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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谁能保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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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12-5 20:03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谁能保佑你


  1

  油塘那年九岁,坐在院外的大青石台阶上发呆。

  这青石凳子冰凉凉,油塘坐在上面感觉着就象光着腚坐在上面。油塘皱了皱眉头。

  院落门是紧闭着的。而且上了门栓。油塘知道,那个黑王顺在里头。每次黑王顺一来,娘就要把门关上,然后栓结实。他就只能在门外面坐着。这让他很伤心。时间长了,他也就主动地到门口坐着。坐在那儿,他很放心。他知道娘还在院里。

  也有好事的人,一看到他在门口坐着就冲着他“嗤嗤”地笑。油塘啊,你娘怎么又把你关门外面了?

  油塘啊,你干爹又来了吧?那个黑王顺哩?好大个的王顺呵……

  油塘就用眼使劲地瞪他,朝地下猛啐一口。

  那好事的人得意洋洋地看着他,等着看他急的样。油塘不急,油塘往天上看,往地下看。油塘看天上的云彩,也看地下的蚂蚁。


  黑王顺是矿上一个掘进队的组长。这个矿也算是个老矿了,不大不小,在全国也还不上多大,工人到有七八千的样儿。每天下井分成两班,挨挨挤挤的,都是些刚走出泥坷垃地的农村剽汉子,能吃苦,肯下力儿,挖出的煤也多。那些原煤黑亮黑亮的能堆上天去,既能卖个好价钱,又能被省内省外的各厂家用户看好。那些矿工恣了,到城里走亲戚,看到炉里的煤直冒烟不熬火,撇撇嘴道,球!那赶我挖的煤!赶明儿给你闹上两吨。你可劲儿烧!

  这个小城就是傍着这个矿建起来的。刚开始时是个鸟都不拉死的地儿。不知道是哪个矿工把自己的老婆带来了,大家帮着垒垒砖,盖了口土屋,支了锅灶,铺了床,小日子居然热乎乎地过了起来;有人眼热,也回家把老婆接儿来,拆拆洗洗、缝缝补补,也盖屋,也铺床,过上了小日子。无论什么地方,只要娃娃一哭老婆一吵,这人气紧赶着就来了……,包矿的人看着心动儿,集了些钱盖屋,矿工自己再凑点,象样的几排房子也就起了,有头有脸的人也敢往这里领亲戚带朋友了,再往后有眼皮子活的、年龄大的、下不了“窑”的,摆起了日用百货、各种吃食、剃头的担子、修鞋的匠人……,一拔又一拔的娃娃哩哩拉拉的长起了个来,又顶替爹去下井,反正这个小城就不起眼的热热闹闹地欢实了起来;小城因煤而起的,,煤是黑的;好多矿工的婆姨、娃娃们都是黑户儿,大家又把这个城叫黑城。

  油塘爹先前是这个矿上的老矿工,带着一组的弟兄,其中就有黑王顺。油塘六岁的时候,矿井冒顶,油塘爹十来个人只逃出来了六个,巧了,也该着王顺命大休班躲过了这一动。油塘爹边却连尸体都没弄上来。油塘娘掐着脚脖子可着劲儿嚎了几嗓子。哭完,叫完也就算了。这哏了矿工的婆姨心里都有数,“四块石头夹块肉”,保不齐老天啥时就闭上眼收了你去!都看开了,也经的多了,人的心也就平了,淡了。听天由命吧。

  油塘娘是个心灵手巧的女人,平常就喜欢缝缝补补。油塘爹走了,这日子也得往下过呀。油塘娘不想离矿太远,自己随男人从四川逃荒出来,在这矿上一住就是六七年,人、物都熟悉了,不舍得走。油塘娘用矿上给的点抚恤金买了台“蜜蜂”牌缝纫机,给那些圹上的单身汉们缝缝补补,油塘娘手巧,说话也和气,挺招人喜欢,单身汉们看着孤儿寡母的可怜,也都有心帮衬,这日子虽说拮据了点,到也过的去。

  油塘娘踩着缝纫机,“咯噔咯噔”“咯噔咯噔”,油塘坐在墙角,心里也是“咯噔咯噔”“咯噔咯噔”的响。


  2

  油塘家对过是卖羊肉汤的薜二家。薜二早先也是下井的,娶了个东山里的婆姨会烧羊汤,又带过来一锅值钱的老汤。这儿的人偏偏又好这一口,生意火的不行,这薜二自然就不要再下井了,每天光那些带着煤末子的钞票就数的他乐出声来;人也胖了,往锅前一站,脑门子锃亮,油塘敢断定那绝不是汗,是油,人油。

  油塘天天看着那口锅。

  那口锅可真大,油塘觉得自己跳到里面洗澡都行。一次能煮两只大羊。锅里面天是雾气氤氲,羊肉汤“咕嘟”“咕嘟”翻着水花,香味在十里外就可以闻的到。那些剔出来的羊肋骨乱七八糟地扔到靠墙跟的一个荆条筐里,几天收破烂的就来收一次。油塘想破了头也没想出那些没了肉的羊骨头能派什么用场。油塘看看那些已经枯白的骨头就摸摸自己的肋骨,摸摸自己的肋骨,又看看筐里的骨头。心里有种怪怪的感觉。那些肋骨该是多少只羊的命?他见过后院里养着的那些羊,“咩咩”地叫着,非常温顺。现在都混到了一块,也不知哪根是哪只羊身上的。没来由的,油塘就叹了口气。
薜二没听到油塘叹气。薜二把锅沿子敲的“梆梆”响。“羊肉汤羊肉汤,又有辣椒又有盐,暖心暖肺还壮阳……”

  其实薜二是吆喝给自己听的。屋里的那些人猛蘸辣椒咸盐,半斤羊肉五碗汤,两个烧饼一撂个儿,个个吃的头冒汗星子,底气十足。

  来了一客人,薜二又吆喝,“好勒一斤羊肉分两碗,再给你添个羊腰子,包馆您吃啥补啥,夜里可劲儿欢……”

  这话说点子上去了,那个矿工年龄不大,只管抿着嘴笑。

  油塘不喝羊汤。他甚至闻到这个味儿就想吐。他用棉花堵上鼻了,半张着嘴喘气。有时候娘懒得做饭,有时候黑王顺到家里来,娘教给油塘一个小锅,“去,打锅羊汤”。油塘接钱去,但是油塘宁愿吃干烧饼就咸菜,就是不喝。娘奇怪,黑王顺也奇怪。

  “咦,放着好草不吃到要吃蓠芭墙,这好的汤你都不喝,你吃啥?”娘把羊几块好肉放到油塘碗里。油塘挟出来。

  “啥时有的这毛病?老师教‘鲜’字咋写了吗?‘鱼’加‘羊’嘛!”黑王顺喝出一头汗,两眼眯缝着,很自得的样子。

  油塘扛着烧饼出了屋子,蹲在院门口看薜三烧羊汤。

  有好几回,油塘看见薜二赶情是内急了,三步并做两步地跑,还没到墙跟就把家伙掏出来开始往外尿,那尿好长好大,油塘能感觉地到薜二一连尿一边呲牙咧嘴,尿完,薜二舒服了,这才不慌不忙地踱着方步往回走,那手洗都不洗又去抓羊骨头羊肉。油塘就再也不喝羊汤,每次都要找个僻静的地方尿尿,尿完后拼洗手,一块肥皂没两天就完了,那手都搓出血丝丝。“这孩子怕不是得了魔怔!”娘心疼肥皂,也心疼他。

  油塘讨厌羊肉汤,但是油塘喜欢看浇羊汤的火。薜二的锅底下烧的是井底下废弃的棚梁棚腿儿。有人定期将这些木柴回收上来,正巧薜二漫天漫地的收劈材,大家喝怪了薜二的羊汤,也不黑他的钱,半卖半送的。薜二买了柴再买些好煤,矿上相好的、有点来头的人都要多饶上几块好肉。那煤也全都核桃大小,闪着黑亮亮的油光,一把火就能点着。

  油塘就望着锅底下红艳艳的火,红艳艳的煤块儿,总觉得那些煤在锅底下伸着小手,招呼着他,“油塘,来啊!来啊,油塘。”
是个女子的音!油塘吓了一跳,怎么会想女人呢?那时候,油塘已经十二岁了。

  薜二看油塘发呆,“当当”敲着锅沿。“油塘,馋羊汤了?让你干爹掏钱,把你娘俩都喂饱……”

  喝羊汤的人大都知道这里的事体,“哄”的大笑了起来。

  油塘站起身来,扭头就走。薜三闹了个“窝脖”,很没趣的“啐”了一口,“鸟还没扎齐毛哩,脾气到上来了。”

  油塘绕过院子,来到屋后。东屋后墙上的窗户破了一块,娘糊了一块报纸,扯了一个绯红的窗帘。趁娘不注意,油塘在那个窗户纸下戳了一个黄豆粒大的一个洞,又把那个帘子捎捎掀起一个角儿,不注意谁也不知道这里能看到屋里的动静。这是娘的屋。

  油塘踮起脚尖,把眼贴到小洞上。好半晌,油塘什么都看不到,只听见人的喘息声,油塘知道,有娘的,也有黑王顺的。油塘又把眼往上贴了贴,大概是逐渐适应了屋里的黑暗,油塘看见两个模糊的身影撂在一块儿,那个粗壮些的一起一伏的,娘却胡乱呻吟着。油塘感觉到自己的身子有了变化。

  油塘知道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相好”了。油塘知道娘和黑王顺在“相好”。记不清是哪年了,娘问油塘,愿不愿意王顺做他爹。油塘摇了摇头。油塘不说愿意,也不说不愿意。娘就是块心病,也就没给王顺吐口。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过着。

  黑王顺黑王顺,一是因为他在井下挖煤黑,二是因为他长的黑。王顺人黑心不黑,脾气也特好,大头大脸大个儿,跟着油塘的爹练了一手挖煤的好技术。油塘爹一出了事,大家伙就把他推了出来当组长,官称王老大。

  王顺的婆娘姑娘时就是个病秧子,结婚没几年生留下个姑娘就走了。王顺即要顾孩子又要顾矿上,过得日不聊生的。孩子她姑一看受不了了,把孩子接自个儿家亲闺女样养着,“姑娘亲姑娘亲,断了胳膊边着筋。”王顺这下放心了,索性把老房子卖了,铺盖一卷搬到了矿上,除了按时给闺女送些钱去,到也一个人自在。

  那次下井攉煤,汗布坎儿挂在棚腿上,扯了半尺长的个口子。这汗布坎儿是王顺死去婆姨亲手做的,是个念想,平时王顺都穿到里面,今天也不知怎么就把外衣脱了。王顺心疼的要命。上了井想了半天把坎肩儿送到油塘娘那里。油塘娘抖动着衣服,落下二两的煤沫儿。油塘娘就皱着煤,“死鬼,这一攥一手黑,怎么补,一个破坎肩,还值得补啊?”

  王顺脸一红,“嘿嘿,这,这是媳妇……”

  “让你媳妇补嘛!”

  “她去了!”王顺低低头,“听说你手艺好!你就给补补吧。”

  油塘娘看了王顺一眼,重新接了过来。“那先放这儿吧。明天你再来拿!”

  “那可谢谢你了!”王顺这才瞧清楚油塘娘长了一对杏核眼,一口小白牙咬着黑线显得特别好看。

  王顺第二天再去的时候坎肩洗好也补好了。叠得板板正正。

  “看看,中意不?”油塘娘头也不回地踩着缝纫机。

  “正好,嘿嘿,正好!”油塘娘巧妙的在里面贴了块布,针脚放的小小的,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那就试试!”

  “好,好!”王顺把坎肩儿抖开,掉的个扣子也重新订上了。王顺的心里一阵的感激。油塘娘趴在昏暗的灯下纫缝纫机上的针儿,半天都没纫上。喊了一声油塘,王顺没在家,王顺凑过来,说,“我眼神好,我来!”油塘娘偏开头,王顺站在油塘娘后,热胸膛紧贴着油塘娘的肩胛骨,脸离油塘娘的腮也就有一指儿的距离,油塘娘甚至可以听到王顺的呼吸声。

  油塘娘的脸就红了。

  油塘娘就往外挪了挪身子。

  王顺脸也红了,越是急越纫不上。就又多纫了一会儿。

  王顺告辞出来,油塘娘出来关门,王顺发现油塘娘的头上有两缕白线,就给她指了指,油塘娘红着脸低头去摘,抬头时和低下头转身的王顺碰了个响,眼里顿时就涌出眼泪来。王顺顾不得自己头疼,伸手就要给油塘娘揉,正好捂到油塘娘的手上。

  油塘娘挣开,自己把脸捂住蹲到一边。两人再抬头看时,那眼里就有点意思了。

  隔了一日,王顺又来了。一进门就唤油塘,“油塘,油塘,看叔给你带啥好吃地来了!”

  油塘是个蔫性的孩子,没大言语,但是还是迎上来看了看。一个纸包,打开一层,第二层就有些粘的意思了,软软的。是年糕。撒了青红丝油,稀甜稀甜,油塘最喜欢吃了。自从没了爹,油塘有好几年没再吃这个东西了。

  油塘就蹲在院门口吃年糕。娘把门栓上了。

  那年糕上沾了些细碎的煤沫儿,油塘用牙细细地抿着吃,吃的很仔细,小心地用舌头把煤屑顶出来。

  烧羊汤的薜二看着王顺进了门,油塘却蹲在门口吃年糕,有些好奇,凑过来问,“油塘,娘哩?黑王顺哩!”

  油塘不理他。

  “嘿嘿,我知道了,两个人弄块去了!日他娘!”薜二一抬脚把地面上的一块羊汤骨头踢了十丈远!

  啥事都这样,没影的时候还都乱嚷嚷,一旦成了真的,反到没有人再说了。

  王顺来的时候,油塘就常被娘关在外头;王顺也常给油塘买好吃的,打开门的时候,娘脸红红的,显得很滋润,递给他钱要他去打羊汤喝。薜二照例把声音放的高高的,“喝啊喝啊,越喝越补啊!”

  油塘娘重新给王顺缝了个红坎肩,王顺穿着它在矿上井底下到处显摆。有人就说了,“睡都睡块了,还不归拢归拢铺盖合一家得了!”

  王顺就憨憨地笑,“不急,不急,油塘他妈还没准备好哩!”

  不是油塘妈准备好,是油塘没准备好。油塘妈偷偷问过油塘,油塘没吭气跑了,油塘妈就不再问了。王顺再催油塘妈,油塘妈就笑笑,“慌啥,人不是都给你了吗!”

  王顺在地上想井下也想,是啊,人都给我了,我还催啥!就一心把油塘娘当自己的女人、把油塘当儿子待。


  3

  天一进腊月,刹时就感觉到了冷。井下冬暖夏凉,温差不大。工人们都脱得只剩下单薄的衣衫。起初并没再意,过了没多长时间,有许多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攉着攉着煤就打起哆嗦来。起先都没有注意,可是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打摆子,腿软没劲儿。大家就犯了寻思,不会是瓦斯浓渡超标吧?有的人就断定,照这样下去,肯定会出大事,那个掌子区几乎没有人愿意去。

  王顺是组长,年龄大技术也好,大家都用眼瞅他。一个人掇唆队长说,“油塘娘给他缝了辟邪的坎肩,他现在火气正大,让他去那一块。”

  “对呀!王老大,现在除了你的火气大,能镇得住邪!……”

  “行了行了,你们不想去的活就叫我去,我又不是二憨子……”,说归说,队长安排,“王顺,这里就你技术好,不行……”。

  王顺没言语,队长发了话就没有什么可改的了。“去就去,你们他娘的把头缩到女人的裤裆里,藏严实喽……”

  王顺当天下午就和几个胆大的换到了那个工人发病的掌子区。
升降车停了,他们进了一个比较高大的水平巷道,沿途亮着电灯,每个人头顶的矿工帽上也有灯。王顺撑足了胆走在最前面。走了几百米,拱形巷道矮了窄了,巷道到头了。又钻过一个半人多高的小洞,才来到采掘面。采掘面到不小,能站开十来个人。

  王顺一连干了好几天,除了有点胸闷,到没觉着什么,到是和他一块干活的几个人,多多少少都有些蔫巴,碍着面子,却又说不出口,只得死撑着。

  王顺也觉得有些毛燥,这样下去真的会出大事。王顺看了看巷口黑板上写的瓦斯浓度数,在正常范围内呀!不会是测错了吧?!王顺就冲队长嚷嚷:“那‘神蛋蛋’哩?捏‘神蛋蛋’的是谁?”
瓦斯测量仪测量瓦斯浓度的时候,只要下面的红灯和黄灯不亮,就没有大事儿。因为瓦斯测量仪上的两上皮囊象极了男人档里的两个“铃铛”,又因为瓦斯这东西威力极大,一不小心就会酿成大祸,大家就把它戏称为“神蛋蛋”,测量瓦斯浓度的人叫“捏神蛋蛋”的,有一半调侃,也有一半儿敬畏。

  “是谁?还问是谁?”队长大概没睡醒,揉着眼睛没好气地说,“是谁你还不知道?你那个没叫爹的儿子!”

  “油塘?”王顺愣了,“是油塘?”王顺都忘记了这片掌区油塘负责的。如果是油塘测的数据应该是可靠的。王顺知道油塘这孩子打小儿就少言寡语,但是蔫有主意,干什么都一板一眼的认真。
 
  “那不会错呀!”

  “一提油塘又不会错了!”队长一脸的不屑,“我看那也不一定,还是明儿让他重新测一遍吧!”

  “也好,也好,这样都放心。”王顺有些忧心忡忡。但是为了什么,他也不知道。

  4

  油塘能捏上“神蛋蛋”也不能说没有王顺的功劳。

  油塘在技校里学的是电工,一个很吃香的行业。分到矿上的时候,油塘娘觉着这下可保险了,查查电机、修修电缆,活轻松体面拿的钱还多。没曾想矿长小舅子的侄子学的也是电工,“一扎没有四指近”,油塘就分到了井下。到也是干电工,但是这井上井下可不一样,矿长图省事也图省钱,先夸了油塘几句,又把测量瓦斯浓度的活计一并交给了他。

  油塘无所谓,下井就下井呗。从小在矿山上长大,除了没在井下呆地,其他的旮旮旯旯他摸的跟自己家里一样清楚。油塘对煤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他忘不了薜二羊肉汤锅下烧的红艳艳的煤。那些火就象烧在他心里,让他非常想亲近它。

  油塘家是个洼地儿,那块地方搁在刚搭棚盖屋的时候叫“鸭子汪”,一下雨四周的水都往这儿涌,太阳一出人家那块地干干爽爽,这儿还一踩一脚泥,“嗤溜”滑一脚,摔一屁股黑泥。人一旦有点本事就先把家搬出去,最后留在那儿的准是一色的“贫困户”、“窑子货”。当然这后者就有些骂人的味了,不不过到也是真的,七拐八拐几间小破屋子里也住过一些妖冶的女人,手里总是夹根烟,一脸的脂粉,声调很高,一声“大哥”嗲嗲的,没事就站门口勾人。当然,你得有钱,没钱,她也不会叫你那声“大哥”。去过的人都说,这“窑子”比地下的“窑子”还黑。

  站在洼地往东看,不远处的矸子山都块堆上了天,有六七里远。小伙伴们都跑到前头去了,油塘自己跟在后面。往上爬矸子山再调皮的孩子也不敢二糊,轻着骨碌下去,伤不了皮肉撕破衣服是小事;重了一脚踩空崴了脚脖子你三月两月别想下床沾地儿。一脑门子汗爬上去了,都解开小褂儿呼扇着,几个人一线直地坐着山顶的铁轨上,脱鞋,把臭袜子晾晾,再团成团,掖进裤兜里,等喘过气来,小哥几个就光着脚,顺着铁轨、踩着枕木,象是一串穿起的蚂蚱。铁轨被太阳晒得暖暖的,贴着脚丫子往上传热气;枕木的温热又不同于铁轨,那暖是温热的,没有那么强烈,却是那么持久,感觉更舒服些。

  油塘无比熨贴幸福服地往前走。身子后面是太阳,这个时候太阳就已经不那么强烈的,红通通的到象这儿湖鸭下的蛋,往远可以看到矸子山下的房屋、街景儿,油塘觉得自己很高,那太阳不都在他身后嘛,如果有天堂,那么他油塘一定到了天堂的门口,只需一伸手,便可以叩响天堂的大门。油塘张开双臂,让风吹过他的腋下,脑子里或许有那太阳,或许什么都没有,一曲不知什么调儿的音乐——是天籁吧?

  油塘就这样往前走,一连走了好几年。脑子里始终有一片空白,幸福的空白。不,也不是,有时油塘的脑子里还会出现红彤彤的一片,象烧的极旺的煤火。

  说着话的时候,天就黑了下来,小伙伴们就趁着还有点微弱的光“刨窝儿”。把大的矸石挑出去,细碎的煤渣子匀平喽,热乎乎的矸石灰有股子炝鼻子的硫磺味。油塘喜欢闻这种闻,油塘耸着鼻子,猫一样。油塘觉得有股子尿臊味。他们每个人很快就都有了一个窝,一个个蜷在里面也象猫。

  有不安份的孩子抓了一块煤矸石丢了出去,马上就有了回应,矸石就在头顶上来回地飞,有两个有心计地悄悄地绕到顶上,小褂披在身上,扎煞着胳膊象个“燕吗乎子”一样扑了下来,立时就象炸了窝的老鼠“吱吱哇哇”叫了起来,扭成一团。

  这小煤城的一草一木都象烙在了油塘心里,想抹也抹不去。

  油塘上学的时候成绩不好也不坏,属于那种努努力进到前二十名,不努力力也就在三十名左右,好孩子里面没有他,坏孩子里面也没有他。长的即不俊也不丑,三个人一站你就想不起哪个是他。多年后提起他,老师的唯一印象就是,“那个总是把手洗耳恭听的很干净的学生。”

  早先在学校检查个人卫生的时候,校长惊叹油塘的手洗得如此之干净,曾经大力表扬过他,弄得一些女生都想瞅瞅他的手。只是那时候都还不知道太爱干净也是病,叫洁癖。

  油塘有洁癖,油塘吃饭前要洗手,吃饭后要洗手,洗完脚要再洗手,他妈就愁着家里的肥皂用的快。油塘的白衬衣总是干净的和刚买来的一样。油塘娘从来不敢给油塘洗衣服,油塘嫌她洗的不干净。

  黑王顺第一次在他家吃饭,三人围着桌子吃饭。黑王顺讨好油塘给他剥了一个咸蛋。油塘死活不接,也不吃。他娘了解他的体,接过来自己吃了,暗地里给黑王顺说,“甭管他,那孩子假干净,他嫌咱手脏。”

  王顺很委屈,吃饭前油塘就端了一盆水,又递肥皂又递香皂的,赶情是怕自己不洗手,嫌自己脏啊!

  “他就那样,打小惯下的毛病。”许是为了安慰他,油塘娘又接了一句,黑王顺的心情才好了起来。

  油塘不喜欢王顺。他本来就是个少言寡语的孩子,心事重。没有了爹以后,油塘一直跟娘睡,娘俩一个被窝,一人一头。娘睡的晚时油塘就着昏暗的灯光看着娘有肩膀一耸一耸,看着看着也就睡着了。到了半夜,娘钻进被窝时里面已经让油塘给暖热乎了,娘就把油塘的脚抱在怀里,娘的怀里就不空落,很舒坦,睡的就沉实;油塘的脚蹬着娘软软的胸膛,感觉着娘就在自己身边,睡的也很踏实。

  黑王顺来了后,娘就在西屋给他铺了一个铺,垫了草苫子,两床褥子,娘觉得很软很暄和。油塘却怎么也睡不着,觉着冷。好不容易睡着了又被尿憋醒了,从前尿完尿,油塘总是在盆里洗完手再钻被窝去睡,可是油塘现在在西屋尿完后记错了方向,没找到脸盆,油塘就很别扭。油塘懵懵懂懂摸索着进了娘的屋,立时找到了感觉。油塘揭开被,娘身子煞白白,娘的白腿搭在另外一条毛烘烘的腿上,另一个身子四仰八叉地躺着,腿档里乌黑一片,那个家伙就真直地神气地站站着。油塘愣了、娘醒了、黑王顺也醒了。却都愣了。

  油塘哭了。躺在自已床上油塘哭的黑天暗地。油塘觉得真脏,娘、王顺都脏,自己的眼也脏。油塘几乎不能原谅自己,不能原谅娘。油塘觉得自己的娘已经不见了。

  眼前的这个“娘”或者叫“王顺的女人”更为合适。

  油塘还得了一个毛病,他眼前总是晃动着王顺那个粗大、神气的家伙,抚着自己的“小鸟儿”,他总觉得自己的是长不大了,他感到很惭愧。终于他尿尿必须自己吹着口哨,找个没人的地方解决。这毛病多不好,就是有一个人,一丁点儿动静他也尿不出。他难过透了,却怎么也解决不了。

  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上学。他在学校连想也不用想,回了家总是非常酣畅淋漓地滋上一大泡,有的时候竟然感到非常的幸福,那胡哨子打得也异常的响亮。


  就这么不显山不露水的孩子居然考上了技校,而且成绩还很不错。这不得不让油塘的老师刮目相看。“老实的人蔫有数哩。”这句话也不知道是褒还是贬。

  油塘技校仍然和上中学的情况差不多,不好也不坏。八十年代的技巧毕业生国家都是要分配的。油塘家里也没有什么人,油塘就又分回了矿上。油塘真的没什么,但是油塘娘就不行了,想起他爹死在井下连个全尸都没有,前央万告的只求别下井。疼儿子的心比疼男人还要利害。最后还哭鼻子抹泪地央黑王顺去给说说。

  黑王顺也难为的慌。这在一起了有八九年,就是石头蛋子都捂热了。叫“爹”不叫的“爹”的,也没惹自己生过气,和自己的儿子也没两样。眼下油塘娘又有了些松口,真要扯了“结婚纸”儿,还不就是一家人?他能不去吗?

  王顺就去找队长,队长嘻嘻哈哈,“吊东西!谁的犊子你都护呀!可这事我做不了主呀!”

  “那谁做的了主?”

  “矿长呗!”

  王顺也不常见矿长,见领导总有些紧张。王顺想了半天才提了提油塘爹的名字,又提了油塘的名字。矿长多聪明,矿长知道他王顺是采煤模范呢!当然也知道他要说啥。矿长说:“一呢油塘是学电工的,说啥干电工也是干专业;二呢油塘爹是在矿上出的事,油塘娘也没怎么难为矿上,这些矿上也都有数;三呢,眼下你王顺也是多年的老矿工了,跟油塘娘也就一张“纸”的事,睡都睡这么多年了,油塘啥时都算得上矿工子女,说啥也得照顾一下。这才要了油塘,要他干电工,”矿长顿了顿,加强了语气,“不知有多人想干这活哩!”队长又停了一下,“至于说下井危险,哪儿没危险,吃饭还怕噎死哩!”队长又挥了挥手,“先这么干着,等有机会再说,你看好不好?”

  队长的话说的合情合理,王顺没话可说了。转身走出了门。走到街风一吹,王顺又回过神来,敢情自己来跟没来一样呀?不行,得回去。一进门,矿长愣了,王顺张了张嘴,矿长的话就跟上来了,“老王师傅,还真有事想找你呢,”矿长揽着王顺走进屋里,“矿上看油塘是个好料子,人稳当,想把他当人材培养。想把‘捏’神蛋的活计交给他!”矿长用亲切信任、不容推辞的眼光看着他。

  这是矿上对他的信任啊,往常这样的活都是交给那些有经验的人干,交给油塘说明油塘有培养的前途。王顺就又忘记自己来干什么的了,握着矿长的手就差说声“谢谢组织的信任了。”晕晕乎乎又被矿长送出了门。回到家里把矿长的话一说,油塘娘并未多惊喜,也没有过多的责备他,只是淡淡地说,“看来油塘吃准了井下这碗饭。”

  王顺也不知说什么好,半天才冒出一句,“有我哩。有我照看着他。”

  5

  按说黑王顺也不年轻了,该上井上工作了。但是队长不愿意。队长是矿长的小舅子。王顺技术好,给他挡了不少事。王顺也不愿意上来。一来闺女争气,考上了啥师专;二呢想跟油塘娘扯那张红纸,自己总不能空着两手吧。再说油塘眼看也该找媳妇了,红纸一扯,不喊爹也是爹,几下里都的用钱。

  王顺再下井时,那黑亮亮的煤就不再是煤了,而是钱。这一次是闫女的学费,那一车是油塘娘的花布衫!

  一切都还好,都顺顺当当的。油塘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转悠。油塘有工作很认真,虽然活计很轻巧,查查电缆,看看哪里有“鸡爪子”“羊尾巴”的危险线路,修修电机、再看看各处“神蛋蛋”,记记数据,这个掌子那个掌子都转悠了,工作也就完成了,好多同时分配到矿上的人都眼热的很。

  油塘常常自己看着一溜儿煤壁发呆。他和那些人不同。油塘看着身边一二十个挂着负担的脸,就知道这是一群下井就悬着心的人。他们只是在干活,用浑身的力气换回活命的口粮,那些煤在他的眼里只是钱,是米,而在他油塘眼里不是。那些亮晶晶的、那些黑得炫目的、那些还带着树的纹理的煤,简直就象一个个精灵,那些人怎么能欣赏、明白呢?

  最让人不能忍受的是这些人居然赤身裸体地四处行走,放肆地说那些粗话,毫不避人到处撒尿。

  油塘气愤极了。这样简直是在亵渎精灵们。但是油塘知道自己不能说,没有人能明白。他只有自己躲到一处,默默地忍受、欣赏,与精灵们互诉着衷肠。

  奇怪的是他在上面不能随意撒尿的毛病居然好了,虽然他总是要到废弃的巷道里撒,但是他总算不用自己给自己吹口哨了。油塘感觉很好。他给自己建立了一个精神的伊甸园。

  6

  油塘到外面学习了一个月,还不知道这里的事。回来,王顺就把这事说了。

  “你下井时可要小心些。”王顺向叮嘱自己的儿子一样上心,“别再傻不拉唧的到处逛了。那‘瓦斯’表上的灯啥的也看仔细喽……”

  “行,我当心。”油塘点点头。

  “那啥你可别再乱逛了。你是不知道这井下的利害,人命关天,那井下可不就你一个人。……”王顺又跟上了两句。

  油塘不高兴了,“我知道。这回我去就学的这个,只要看好这‘神蛋’,八成没问题。但是我看关键是线路老化,通风不好。防不胜防”。王顺张了张嘴,还没说话油塘又是一句,“要真死在里面到是福了!”

  王顺没明白这话是啥意思,只道他是儿了小孩子脾气,嫌他说他呢,就汉再吭声。

  说是这么说,可是谁都也知道“好死不如赖活着。”

  油塘早就知道进下的电路毛病不少,通风也有问题,他给负责的队长,矿长的小舅子也没少说,“咱矿井下的电路和通风再不整改,非出事不可。”

  队长的酒还没醒,大半个身子半躺在沙发里,脸红的象刚酱过的猪头肉,牙齿缝里塞子了根肉丝还是啥的,他费劲的用舌头舔,舔不出来就用刚抠过鼻子的手去抠。油塘感觉到胃液就要涌到嗓子眼,差一点就吐了出来。

  “你说啥?”小舅子抬头,看着脸色难看的油塘。油塘只好又说了一遍。

  “这个嘛……,这个得给矿上回报,整修线路可不是小动静,眼下还是凑和着。对了,你给黑王顺说了吗?”

  “说了。”

  “那他怎么说?”

  “他没说话。”

  “那不就成了。黑王顺没说话就表示没事。他最有经验了。”
  油塘多心了,以为小舅子是再说他没经验,只好默默地出了门。

  油塘垂头丧气往回走。小舅子那根抠鼻子的手指头总是从他的鼻子里捅到嘴里,又从嘴里伸到鼻子里,象,象……,油塘终于吐了,他又想想了那晚上王顺档间粗大的东西。

  油塘立码就有泡到水里的欲望。洗澡去!

  煤矿就这点好,二十四小时供应热水。油塘天天会会,皮肤洗的一点油性也没有,毛孔粗的吓人,头发也稀疏焦黄。

  不洗是不行的。油塘喜欢在下面呆着,在下面他看到脏。缆绳一点点放下,人人是一点点坠入黑暗,那是无论如何也撕不开的黑,啮牙咧嘴的坑洞到处透着凶险,摸哪儿都是一手的黑灰。毛巾塞得再牢,袖口扎的再紧,照旧挡不了煤末子的侵入,在下面全是黑感觉不到。但是一上去,看到自己纤长白净的手肮脏不堪,油塘也受不了。那就拼命洗,双手猛搓,搓得皮肤上都渗出血丝丝来,打上肥皂火辣辣的疼。有一次洗那个地方,发现龟头里在、阴囊褶子里全是黑灰。油塘用肥皂猛打,把个龟头搓得红肿,走路不得不喇叭着腿。出了门,照照镜子,油塘没乐出声来,自己两个眶子还是黑的,看上去非常怪诞。

  又是一通好洗。澡塘子里的气味实在是难闻,油塘总觉得有什么在嗓子里粘着,吐吐不出来,咽又咽不下去。油塘就站在风里大声咳嗽,就吐出口黑痰,现在看来哪个矿工的鼻子、嗓子、气管、肺里不是碳末子呢,总不能把这些家伙都扯出来洗洗吧。

  过份的干净让油塘总是有些不合群。上学的时候大多时间里他一个人独来独往;工作了还是有些离群儿。时间长了那些老矿工都说了,油塘咋不象咱矿工的后哩?

  你看那些“泼货们”。那些“泼货们”腰里缠的布代子能兜住蛋子子不?这还是好的,有的时候连那丝丝布都不要。“这井底下乌漆嘛黑,都是大老爷们,又没有大闺女,怕谁看?”说不理直气壮。

  “怕看?你他娘的巴不得有人看呢!”

  “那是!瞅瞅,说起就起呢……”

  “哈哈,起了,真起了……”。“泼皮们”说归说,干活一点也不含糊。就说那个叫牛建军的吧,没多高的小个儿,往那一站抽底排炮能把几米高城墙厚的煤壁给掀下来。这一段煤壁就有几十吨。牛建军把腿一叉,头都不带抬的就把煤全掀到了溜子上。汗一出,那胸膛上、大腿上毛哄哄地黑,汗布裤衩子那疙瘩东西鼓坨坨的大,高兴地唱了一把扯了下来在手里拎着晃着,旗帜一般那东西就象枪象炮地挺着。别人稍一侧目,泼皮们就喝一声,“看、看,看什么看,没见过老爷们的鸟!”

  那些不如他“鸟”大的人赶紧夹着腿裆灰溜溜地走人。

  “日他娘!”泼皮猛“啐”一口,“不知道‘好男一身毛,好女一身膘’?看什么看!”

  这主儿可是能把天捣个窟窿的主。那年他也就有十七八的模样,刚下煤井,他亲叔结婚,让他再油房里看东西。一个人他肯定不干。那多闷啊!他吆喝来两个小伙伴,弄了点猪头肉咸鸡蛋什么的冷拼,两瓶白酒往地下一杵,小哥仨开喝了。拴在新床腿上的公鸡母鸡的大概是饿了,“咯咯”地唤了两下,从床下溜出来看看这三人。这三个小子能坏到什么样儿?他们一人抓住一只鸡,自己喝一盅,捏住鸡脖子给鸡灌一盅。也就有四五杯的光景儿,鸡毛在他们手里不动也不叫唤了,泼皮撒开手,那鸡半张着嘴,走走停停,再扭上两步,把三个小子乐得呀!

  回来把他叔他婶气得够呛,却又哭笑不得。

  矿上澡塘子的大浴池有三四十个平方,一下了工,浴池里的人挤挤匝匝,汉子们光着身子半躺着泡,泡得一身松软,时间长了也泡出近乎味来了。

  油塘不泡。那澡塘子里热气蒸腾,白雾翻滚,说不上是什么味,还不如臭味来得直接干脆。上来了的矿工冲过淋浴再泡进去,水面上还是浮过一层煤末子,那些人就把个头露出水面,一手在水里抚着胸膛,一手搓洗着档部。不小心进了嘴里水了,嘴里就“噗噗”往水面上连痰一块吐,有时也擤鼻涕,张口还相互嘟囔着啥“水不渥人。”

  总有人会突然大骂,“谁?谁他妈的又撒尿了?”这样的坏种常有。人闷在水里,不动声响地就滋上一大泡,水花儿都不翻,自己借着水雾气的掩护,三划两划都划散开了。最多也就是有人跳出不慢两句。那坏种就恶作剧地把笑往心里压。

  油塘一刻也不能忍受。所以油塘只洗淋浴,空气流通,感觉也好些。只是少了热水的浸泡,油塘的皮肤显得寡不及的白,那“小鸟”始终没点精神的耷拉在“窝”里。

  油塘的粗口到现在也不会骂。这也是他不太合群的原因之一。他一想起来要骂那些女性生殖器官就会自己先脸红了。有人就不屑,说他“猪鼻子插葱--装象”,整个人太监一样,酸文假醋的。

  油塘只装着没听见,照样把自己全身的皮搓的紫红紫红的。


  7

  油塘心里有些毛毛燥燥的,这搁以往是从来没有过的。王顺也蔫蔫乎乎的。那些矿工的疲惫、无精打彩绝对不是装出来的。爷俩儿一人坐在八仙桌一旁,发着呆。

  “我总思忖着有些不对,装也装了不这么象呀?也不可能一块儿装……,瓦斯真的没有超标!”

  “没有。”两个字从油塘嘴里说出来崭钉截铁。

  “嗨,也甭怪叔多心,我总觉得哪不对劲。赶明儿你在各处瞅瞅,看看电路,该报停就报停,别凑和!”拔下嘴里的烟卷,王顺又问,“查出的情况也向队长汇报了吗?”

  油塘点点头。

  “咋说?”

  “能凑巧和就凑和呗。让你注意盯着点呢。说你有经验。”

  “我有屁经验!这是我能盯着的事吗?”王顺生气了,“今天再下去查,查些线路、通风,凡是有危险的地儿通通标上,抽空我和你一块去找矿长!这人都快死了,还凑和呢!”
  
  “呸呸!这爷俩说的啥话!”正往桌上叮当放碗筷的油塘娘不乐意了,往他们手里每人塞了一个煎饼,“这大清早咋就飞来你们这两只‘乌鸦’,在这儿乱喳喳呢?吃饭,捣满‘窟窿’看会说人话不?”

  “你老娘们家知道个啥?井底下可不是小动静。”王顺把脸绷的紧紧的,一脸笑模样都没有。

  “那可也是。”油塘娘忽然想起了什么,“不会有‘大仙‘吧?’”

  “大仙?那黄大仙也能到井下安家。”王顺笑笑。

  “嗨,我说的可不是‘黄大仙’”,油塘娘说,“是老鼠。我听油塘他爹以前说过。井底下老鼠多,那物件儿又的味腥又膻,时间长了好人也受不了。”孟老大的身了猛一哆嗦,油塘的小脸也“唰”的一下子白了。

  “那东西可不敢惹。”油塘娘一本正经,“得供着,求它们早散了。”

  夜里闭了灯,王顺怀里搂着油塘娘怎么也使上劲。油塘娘用手碰了碰,软的象虫子一样,“咋了,怕了?”王顺没出息地点了点头。

  这一宿把王顺折腾的不轻,迷迷糊糊,睡会再醒会。清早起来一看,那眼袋出来了,胡茬子全拱了出来,摸着扎手。

  又过了几日,王顺趁井下歇息的时候,道了声“撒尿”拿了把铁锹,拐了出来。沿着废弃地巷道,王顺拐了一个弯又一个弯,心里“咚咚”地狂跳个不停。又拐进一个巷道,这个巷道看上去很深,七拐八拐的。隐隐约约有膻腥味。黑王顺心里一凛,心说,就是这儿啦!壮壮胆,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跌跌撞撞地走。这个巷道看样子是有年月的了,支撑巷道棚的木梁早已配烂多时,随时都有塌方的危险。王顺知道,虽然拐的弯多,但是这里离自己的那个掌面并没有多远。

  又走了几百米,拱形巷道突然矮了也窄了,巷道到头了。王顺看着左右,还得走,他打量了一下正前面一个半人多高的小洞,恐怕还得从这儿过去。王顺蹲下身细看了看,又拿矿工帽上的灯照了照,只有爬过去了。

  爬了也就是有一百米的样子,王顺被一股浓重的腥膻味给熏倒了,他只觉得胳膊腿一下子就变软了,头也一阵阵的发蒙。王顺赶紧闭了闭眼睛,感觉好一点,王顺睁开了眼,适应了一下环境。王顺吓了一跳,就离他的鼻子也就有五米左右的距离,一只黑的和黑夜一样、个头和小猫大小的老鼠在那里死死地盯着他,那两只眼象灯泡一样发着绿光。再往四处瞧瞧,黑暗里到处都是星星点点的光亮,耳朵里满是悉悉碎碎的声音。王顺感到一阵的发凉,身上一层层地起鸡皮疙瘩。真让那婆娘的臭嘴给说中了。

  王顺屏住气,慢慢地在腰摸索出一个纸包,那是临下井时油塘娘烙的两张油饼,在腰里捂着,现在还热呢。原本是当中午饭吃的。王顺把他们掰成小块,掰完又用手匀了匀,往前推了推,然后才慢慢地往后退着爬,一直退到拐角处才站起身来往回走。一路上腿象似灌了铅,极沉、极重。

  王顺只觉得自己背上粘着两只暗绿色的眼睛。

  一股凉气顺着脊梁骨蹿上后脖梗子。

  好不容易回到自己工作的掌子面,王顺顺着墙根就瘫了下来,浑身连四两的劲都没有。

  “屙滑屎呢!去这么长时间!”这一趟去的时间是长了些,不由别人不说闲话。王顺稳了稳心神,强撑着站了起来,摸过镐把,对着煤层使了下横劲,那煤哗啦哗啦啦地涌了下来,那些被灯光照的亮晶晶地煤块,在王顺的眼里都是

  那些在暗地里晃动的眼睛。只怕要出大事哩!

  一连几天,王顺都要去那个巷子里拜一拜,去也不空手去,有时候是油饼、有时候是火烧、有时候是点心,反正有啥王顺就摆啥。

  渐渐的,巷子里的空气顺畅多了,和王顺一起干活的弟兄们精神也渐渐地好转。王顺暗喜,这是好兆头!

  他没敢把这事跟油塘娘说,怕她担心。到是对王顺说了。王顺刚洗耳恭听过澡,一脸的不相信,“真的?不是骗我吧?”

  “我啥时骗过你?”王顺有点急,“反正你下去的时候多注意点,遇到它们也别害怕,更别打它们。它们成精哩!”

  “嗤!成精!?再成精不还是一只老鼠?”油塘把头发擦得象乍了毛的母鸡。“总不会比瓦斯利害吧?”

  “都惹不起!那个还得统计,神神咱也得拜。咱是哪个都得罪不起!唉!”王顺叹了口气,忧心忡忡,“这大仙一聚齐,保不定出啥事哩。牲灵子都有灵性。”

  8

  转眼到了阴历十月初一,人们都穿上了厚毛衣。凉风渐渐把空气都吹冷了。王顺、油塘今儿摊夜班。

  井口的风门子不停地“轰隆隆”地响,那些从井底下钻出来的“愣头青”活象是刚出了炼狱的小鬼。你抢我挤地涌向库房,按牌子领矿灯接牌子收矿灯,各个窗口的人挤得密密麻麻,嚷嚷声不断,“六十八号……”

  “七十九号!”……

  老保管员熟悉脸儿,不用报号也知道谁是谁的,耳朵里就只听到“噼啪”“噼啪”收牌子放矿灯的声音。

  要是换了生人,不熟悉这邦子“泼货”,找着牌子找不着矿灯,或者接了矿灯找不着牌子;或者哪个想恶作剧,调戏一下漂亮的保管员,那你就瞧好吧,窗户里的姑娘忙的晕头转向,外面一个个都呲着白牙猛催,“快,快点儿,等着走呢!”

  “错了,错了,这不是我的……”

  “瞎眼了,也不看清我是谁,瞎拿!”

  “俩眼长得跟灯泡样咋就不认人呢……”

  “咋摊了这么个肉货,死眼皮!”

  几句下来,姑娘的眼泪也掉下来了,那人还瞪着眼看着你乐呢!你要是脾气燥,这帮小子更能吃了你,只要你一回嘴,那些唾沫星子掺着煤末子、尖利地口哨声不把你淹死也得把你气死。真搞到矿长那里,说不定下岗的还是你!

  油塘等那些人散尽了才独个儿乘缆车下去。升降机“轰隆隆”地在空旷的巷洞里下沉,黑暗一点点加深,张望着哗哗上移的井壁,油塘觉的自己的心也在一点点地下沉。冥冥中仿佛昭示了什么,但是是什么,油塘也说不清。

  手里的“瓦斯检测仪”打开了,绿灯亮着,油塘的心里很安静。他今天要把测所有的巷道的瓦斯数据,捋着井下采掘面找出所有机电线路、电缆的“鸡爪子”和“羊尾巴,干式变压器、掌子面里不能工作只作摆设的通风设备,这可都是聚积“瓦斯”罪魁祸首。他在小本子上写写画画,尽量把字迹放工整。这可是要给矿长们看的。一连走了几个巷道,油塘松了口气,瓦斯数据表明一切都很正常。

  王顺今天带的上供的点心都是老鼠爱吃的。这段时间里正面侧面地也给大家透了地下有老鼠群的事,也告诉他们自己经常上供,告诫他们千万不要招惹伤害它们。“是条生命就有灵性,”王顺说这话的时候一脸的肃穆。“谁见过猫那么大的老鼠精?长到这个份上都是神了,躲着敬着准没错。”

  没人吭气,眼珠子一色瞪得溜圆,有人信,也有人不信。信的人颤颤惊惊也随他去了几趟,只有王顺,只要一上班就去,次次都不空手,都带吃食。

  王顺这会儿正穿着小单布褂儿往溜子上攉煤,外面是油塘娘新给他缝的小坎肩儿,血血红的。油塘娘说了,红色避邪。使的是真劲儿,身上很快就见汗了。擦汗的空档儿,王顺隐约听到了“吱吱”一叫声。王顺没搁意,但是响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还夹着一股子腥膻气,王顺似乎感觉到有双眼睛在看着自己,王顺猛地回头,浑身冷汗钻了出来,一群老鼠堆在他们的采掘面,离他们有十来米远,领头的就是那只和猫一样大小的黑鼠王。

  所有的人都愣了,所有的人都大张着嘴呆呆地站着。包括那些不可一世的“泼皮”们。

  众目睽睽之下,王顺双膝一软,冲着黑鼠王和老鼠群就跪下了。头还没有伏到地上,那鼠王已经带着所有的老鼠朝来着的方向跑了出去,一边跑还一边“吱吱”地狂叫,象是受到了什么惊扰,巷道里趟起了滚滚的烟尘。

  烟尘模糊了王顺的双眼,突然,王顺跳了起来,大叫一声,“不好!怕是要出事儿,快跑!”

  十几个人丢下手里的锨和锹,没命的向着鼠群消失的方向追随去。

  刚刚追进一条废弃的巷道口,身后就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听声音的方向就是王顺刚才工作的地方。

  十几个人都呆了,气喘不定地站在那儿,只顾张口气喘了,只一瞬间,明白过来后,几个胆小的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接下来的时间是在焦作不安中度过的。所有的人都蔫了。这是一次罕见的塌方,所有的通道几乎都被堵死了,剩下唯一的这条废巷道里挤着王顺他们十几个人和成百只的老鼠。

  很显然,人的意志是否坚强关系着人的精神状态,原先看上去很“横”的泼皮们没了主见,可怜兮兮地望着几个年级大的,王顺更是他们的主心骨。

  “眼下还是不哭的时候,”几个小时没喝水,又在外面打探了半天的情况,王顺的嘴干起了皮,“得想方设法保存住体力,少活动,连尿也少撒!这是活下来的关键。”

  “哇…,伯呀,我不想死,我想回家……”

  “我还想回家呢!”大头泼皮抢过来说,“谁他妈不想回家?我刚娶媳妇没俩月!”话音还没落,眼泪“啪啪”地落了下来。

  “就是就是,我娘才给我盖上屋,刚定了亲……”谁隐在个角落里也抽噎开了。

  “完了完了,就他妈的死在这里吧!”

  “呜呜……,我看还是先把遗书写好吧!爹……,娘……”哭声有传染性,一个人哭了出来,十几个都跟着嚎啕起来。

  突发的哭声把老鼠们吓了一跳,它们往后挪了挪,小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这些大放悲声地人们。

  王顺的眼角也湿了,这批男人里面数他年龄大,有几个娃娃今年刚毕了业,也就十八九岁的模样,还是孩子呀!这样下去,即使是矿上能找到他们,只怕也自己把自己给折磨死了。“哭!哭!就知道哭!”王顺装出生气的样子,“平时的狂劲哪去了?怎么都熊包了?”

  “不熊包又能怎么样,你说的到轻巧!你领我们出去就都听你的!”

  “我肯定能领你们出去!”王顺吼道。“只要你们都听我的!娘的一个个都给我打起精神来!打起精神来!”王顺踢了一脚瘫在地上的大头。“听我说。养分要保存体力,可不敢再哭了!也别说话。灯只留一盏,隔一会儿开一会。谁还有吃食?”

  “哪的吃的,光顾着跑了!”

  “我也没有,我连衣服都没穿!还真冷哩!”

  “我,我这还有半块饼子!……”孟柱子看到王顺把自己的坎肩脱下来给光着背的弟兄穿上,把自己口袋里揣着的半块饼子拿了出来。

  “再没有了?”王顺环顾一下地下漆黑的影子。没有人吭气儿。“那好,我告诉大家,这块饼子就是大家的命,只要能坚持到最后,一定就能得救。说不定这会儿矿上正想法子搭救我们哩!”

  “做梦吧!”大家的情绪并不高。

  “不是做梦。我们也不能光等着井上的人来搭救我们,我们还要自己想办法,争取早点出去。”

  “又是做梦吧?”

  “不,不是。别忘了我们还有鼠王哩!它们是精灵。它们肯定能找到出去的路口。”

  “那到也是哩。”

  “说的是呀!”大家又都充满了希望!

  就在他们说话的空儿,除了那只黑鼠王稳稳地蹲在那儿没动。几只个头也不算小的大老鼠进进出出了许多趟。


  9

  油塘是在要塌方的时候跨进王顺所在的那个巷子口。

  今天早晨起的早,大概不到六点,油塘娘还没做早饭,油塘打着肥皂认真地洗了又洗脸,对着镜子确认干净了,拿上自己的饭盒,从家里跑了出来。薜二家的羊肉汤锅已经煮上了。煤好,火劲儿大,火舌从灶里钻出来舔着大黑锅沿儿,锅里的水花“咕噜咕噜”地直往外翻卷。油塘看得呆呆傻傻的。锅底下的那些煤燃的红通通的,偶尔爆出的火花仿佛透着些喜庆,至于为什么是喜庆,油塘也不知道,他就觉着煤烧着了,火越大就是煤在高兴。

  看了一会儿火,油塘拐到了前街上。前街二拧叔是烧鸡糁汤的,油塘从小就好这口,还有爹的时候,没少跟爹喝了。

  鸡糁汤也需要掌握火候。头一天晚上将本地儿笨鸡洗净滤去血水,放入套在锅上的木筒内,再将水烧开,然后放入大麦麦仁、葱、姜、大料、 大火煮上四五个小时后,再改成文火煮上一二个小时,焖紧盖严,不能跑气。第二天早上将煮好的汤锅再烧开,兑入适量开水及芡汁,滚锅后放味精、胡椒。

  吃的时候锅里磕上一两个鸡蛋,热热的鸡毛汤把鸡蛋冲成黄黄的蛋花儿,淋上香油,汤上面撒再一香菜嗬,这汤没治了!鲜香扑鼻。关键是这汤经过了反复的煮熬,不腥不膻,香味俱佳。它吃肉不见肉,原汤原味,配料又齐全,大冬天喝上一碗,从心到肺里都透着热乎,再弄上二拧叔的小笼包子,早晨这一顿吃饱了,能撑一天。

  二拧叔也喜欢油塘。他说油塘干净,不多话,不象那些毛孩子,动不动就乍翅儿。老远看到油塘过来,二拧叔就乐了,伸离老远就伸手接过油塘的饭盒,知道油塘爱干净,又把饭盒放到开水里烫过了,照例打了两个鸡蛋,把长把儿勺子,掏着锅底儿舀。别看这一掏锅底儿,这一勺的内容和别人的内容肯定就不一样。那麦肚粒儿,鸡丝什么的都落在下面,这么一掏一搅,稠的也就都有了。油塘物别喜欢吃那麦仁儿,咬在嘴里,还有些硬。二拧叔放上香菜,点上香油,笑着问,“今天怎么这么早?”

  “嘿嘿,睡醒了没事干。馋你的鸡糁了。”

  “那好啊!你今天就放开了喝!二拧叔管够!再来屉包子?”

  “行!”油塘也答的利落。

  一大海碗糁汤喝下去,二拧叔招呼没打又打了半勺。“喝不下了?叔!”油塘觉得自己肚子有点胀。

  “喝!不就一泡尿的事?天冷,多喝点去寒气!”二拧叔在一边挥着长木勺。“这么大个人,这一点汤还喝不了?”

  油塘喝完汤就真觉得撑着了。油塘想找个地方小解,可这转遭儿根本就没有厕所,仅有的一个脏的连站脚的空都没有,油塘又不象别人一样站哪儿都能撒!所以尽管肚子里撑的慌,就是尿不出来。唉,下了井再说吧,下了井就好了。油塘安慰着自己。

  下了井,一干起活来到把撒尿的事给忘了。等想起要尿尿的时候,油塘已经快走到王顺他们干活的那个掌子面了。不行,得先把自己的“私事”解决喽!油塘一转身,拐进了相邻的一个废弃了的巷道。油塘没敢往里走,里面很黑,油塘刚拉开前开门,就觉着脚下一阵地动山摇,油塘拼命想抓住什么或者想站稳,但是身边一点抓手也没有,随着一声巨响,油塘只觉着自己在陷落,陷入一个黑色的大坑洞里。最后油塘知道,他将会永远留在这儿啦!想到这儿,他居然没有害怕,脸上居然还笑了笑。


  10

  好在受困的时间并没有很长。一天一夜后,王顺他们终于看到了曙光。

  他们把人分成了几拔,轮流值班。轮到王顺值班的时候,王顺抠着点儿想着怎么出去。也巧了,那些老鼠们排成队儿往外溜。

  王顺心里一动,莫非老鼠找到了出口?摇醒和他年龄相仿的老李,叮嘱着,“我出去看看,你照应着他们点。”

  “你到哪去?可别乱跑。外面还不知道什么情况呢!”老李有些不放心。

  “我没事儿,你放心吧。”王顺拍拍他,压低了嗓门,“刚才我看见老鼠往外跑,我想去看看有没有别的通道。老这么靠这也不是事儿!”

  “那你把这个拿上。”老李把自己手里的矿灯塞到王顺手里,“你可是当心啊!我们等你回来。”

  “好,说不定我真能找到出口呢!”

  出了这个巷道,一路上王顺几乎都是在爬。坑道塌方,到处都是折了的坑木、石块、煤块,王顺一边清理一边往前爬,身后留下一条弯曲的小路。这样也好,到省得做标识了。  王顺暗暗地想。手脚并用也不知道爬了多少时间,王顺累坏了,他把头趴在地上,他甚至以为自己再也回不去了。难道就这样死在这儿啦?那么多人,井下还有那么多人,老李、大方、大头……,十六个?不,一个人突然跳了出来,油塘!油塘!王顺清楚地记得油塘和他上一个班,但是,塌方时油塘在哪里?

  “油塘!”他在心底哀哀地喊了一声,“油塘啊!谁能保佑你?”

  “吱吱”,“吱吱”……,不知又过了多长时间,王顺感到一阵地锐疼。是手,往前伸开的手。他睁开困倦的眼,动了动手指,两只老鼠以为他已经死了,把他的手指咬破了。他一动,吓得两只老鼠飞快地跑了。王顺哭了,“油塘啊,你让我怎么跟你娘交待!油塘啊,你怎么这么命苦……”

  油塘没有吭声。油塘站在黑处看着王顺。是的,是油塘,王顺看到了油塘寡白的小脸,他没事,他的脸上还带着笑,王顺放心了,难得见这孩子笑呢!油塘说:“叔,你起来,往前走。叔,你一定会走出去的,带大伙儿出去……”,说完,油塘转身就走了,一直走到黑暗里。

  “油塘、油塘!,油塘你等等我!”王顺慌得大声喊了起来。油塘不见了。王顺猛煸了自己一个耳光,火辣辣地疼。王顺明白了,刚才全是幻觉,油塘没了。

  咬了咬牙,王顺继续往前爬。又不知爬了多长时间,突然,一股清新的空气从上面拂了过来。王顺心神一凛,贪婪地吸了又吸,太好了,这是风!是外面的风。这里有出口。王顺身上顿时有列穷的力量。又爬上一个高坎,一抬头,一缕光线从外面射了进来。王顺赶紧眯上眼睛,这是阳光啊!

  “啊!”王顺捶着土大声地喊了起来,“我们得救了!我看到天了!”王顺慌不迭地磕头,“谢谢你老天爷,你总算开眼了,没绝了我们!谢谢你鼠王、鼠神鼠大仙,是你救了我们!王顺给你们磕头了!”王顺没有劲跪起来,就把头放在地上,重重地碰了三下。

  踅回头,王顺咬死了牙关,比来的时候爬的还要快一些。他知道他必须往回爬,那里有他朝夕相处的弟兄们!

  再往上爬的时候,王顺拉在了最后,大头要背着他,王顺不让,王顺让他去开道,把路开平了,弟兄们好往外爬。大头噙着眼泪答应了,他让大方垫后,照看着王顺。一路上连拉带扯,十几个终于都翻上了这个坎。

  王顺靠在大方的怀里,虚弱地说,“点,点点人数。”

  “报名儿!大头!”大头自己先喝了一声。

  “李文奎!”

  “张大方!”……,“王顺!”一共十六个人,都在这儿呢。

  “叔,齐了,一个也没少!”大头噙着眼泪。

  “不,不,少了一个。”王顺的眼泪哗哗地往下淌。

  “没,没少。叔。十六个都在这儿呢!”大头晃晃王顺。“你瞧瞧,都在这儿!”

  “少,少了一个。少了油——塘——”

  “油塘?”大家都愣了,“对呀,油塘和我们上一个班。”

  “我回去找他!”大头就要往回找。

  “大头,别去了,没用的。”王顺扯住大头,“里面全堵死了不说,找也找不到。我,我刚才看到他哩?”

  “什么?”大头没听明白。

  王顺流着泪说,“油塘托梦给我,让我一直走,带大伙儿出去……”

  “油塘兄弟……”大头一拳砸在坑墙上。

  头顶上的洞口只有一个海碗口大,胖点的人根本就钻不出去,两旁的坑壁也是摇摇摇欲坠。大头摸起一根棚腿就要捣。王顺一把扯住。“别捣,危险!”

  “啥?叔,不捣开这点空儿根本钻不出去。”大头的眼睛都红了说,“叔,我想回家,我一会儿也不想在这里呆。”
王顺看看大头脸上深一道浅一道的泪痕,右腮上还有划破未干的血痕,心疼地说,“蠢小子,没人想呆在这里。你看清楚喽,只要一捣,周围也塌了,我们说不定就真的给埋里面了。你还想回家……”

  “就是就是,别蛮干,听叔的!”

  王顺让大头找了些粗壮的坑木,棚腿儿,在洞口的四周支撑上,然后让一个小瘦个子踩在大头的背上,小心翼翼地扒拉掉松软的土石,扩大洞口的面积。看着洞口在一点点扩大,虽然驮着人,大头还是笑出了声。

  王顺是最后一个钻出洞口的,大头放下用裤腿、衣裳拧成的绳子把王顺拉了上来。王顺舒畅地吸着新鲜地空气,瘫到在地上,回过神来打量四周,竟然是一个废弃的矸石场。又歇了一会儿,十几个人不约而同地跪倒在地上,对着洞口磕了三个响头。

  “走吧,走吧,我们还是离洞口远点好。”王顺扶着大头,招呼着大家,“都互相帮衬着点。”

  你搀我扶的还没走出矸石场,身后又是一声巨响,那个给了他们生机的漏口也塌陷了,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巨大的地坑……
十几个人都懵了!

  十几条疲惫不堪的汉子又一次受到了惊吓,再也撑不住劲了。
死神擦着他们的鼻子尖而过!他们全部伏倒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也就是过了有半个来月,王顺正式和油塘娘领了那张红纸,大头认油塘娘当了干妈,办完喜事,王顺领着那十几个弟兄,抱了几坛好酒,聚集到废矸石厂,跪在深坑旁把酒全部到了进去。

  酒很快就融到了尘土里。

  又过了没多长时间,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雪很大,把土坑盖得满满的,好象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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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发表于 2004-12-5 21:54 | 只看该作者
好长,读完后感觉不错,友情提示,没排好版,问好
3#
发表于 2004-12-5 23:13 | 只看该作者
朋友,没排好版呀,请重排一下。问好。)
4#
发表于 2004-12-6 15:00 | 只看该作者
筱桦偷懒了,以后再不排版就罚你下井去!

小说描写了矿工生活的情爱故事,挖掘深刻,有力度!
5#
发表于 2004-12-6 15:00 | 只看该作者
从篇幅上看,应是个中篇了,从内容上可谓充实!精华!
6#
发表于 2004-12-6 18:30 | 只看该作者

回复: [原创] 谁能保佑你

最初由 筱桦 发表
                谁能保佑你


  1

  油塘那年九岁,坐在院外的大青石台阶上发呆。

  这青石凳子冰凉凉,油塘坐在上面感觉着就象光着腚坐在上面。油塘皱了皱眉头。

  院落门是...



语感好。小说风格很纯粹。
7#
发表于 2004-12-6 20:10 | 只看该作者
  小说写得很有味道!语言功夫到家!内容丰富。学习并问好!
8#
 楼主| 发表于 2004-12-6 21:27 | 只看该作者

TO:0000

谢谢妹妹阅读.筱桦可是中财八姐.也问你好!


问木兄弟好!筱桦再接再励!:)


一楠哥哥,谢谢了.不是筱桦懒,实在是排版不容易.我上到中财来要将近十多分钟,打开也要十多分钟,发一个贴子累得我筋疲力尽.我是按照全用排的呀!晕!谢谢你替我排版,本来想请你喝羊肉汤,可一算你还该着我的呢!而且听说因为我们的官司惊动了外在的朋友,好心来劝架,我又管了几顿羊肉汤,这样算起来你还欠我123456789次羊肉汤,快说,啥时还!
9#
 楼主| 发表于 2004-12-6 21:31 | 只看该作者
袁斑和葛妹妹,大家好,筱桦明白了.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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