌卡噌咀嚼青草的声音,宛如许多把铡刀此起彼伏地铡草。我注视羊群许久,正疑惑那个挥舞细棍吆喝的老头的踪迹时,那个老头笑嘻嘻地出现在我身边,仿佛从地里冒出来似的。我看看老头,不觉一楞:
这个老头我似乎见过。
老头同样目不转睛地瞅着我,嘴角挂着冷静地微笑:
“你不认识我了?”
我脑子里一时间混乱起来,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是的,好象很面熟,但想不起来在那里见过你。”
老头继续笑着盯住我,眼角粗大的皱纹慢慢在汇聚。
“我见过你无数次,但是你只对我有个大概的印象,可见年轻人总是对身边的事物漠不关心呀。”
他有意识停住口,似乎在等我能够回忆起他来。但是我依然毫无印象。老头哈哈大笑了,他爽朗的笑声纯净得没有任何疑惑,犹如此刻没有一丝云彩的湛蓝色天空。
“你脸上的愧色证明了你的诚实。其实也不能完全怪你,我年轻时候也经常对眼前的一切视而不见,甚至对自己内心的感受也常常熟视无睹。现在回想起来,面对很多追悔莫及的往事,就像现在的你面对着我一样羞愧。”
他凑近我,我不知所措地退了一步。他故意压低声音说:
“我是你的邻居,记起来了吗?”
我突然就想起来了,他就是我偶尔在我家楼前遇见的一个老头,之所以我对他有印象,是他从来不和其他老头老太太扎堆聊天,总是独来独往。记得有一次我被秋阳的电报惊悸得冲到楼下时,迎面碰见这个老头拎一蓝菜打量我,说我被什么吓着了,被我毫不客气地呵斥了几句。想到这些,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把脸转向另一边去。老头仍然笑着:
“现在想起来来了?我就是那个喜欢招人讨厌的老家伙。”
我才注意到,尽管老头一直在笑,但是,他的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笑意。与他的年纪和潦倒的形象相比,他的眼睛清澈得令人诧异,犹如轻盈地游动在碧澈湖水中的眸子,黑亮透光,似乎在那深不见底的眸子深处,又有一泓更加碧澈的湖水在荡漾。面对他幽深莫测的眸子,我没来由地感觉自己非常猥琐,甚至自卑得想拔腿就走。
“您知道这里有个人迹罕至的山凹吗?”
“人迹罕至的山凹?哈哈哈哈,你指望找见人迹罕至的山凹?哪儿会有那样的地方?你朝周围好好看看,那样的地方,你觉得可能存在吗?”
“我也是随便说说而已,你放你的羊吧,我要告辞了,有人在家里等我,好,再见,你忙你的……”
我再也没看他的眼睛,胡乱挥挥手,匆匆忙忙地离开山顶,向山下跑去。

夏季被知了沙哑的鸣叫声拉得漫长而无聊。
这个夏天的炎热程度超过了我记忆中的任何一个夏天,仿佛在天空的什么地方有一双血丝爆满的愤怒的眼睛,恶狠狠盯着地面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按捺不住地把满腔怒火撒向了可怜的芸芸众生,从人们苦苦挣扎的痛苦里领略少许复仇的快意。我记得秋阳说过,他最讨厌夏天,他没有告诉我理由,我也没有深究,谁都有理由确定自己的喜好。
在这个秋阳最讨厌的季节里,他的踪迹更加渺茫,自从最后一封电报之后,我再没有接到他的任何信息。我被他一封封电报里莫名其妙的内容扰乱的心绪中,越来越多地掺杂着不安和担忧。
那个孩子为什么到那里去
秋阳是想听我对那个孩子去那里的动机的理解吗?却不告诉我他的行踪,即使我知道那个孩子为什么去那里,也无法说给他听;或者,他想用这种疑问式的方式暗示我,他已经知道了那个孩子之所以要去那里的理由,却要我来说出来;或者,他是直接在质问我,那个孩子去那里的背景,如同我对导致那个孩子去那里负有责任似的;或者,他要通过这个问题来控诉什么……
这些问题终日缠绕在我的脑子里,夹杂着涔涔热汗发出磨盘一般嗡嗡的回旋摩擦声,涤荡着我思想里所有清醒的意识,我感觉自己已经跨上了疯狂的边缘,即将失去几十年生活阅历赋予的理智。
有一天,一个清新的念头跃入我的脑海:或许秋阳已经忘记那件事情了,几个月里他毫无动静,没有任何音信,想必他对那个冻死在雪地里的孩子的事情已然没有兴趣了,这会儿又对别的什么奇怪玩意儿留神了,而我却依旧沉没在他以前设置的迷茫沼泽里。想到这里,我的思绪稍微稳定一些。秋阳不是没有过这样无聊的举动,我曾经多次为他的烦恼愁眉不展,他却会冷不丁地质问我为什么对待他时冷时热。而且,我深入地思索:
“是否弄清楚那个小孩的状况和意图,对于我们自己的生活能有什么意义呢?我们已经都不年轻了,虽然生活已然充满令人无法承受的空洞,到处弥漫着毫无目的的欺诈之词,但人也许只有活在这样的氛围里,才能感受到作为高级生物特有的、也许可以称之为生活智慧的乐趣。试想,离开了我们整日里为之烦恼的生活的表象和本质,像一根羽毛一样浮游在透明的空气,也许会增添更加沉重的虚伪。”
秋阳总是在不停地思考一些深奥无聊的问题,他并没有让这些讨厌的问题充斥自己的生活。而我这样的坐卧不安,恰恰显得无比的愚蠢。想到这里,我眼前浮现出在酒吧昏暗的灯光下,秋阳看着奚落他的服务员背影时眼睛里摇曳着的淡淡的笑意。此刻想来,他闪闪的笑容真是少有的超脱。

我从衣橱里取出干净的衬衫,铺在写字台上细心地熨烫。这些活以前都是琴帮我干的,自从那次她摔门而去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其实,琴是一个非常不错的姑娘,在与我相恋的日子里,从来没有因为我毫无规律的生活与思维怪怨过我。她总是以一种非常奇怪的逻辑判断我的一切,比如她把我与秋阳的关系看作是没有长大的情结在作祟,她认为我莫名其妙的烦恼是早年丧母后的恋母情结在作祟,最奇怪的是她认定我喜欢独自呆在黑暗中的恶习是由于缺乏内在的安全感,等等。她与我接触过的任何姑娘完全不同,甚至没有一丝相似的地方。有一次,她说:
“我是上帝直接派到你身边的守护神,我负责保护你的一举一动,没有谁能越过我的保护而伤害你。”
她深情专注的语调仿佛真有这样的事情存在。

我顶着七月的烈日走在去往琴家的路上,太阳的烈焰似乎点燃了我的头发,头皮上传来一阵强似一阵的灼疼,眼前金星飞舞,遍地都是蒸腾的火焰和飘忽不定的虹光,汗水还没有完全渗出毛孔就被烤干了,周身上下干巴巴的,我感觉自己快要变成一具疾步奔走的干尸了。
好在琴家并不很远,穿过几条小街和堆得比比皆是的垃圾,琴的窗户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淡绿色的窗帘低垂着,那窗帘还是我送给她的。我掏出钥匙开门的时候,脑袋里现出搂着琴细白苗条的身子共同沐浴的情景。门无声地转开了,房间里幽暗清凉,卧室的门半掩,我急不可耐地抬腿冲卧室奔去。可是,我抬起的腿还没有落地,却听见从卧室里传来一阵令我毛骨悚然的声音。那声音我简直太熟悉了,它就像是刻在我的灵魂里一样熟悉,我无法控制对这种声音的冲动,那声音如同一只钩子一样套在我的脖子上,我的身体立刻像一颗射出枪膛的子弹一样,飞进了卧室。卧室里的动静似乎被房门剧烈的撞击声打断了,两具被低垂的窗帘映得暗白的肉体凝固在一个奇怪的姿势中:琴端坐在一具肥硕的肉体上,两只手高高地举向空中,脑袋生硬地转向身后我站的方向,脸上的惊恐表情像雕刻一般。那个躺在雪白床单上的肥硕肉体,从琴的胳肢窝下露出半张脸,一只浮肿的眼睛猫一样盯着我,斜呲的半边脸像是在聚精会神地向我瞄准。

琴穿着睡衣坐在沙发上,我一言不发地注视她。她似乎毫不在意我的目光,出神地盯着刚才被她坐在身下的那个肥硕的男人衣衫不整地出门,脸上的表情与上次从我家摔门而去时一模一样。随着房门被那个男人小心翼翼地关上后,一堵僵硬的墙横在了面对面坐在茶几两头的我和琴之间。我们都没有说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想琴的感觉也许和我一样。那种被秋阳的电报诱发的虚空感觉重新浮出意识的浊流,对面端坐不语的琴似乎摇摇晃晃地在沙发上颠簸。房间里的光线变暗的时候,琴突然把头埋在沙发帮子上,长发从秀丽的肩头披撒下去,遮住了她模糊的脸。我站起来,向门口走去,我知道自己只有这样的选择,我抓住门把手,忍不住地回头看看琴 ,她目光炯炯盯着我:
“我已经忍受够了,作为女人和恋人,我自认无可挑剔。是你在逼我这样做,你以为忍受你所有怪诞的行为是我的爱好吗……”
那个孩子为什么到那里去
那个冻死在雪地里的孩子,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
“……你凭什么认为自己有理由让一个女人承受你的一切,而你却对她的喜好置若罔闻。还记得你那天说过的话吗?那一个女人能够忍受在她被爱情彻底陶醉的时候,所爱的人却用一双冷静得近乎残酷的眼睛在观察她。那不是爱情,是与强奸一样的场面,你在用你的冷静强奸我炽热的爱情。所以,我与其被心爱的人侮辱,倒不如让任何人来糟蹋。你现在的样子真让我恶心,你快滚出去,别弄脏了我的房间,快滚,快滚……”
琴歇斯底里地喊叫起来,甚至当我用力拉上门以后,都能听见她发疯似的喊叫。

街上到处是衣衫不整的人梦游一样走着,白天的热气正从水泥墙壁和柏油地面上滋滋地冒出来,混合着臭汗味儿弥漫在空气中。
我穿行在汗腻腻的人流里,心情异常冷静,仿佛一扇长久以来半启不合的门一下子关上了,隔绝了外面的喧闹后,里面顿时清静无比。一个汗津津的手推了我一把,我转头看他,他的嘴飞快地动着,厚厚的嘴唇似乎跑百米一样急促。见我没有答腔,他指指脚下,我低头看去,原来是他的一只拖鞋被我踩掉了。我跪下一条腿,把拖鞋拿过去,放到他脚边。他用大蒲扇拍拍我的背,我站起身,他又用大蒲扇指指旁边路,我朝他点点头走了,我听见他在我身后大声说:
“他妈的,是个聋子,倒还伶俐。”
轰地一声,众人大笑起来。
家门口的楼前,很多在纳凉。当我绕开这些黑糊糊热烘烘的身体,走近楼门时,一个人从花栏边忽地站起来,吓我一跳。我定睛看,原来站起来的人是放羊的那个老头。
“你怎么才回来?我一直在等你。”
“你等我做什么?”
我没好气地顶了他一句。他似乎并不在乎我呛人的语气。
“我自己当然没有什么事情找你,在我眼里你并没有多么重要,只是一个非常普通和脆弱的废物。”
“那你找我干什么?莫非你想请一个废物帮你什么忙吗?”
他笑起来,黑亮的瞳仁精光闪闪。
“你还真是个废物,我一点都没有说错。那天我看你从山顶逃跑的样子,简直要乐死了,那么狼狈,跟一只挨打的丧家犬没什么两样。”
我没有心思跟他胡扯,转身就走。他一把拉住我:
“话还没有说完,你走什么?废物还没有耐心,那你简直一点救都没有了。但是,谁让我好心呢?”
我摔开他的手,冷冷地说:
“你还是好好放你的羊去吧,我没有倒霉到需要你好心的地步,留着你的好心给你的羊吧,它们比我需要,而且,它们还能供你奶喝。”
“我的羊比你更懂得活着的目的,不管你看不看得起它们,事实就是如此。算了,我不和你罗嗦了。我拦住你是想告诉你……”
他停住口,我感到自己快要被他折磨疯了,死命挣脱他的手,朝黑暗中的楼道跑去。老头在后面哈哈哈大笑,他高声喊道:
“今天下午有个人来找你,遇见我,叫我转告你,他叫秋阳。”
哄地一下,我如同被点着了一般,浑身突然热得难耐,抽身蹿下楼,跑到门口,边跑边喊:
“您说谁找我?他是谁?”
没有人应声,我跑到门口,四周阒无人迹,蟋蟀在草丛里低吟。

那个孩子的笑容被冰雪永恒地留在了脸上
这是夹在门缝里的又一个电报袋里的内容。老头说秋阳来找过我,那肯定是秋阳留下的。看过电报,我连家门也没有进去,拔腿朝秋阳家跑去。
秋阳的家门依旧锁着,借着昏黄的灯光,我发现门框上落了一层厚厚的尘埃,秋阳肯定没有回家来。我无力地在门口的楼梯上坐下,无名的疲乏几乎快要把我压垮了,一天里发生的种种事情,让我对今天以前的一切都恍若隔世。我把攥手里的那封电报重新读了一遍:
那个孩子的笑容被冰雪永恒地留在了脸上
似乎是一句结束语,仿佛在告诉我,关于那个孩子的信息已经完全结束了,那孩子枕着冰雪沉入了甜蜜的梦乡。
秋阳并没有忘记那个孩子,他始终在注视和追踪着那个孩子的动向,我感觉他甚至潜入了那个孩子的意识深处,洞悉那个孩子内在的一切。
我自以为对秋阳这种恶作剧式的做法的认定,恍如烟消云散。

深秋的一个上午,太阳光刚刚映满挂着霜花的窗户玻璃,楼下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伴随着人群里众多不详的叹息声。我走下楼,平日绝对禁止人进入的楼前花圃里,挤满了穿着各式各样衣服的人,看样子很多人从被卧里直接跑下来了。我挤进人群的过程中,听见许多张嘴不约而同地提到“死”字,顿时浑身紧绷绷的不自在起来。挡在前面的人自觉地让开路,我立刻就到了人群中心,见一蓬葱绿的冬青树背后,影影绰绰躺着一个人,一条弯曲的腿显眼地搭在圈着冬青的花砖墙边。我战战兢兢地走过去,心里无端地湍跳,像血管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
是那个老头!
虽然他的后脑勺被一块露在草地上的巨石碰得稀烂,黑红色的血浆和白色的脑汁在青黑色的石头上溅得到处都是,但他的脸部基本完好,只是比我见过的时候灰白一些。老头身体下和旁边的草地上,也溅着星星点点的血迹。
有个警察朝我大声问道:
“你是死者什么人?”
我看看他,心里竟然翻起一股怒火,仿佛是那个警察杀死了我一个知心的朋友。
“什么人也不是,我只是来看看。”
警察的脸立即变得严峻而警觉,他一把揪住我的胳膊:
“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这是现场,你有什么资格进来?你讲清楚。”
他的手非常有力,隔着衣服我都感到自己的胳膊酸痛难忍。
“你记住,这里没有你说话的地方,也没有你存在的必要,识相的话赶快滚出去,不然我们就要拘留你了。”
他狠狠推了我一把,我差点摔倒在草地上。在我回身向外走的一瞬间,我再次看看老头灰白的脸,他的表情松弛而平静,鼻梁上粘着少许草屑,他似乎在微笑。
我挤出人群,回到自己家中。隔着窗玻璃看下去,老头摔死的地方恰好就在我的窗户下面,仿佛老头是从我家跳出去的。

阴沉冬天在我忐忑不安的心境中来临了。我记起去年这个时候,秋阳在我家说要带我去看那个冻死在雪地里的孩子,可是一直到冬天结束,我也没有见到他的人影,甚至在一年之后,我还是不知道他的去向。他发来的四封电报,整齐地插在书架的书中间,几乎每隔一段时间,我都要莫名其妙地拿出来看看,看着那白色纸面上黑色的印刷体字迹,我渐趋平静的内心会重新翻腾起来,好象未来日子的什么地方会有一种我渴望的期待在等着我。
在一个下大雪的傍晚,琴敲响了我的门。她似乎已经忘记了我们曾经有过一次非常不愉快的遭遇。她进门后,放下行李,脱去外套,一声不响地开始打扫房间的卫生,我没有理会她的举动,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一会儿抹桌椅家具,一会儿收拾厨房和卫生间。她也不理会我的冷漠,当她喘粗气推着拖把来到我眼前,我的脚挡住了她的拖把时,她定定地抬头看看我,我让开地方,她接着继续拖地去了。晚饭时分,她把做好的饭菜摆到桌子上,自己坐在桌子旁边,托腮看着我。我知道自己必须得去吃饭,我便坐到她对面,拿起筷子。她似乎一下轻松了,麻利地给我的碗里夹菜,片刻间我碗的菜已经能碰到我的鼻子了。我们在沉默中静静地用餐,心里翻涌着难言的情感。
深夜的黑暗中,琴摸索着拉拉我的耳朵,这是她过去常有的动作,随即她钻进我的怀里,蓬松的头发蹭得我左边脸发痒。
“我知道你恨我,我不怪你。在离开你的这些日子,我才真正明白了你那时侯说的话,那时候你说我们没有真正在一起,我不理解,但现在我刻骨铭心地理解了,真像你说得那样。”
我把琴抱在怀里,她急促的呼吸喷到我胸口上,那里一小块地方隐隐发热。
清晨,我还在睡梦中,琴摇醒我,递给我一个白纸袋:
“我在门口发现的,就扔在地上,谁这么不小心?肯定是个男的,地上有一个很大的粘着泥的脚印。”
我拿过纸袋,抽出里面的白纸,依旧是黑色印刷体字迹:
下雪的时候请到人迹罕至的山凹里来

雪片像从空中撒下来的沙子一样泼在旷野、枯草、田埂和我的身上,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见。我不知道秋阳所说的人迹罕至的山凹在什么地方,只能凭感觉盲目地走着。
雪地里到处是观雪景的人,许多戴红帽子的孩子奔跑着、雀跃着、打闹着,雪球扔得到处都是,雪地上满眼尽是被雪球打出的窟窿。有的成年在堆雪人,可是他们描画雪人眉眼的速度跟不上下雪的速度,刚刚画出的雪人的脸部轮廓,没等人稍稍离远一点看清楚,就被连连飘落的大雪片盖住了。
我吃力地从不断增厚的雪地上挪动脚步,全力朝没有人烟的地方走去。我知道自己这样去寻找秋阳说的那个地方,根本就是徒劳,但是又有几分渺茫的希望,或许,它就在我无意中到达的某个地方。既然秋阳没有明确指出它的具体方位,也许它就在某个偶然之所,或许秋阳会在暗中帮助我,等我到达时,会见到秋阳在那个地方等我。
渐渐地,观雪景的人少了,孩子们的嬉闹声越来越远,四周变得寂静了,沙沙的落雪声清晰可闻。随着山势渐高,脚下越来越滑,白雪覆盖下的山梁上,无从辨认路径。我几乎是一步一摔交地向上走,头上、身上的雪不断加厚,衣服里面的热同时在加剧,嘴里呼出大股白气融化了眉毛上、脸上的雪,水沿脸颊流个不停,头发里渗出的汗水融化了头顶上的雪,雪水从脖子上流到后背上,内衣湿津津的。不知道连爬带滚地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什么地方,面前洁白的雪野里没有任何行人和动物踩踏过的痕迹,灰蒙蒙的天空雪仿佛永远也下不完似的,大片的雪花从浩淼的空宇无止境地落着。飘零的大雪和死寂的旷野,使我仿佛走进了一个世外的陌域,一切都呈现出毫无特征的雪白颜色。
我从一个山凹走向另一个山凹,绕过一道山梁转入另一道山梁,疲惫至极的我朦胧地意识到,或许真的没有秋阳所说的山凹,或许冻死的孩子会有,那些在雪地里迷路的孩子,与伙伴一起玩耍不慎掉下山崖的孩子,被坏人绑架杀死扔在僻静处的孩子,或者什么原因也没有自己不想活的孩子……。我像一个迷路的行者在大雪飞舞的山上盲目地寻觅着。午后刮起的大风裹着雪花抽打着我的身体,我冷得直哆嗦,暗想自己继续这样寻找下去,也许会被冻死在这渺无人迹的山上。我回头看看自己走过的路,雪花随着呼啸的风打着呼旋此起彼伏,平展的山顶上白茫茫一片,那里是回家的路呢?此刻,我才意识到,自己走上了一条必将被活活冻死的绝路。顿时,绝望像呼啸的风雪一样湮没了我的意识,秋阳的话清晰地跳进脑海:
“城外荒山上人迹罕至的洼地里,在薄雪覆盖的乱草丛中,有一具男孩的尸体。那个男孩有十一、二岁,浑身精光,瘦骨嶙峋,小小身体像胎儿一样蜷缩着。他身上没有任何伤痕,肯定是冻死的。”
也许,我就是那个男孩,或者,我即将成为那个男孩。
我突然想起了过去,当我还是个男孩的时候,我最想实现的梦想是什么?
好象是一个人去周游世界,干脆地、果决地、直接地走进任何想去的地方。那个时候,不知道世界上有爱情,有谎言和隐忍,甚至不知道有死亡,只是隐约地知道有很多不如意的事情,有很多限制和遗憾,但是,一觉醒来,当朝阳撒进窗棂时,新的一切仿佛重生了,世界重新蓄满了希望。
这样想着,我的脚步不觉轻快起来,我隐隐觉得秋阳就在前面不远处等我。于是,我再一次加快了步伐。
2#
发表于 2004-12-3 14:57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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