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短篇小说)《苑娘》

牟敦乐

（短篇小说）
           　　　
　　　　　　　 苑         娘

                   　　　　　　　　　　
　
    　　豆荚鼓起的日子，苑娘整十六岁。

    　　薄薄的夹袄裹紧苑娘丰盈的身子，在豆荚和高梁拥着的田埂上，苑娘左手挎篮右手提罐，身子斜斜着，往前走着。
　
  　　  “叭－－啁－－，叭－－啁－－”两声枪响，在看不到人影的高粱地的另一端响起，有子弹穿过高粱丛的嗖嗖声，有云雀箭一般直插天际，苑娘的步子不由得加快了许多，罐子里的汤水也就洒了许多。

    　　大顺在狗头岭苑娘家的豆地里干活，是在拔完一半豆子时听到枪响的。不久就看见送饭的苑娘慌慌张张的奔来。大顺停下手中的活，迎着苑娘奔去：“大小姐，苑娘，别慌张。”“听见枪声了吗，大顺哥？”苑娘惊恐的脸上尽是汗水，“是鬼子来了吧？别管豆子了，快回家。”

    　　苑家曾昌盛过：几百亩的良田、牛群马厩、水车磨房……只是老爷的上一辈子好赌，一夜间曾输掉过百亩良田，把个家也就败坏了。春上苑娘的母亲又染病逝去了，花掉了多年的积蓄，如今苑家的日子是从前所没有过的。即使今日，苑家也还有至少两年吃不完的粮食，有六头牛，二匹马，三个常年干活的雇工。苑家的日子虽不似从前，但苑家还是同富一点的人家几家合在一起请了先生，苑娘除了有先生教着读书就是熟练母亲教授的女孩儿的针线活儿。

   　　 早些年是有专门送饭的，现在没了，没了大小姐苑娘就得给雇工送饭。对年长的雇工喊叔，对年少的雇工喊大哥，这是老爷如今的规矩。

   　　 大顺是苑家的三个长工中最年轻的一个。已是深秋，大顺红润的胸膛仍露在外面，就让秋日这么晒着，秋风这样吹着。

   　　“大小姐，你回吧，鬼子要来就来吧，我是不怕的。”

    　　两位年纪大的雇工听到近来风声紧，就各自回家照看自家老小，已顾不了主人家的秋收。秋忙的日子，季节不饶人，耽搁一天的庄稼活就要耽搁一年的收成。大顺没回家，大顺没有家，今天给苑娘家干活的也就只有大顺一人。

    　　“快走吧，大顺，歹人真来了”。大顺看到苑娘自己没有走的意思，从苑娘的脸色上，大顺看出了苑娘的胆怯：“干不完活老爷要训我的。”

    　　“叭－－啁－－”又是几声枪响，大顺和苑娘都看到了枪响处腾地冒起的一股白烟，打枪的人就在相隔一块高粱地的那边。快，大顺一把攥了苑娘软软的小手，连拉带拖地往高粱地跑。没跑几步，便又听见一声枪响，“叭－－嗖！”子弹沿着头顶飞了过去。被打中的高粱穗冒起一股烟雾，耷下了头。苑娘身子吓软了，被大顺挟在腰间往高粱地的深处钻。苑娘胸口依在大顺的腰肢上，被揉得像是有上下窜动的两只兔子在腾跳。已是不敢再弄得高粱秆哗哗响了，大顺放下苑娘，两人伏在地上的青草里，贴着地面一动不敢动。这时就听见有人在高粱地里跑动的哗哗响。声音越来越近，又听见有人吱吱哇哇的高叫声，然后就看见两个人从高梁地的一端滚下沟汊，其中一个高个是个瘸子，斜背在另一个矮个子的身上，顺着沟底一瘸一拐地向东跑去。大顺、苑娘心刚平静下来，刚想从地上爬起来，却又听见高梁地的另一端哗哗响了起来，响声一直奔着这边来。苑娘的头拱进大顺的怀里，苍白的带着粉脂香味的脸儿贴上大顺光露的胸膛。大顺循着滴哩咕噜地说话声，从草棵缝隙里望过去，就望到了穿着黄裤的三个人的腿脚。
　
    　　大顺紧张得血流直往头顶上窜，心几乎从嗓子眼里蹦了出来，好半天才见那三个身着黄裤子的人的腿，终于向着高粱地的深处走开了。

    　　不知过了多久，蛐蛐开始吱里吱里地叫了，云雀也从远处鸣叫着飞来，苑娘知道歹人已走远了。苑娘紧紧抓住大顺后襟的手慢慢地松开，手心里是一汪汗水。两双眼睛里同时窜出一簇惊喜的火苗来，大顺猛地把苑娘拉进怀里抱紧，眼晴如此近地盯着苑娘红艳的脸庞，喉咙上下咕噜。苑娘红着脸，闭着眼睛，将脸扭向一边。大顺轻轻就搬过苑娘斜着的身子，把喘着粗气的嘴巴俯上苑娘的脸，胡乱地亲着，不一会大顺的嘴巴就贴在苑娘娇小而急喘的嘴巴上。

    　　两个气喘咻咻的人儿，身上沾满青草的绿汁。

    　　苑娘，你真俊！大顺说。

    　　当大顺的手从苑娘的胸脯上移下抓住苑娘的腰带时，苑娘死死扣住大顺的手不放。大顺仍是不依不绕。苑娘急得眼窝里流出两颗大大的泪滴：大顺，你要反天了，你要干什么？一个脆响的巴掌打在了大顺脸上。

    　　暮色降临，百虫齐鸣，风儿吹着夕阳下的高粱地哗哗直响。待老爷看清了田埂上一前一后走来的两个模糊身影是苑娘和大顺时，老爷三步两步磕磕拌拌急急地冲过来，一把抓住苑娘的胳膊，怕她像小鸟一样再次飞掉，一边骂大顺：“你们是找死呀，大顺你个狗日的，没听见枪声，你们死到哪里去了？”

    　　苑娘送饭的篮子躺在一边，看样子老爷到田里找不到人，只找到了篮子，就把篮子提了回来。
　
    　　　苑娘一言不发，独自直直的走进屋内。

    　　“就是听见枪响得急，躲在地里没敢出来，天黑了才敢往家走。”大顺说。

    　　枪声息了，日子又恢复如平常。人们听说是为了捉两个偷枪的人，小日本鬼带了汉奸来追人，还听说第二天在邵城门楼上挂了那两个偷枪人的脑袋。

    　　和往常一样，不等天亮大顺就得给苑娘家的二个大水缸挑满水，饮上牛马，然后再下地里干活。和以往不同的是苑娘不再给大顺送饭，而是大顺干活走时在家带上苑娘预备下的干粮。

    　　第三天仍是由大顺自己带干粮。

    　　大顺干活表面上比往常更稳重了，本来言语就少，自那次高粱地的事情发生后，话就更少，只是身子轻快地像一头敏捷的小鹿般不停地干这干那，尽管不声不响，却掩不去眉间的气色，一有空大顺眼就往苑娘所在的地方瞅。

    　　夜晚，在牛棚隔壁大顺的睡房里，大顺翻来覆去地调着身子，每想起在高粱地手拥着苑娘那一刹的感觉，浑身上下就发躁，身子翻得土坯炕上尘土呛人。苑娘刚开始时没拒绝我，她怎么没拒绝我呢？她后来怎么又打我呢？那软鼓鼓的身子，可真好。

    　　大顺在每天天不亮就得起床挑满两大缸水。清清冽冽的水倒进缸的声音很脆很好听，这时苑娘便会端了铜脸盆为老爷端上满满一盆清凉的井水，这是老爷多年的规矩，在饮牲畜以前要给老爷备下一铜盆凉水。在以前端水时大顺并没注意到苑娘，只是觉得她像一只灵巧的燕子，舀了水就走。并且是三个长工轮换着挑，三天才碰上苑娘一次。这些时日只有大顺一人挑。苑娘一走近，大顺心就蹦蹦的跳，像敲小鼓，喘气也像风箱吹一样地粗。
　
    　　每此时苑娘总是低着头，在黑影中红着脸，疾疾地走开。

    　　“我亲她，她没有拒绝我，我都感到她的小嘴也在使劲地吮着我。”晚上大顺就想那枪声响过后的事情，想着苑娘脸上那香甜粉脂的味道。她要是再来端水，我就……

   　　　一夜翻来覆去，大顺没有睡踏实，鸡叫三遍，天还黑着大顺就开始挑水，大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早，在井台上大顺把脸泡进清清凉凉的水中。

    　　挑满水缸，大顺并没有离开，等在水缸一边的黑影里。院子里没了一点动静，槐树顶响着小鸟的鸣叫。果然苑娘在朦胧晨光里走来，凌乱着头发还没有梳，衬袄披着，也没像以往总是严严地裹着，露着有花边的小衣服。苑娘不曾想大顺还没下地。就在苑娘接近水缸的一瞬，大顺突地冒出来，吓得苑娘身子一颤，手中的铜盆当地掉在地上。不等苑娘叫出动静，大顺就揽住了她，轻轻把她托了起来。大顺的大嘴巴也就堵住了苑娘的小嘴巴。
　
    　　　“该死的大顺，你怎么还没下地，大顺你还想干什么，你是要找死吗？”

   　　 待苑娘挣扎着，急急地从大顺的怀中退出，就听见老爷已在院子里咳嗽。慌乱中，大顺把挑水的扁担踢倒，砸在能盛五担水的大瓷缸上，哗啦，水缸碎了，水流了满地。

   　　  苑娘一下子怔住了，凌乱着头发，衬袄掉在地上。就见老爷捉了一根木棍向大顺奔来：“大顺你这狗娘养地，我家要败在你的手里，你认为我眼瞎，我今天就让你知道，老爷眼里容不下臭虫！”
    　
   　　 大顺躲开了老爷摔来的木棍，却是怔着不动，犟犟地：“我赔你家水缸。”

    　　老爷转身又摸起锄头，口中嚷着：“你有本事，你有种，你这就给我赔，你给我赔，你这就给我赔。”
  　  
　　“大顺哥你快跑吧，我爹他狠，他会打死你的”，苑娘推了大顺一把。
  　　“苑娘，你等着……你等着我，我会赔你家一千个缸。”大顺在逃出苑家大门时仍不忘要赔苑家的缸。

    　　大顺被苑家老爷着直奔村子东面的大河堤去，走出村头才觉得脚下刀割一般地痛，低头才发现自己只有一只脚上穿鞋，没有穿鞋的脚净是鲜血。

   　　 大顺一弯腰要包脚时就听见头顶上当当两枪响，顿时吓愣了，抬头看时发现河堤上柳树底下躺着坐着的都是穿着黄衣黄裤的鬼子兵。

   　　 大顺被逮住了，大顺被带走了，有人听见村头有枪声，就大着胆子在墙头上望了，看见大顺被绑了带走。

   　　 秋风开始吹的时候，墙外梧桐树上的枯叶就往院里院外到处飘。私塾学堂的先生带着他的二胡走了，读书人家的孩子各自回家去，留下的院子里也就没有了孩子们的读书声，院中的大槐树上白天都能听见猫头鹰的怪叫，很是骇人。

   　　 苑娘不再读书了，守在家中就时常听见那后院学堂的树上猫头鹰的叫声。
　
    　　原先的两个雇人再也没回来，不时有砰砰的枪声自四周传来。“这世道要变，要变呀！”苑娘时常听着老爷这样的叹息。老爷在明朗的天气里不得不带上苑娘自个儿下田收回庄稼。

   　　 第一场雪飘下来的时候，苑娘家的粮食被人家翻走了，对来抢粮的人老爷也不拦，也不拒，只是口中反复嚷道：早抢晚抢一个样，早抢晚抢一个样，抢了吧，你们抢吧。

   　　从豆子收起到飞雪飘来，没有一点大顺的消息。老爷从不提大顺，苑娘也不提，从苑娘躲躲闪闪的眼睛里，老爷似乎已猜测出苑娘是有心事，老爷开始说一句话：“哎，兵荒马乱的，哎，这年头。”直至到老爷离开世间，几乎没有一天老爷不重复这句话。

   　　 苑娘家开始有陌生人出出进进，开始有人给苑娘提亲，尽管这些是在悄悄地进行，但从来人看苑娘的眼神上，和老爷的接待上，苑娘已猜出个七八分。
　
    　　鬼子开始时先抓村里的青壮劳力到三十里外螺蛳山下去修工事，所有的青壮年都被抓走了，有敢逃跑的抓住了当场就被打死了。后来鬼子又挨家挨户摘门板拉猪牵牛。苑娘家的朱漆大门不由分说，第一天就被拉走了。

    　　没有谁还有心思娶亲。愁容满面的苑娘，一直守在家中。听着枪声响心中就想起躲在高粱地的情景，就想大顺那火热的胸膛。大顺跑到哪里了？听说鬼子杀人不眨眼，大顺让鬼子抓走了，会不会也让鬼子杀死了？大顺跑时是跑掉了一只鞋，听人说，这样出走的人是不吉利的，是不会有好结果的。苑娘焦灼的心日夜不安，“大顺是因了我才逃走的”，苑娘自言自语。

    　　三天三夜的大雪，鬼子住进了驻点，村子一时又静了下来。苑娘又听见南五里堡的胡瞎子开始在街上敲起半面铜锣的响声。已没有人再找胡瞎子算命了。

   　　 胡瞎子踉跄着走出村头老远，仍听见有人随了他后面不紧不慢的跟着，自己快走，来人快走，自己慢走跟的人也慢走，胡瞎子心里有些怯。是什么人？图我的财？想害我？常言道是福躲不过，是祸不必躲。我胡瞎子给人算了一辈子命，不曾给自己好好算上一卦，不想今日要毁在这里了！胡瞎子壮壮胆，立住脚，不再前往，只是不回头，胡瞎子听见后面的人也立下不动，便大声喊：后面来的贵人，可有事要俺？没有人回答。胡瞎子又喊：俺只是东门西屋地要碗饭吃，如是不知哪日里胡言乱语冒犯了府上就直说来，也让俺有个明白，要是没有事要俺，俺可就走了。就在胡瞎子又要往前探步时，就听见一声脆响：“站住！”这一声高喊把胡瞎子吓了一跳，又把他心中的石头放了下来，因为他听到的只是一个犟女子的叫喊。“都说你算的卦准，今日给我算一卦，不说实话来日可与你没完”。“好吧，听口气莫不是苑家的苑大小姐？”夕阳如血，树静得像影子一样，裸露的田野一片肃静。
　　
    　　“果真是苑大小姐的话，今日就别怪罪我，我就大胆了，其实你没走近我，我就感觉到了，你的命重呀，你不光是担着自己生息，还担着另一个人的性命呀？这个人只有你自己知道，他对你许过什么愿，只有你替他还了愿，才能两人同保平安呀，只有这样，来日也许还能相见，这也是你一生的姻缘，罩在你身上的有一片红云有一片青云啊，你自己是看不见的。如果没有别的事，今日我就走了。

    　　当！一块银园扔到了胡瞎子的脚下，雪地上泛起一片桔红的光亮。号称半仙的胡瞎子半睁一只眼，喜滋滋地摸起银圆揣进怀里。

    　　我怎么能担住另一个人的命？那另一个人是谁？是大顺吗？是大顺吗？大顺是你吗？你又许过什么愿？一阵北风刮过，抽起雪霰满天，袭来刺骨的凉。直至胡瞎子在雪地里走出好远苑娘仍木木站在如染夕阳里。

    　　老爷的脾气越来越坏，老爷一进入冬天就时常咳嗽不止，就连水桶也举不上水缸了，老爷就时常无端地骂人。

    　　大顺许过什么愿？苑娘翻来覆去地想躲鬼子时大顺说的每一句话，仔仔细细地想大顺在水房里说过什么。

   　　 枪声响起，如同炸豆。南五里堡一片净是火光，火光映到了苑娘的窗棂上，像除夕夜的鞭炮燃响。

    　　枪响越来越近，已从南五里堡向苑家庄上移来。村子的人家开始往西山逃。苑娘被老爷扯了随了人跑。苑娘被绊倒了，苑娘蹲下捉鞋子时摸到了一只小瓷缸，冰凉的小缸使苑娘失声惊叫了起来：“是缸！是缸！”苑娘想起大顺说是要赔她家一千个缸的。

   　　 在冰天雪地里躲在西山里的人们，终于还是看到了自己的村子里燃起了熊熊大火。天亮又看见村子里来来往往的都是抬担架的人。回村子的路上，老爷就发现苑娘眼发直，耳朵发背，听不见别人说话，是让枪声吓着了吧？

   　　 一到家老爷就揣了黄纸在后院的学堂里烧，边烧边喊着苑儿，苑儿！替苑娘招魂，老爷回到屋子里就发现苑娘在翻箱倒柜的找什么，也不说话，只是一味的翻，屋里已是被翻得污七八糟，已有五六只高矮粗细不一的瓷缸泥缸堆在地上。老爷顿时气急，就用脚去踢那些大缸小缸，嚯啷啷缸碎了一地。苑娘满身满脸的尘土，突地奔来，口气十分坚定而又哀求地说：“爹啊，你别再动了！这是你闺女我的命！”

    　　“苑儿你想干什么？你是怎么了？”老爷问她。头发凌乱，面染尘污的苑娘什么也不说。

    　　苑娘寻遍村子的角角落落，把一堆又一堆的瓷缸泥缸红缸绿缸搬进家。

  　　 “疯了，这家的大小姐疯了！看苑家的大小姐，疯了！可怜呀，谁家有用不着的缸快送给她。”

    　　“苑娘，你真俊，回去洗洗脸给我当媳妇吧，我给你一百个缸。”

   　　 四周村庄散乱的大缸小缸都让苑娘搜罗遍了，四周村子里的人都知道苑老爷家有个大小姐，是着了缸魔，谁家送了她缸，不管人家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她一律回报人家一个凄凉的笑脸，然后鞠上一躬。

   　　 苑娘把她所有搜罗到的缸搬到后院的学堂里。老爷实在觉得这孩子可怜，怎么就得了这么一个怪毛病呢？就想帮苑娘搬，当老爷一蹲要搬时，苑娘像一条猎狗般呼地窜过来：“别给我动！”苑娘认为老爷又要摔她的缸。

   　　 可怜，可怜呀，可怜可怜我吧老天爷，老天呀，我什么时候作的孽？小日本鬼子，我操你八辈！把俺苑儿吓出毛病了。大顺你个杂种，你回来，你回来，你向老爷认个错，我还有什么不能原谅你呀。

    　　鬼子进八王庄，村里染坊先生的生意做不成了，杂草丛中遗下一堆大大小小的染缸。苑娘便走进八里外八王庄的染坊大院。当苑娘挪开一个印花瓷缸正要拭去污泥时，一条大花蛇吐着长长的信子自缸底下窜了出来，举着头对着苑娘，苑娘吓得尖叫一声，瘫软在地上，幸亏花蛇沿着墙根下独自走开了。

    　　苑娘浑身弄得净是红的黑的紫的色彩，脸上，手背上，被染得五彩缤纷。

    　　六月六这一天，苑娘背上驮一个大染缸第三次穿行在翁翁郁郁的玉米田时，暮色已开始在这片兵荒马乱的的田野上降临。突然一阵哗哗响，苑娘吓住了，要是狼，今日就没命了，苑娘怔怔看时，却见一条大汉跳了出来：“留下买路钱！”待那大汉看到苑娘的花脸时，惊住了：我今天是遇到鬼了吧？正要喊饶命时，突然却又喊出了一声，你不是鬼，你是苑家庄上的大小姐，你是苑娘！谁不知你是疯了的谗人的苑家大小姐？在那汉子扑上苑娘的那一瞬，花瓷染缸坠地而毁。苑娘用她常年劳作的双臂与那大汉搏斗着，最终还是像削去一个玉米棒的外衣一样，苑娘的衣报被那汉子一件件削去，呈现出来的是苑娘白净丰润的身子。苑娘无可奈何地泣着，两颗泪珠滚落下来。苑娘只喊了一声：大顺呀……我等不到你了！苑娘长长叹了一口气。

    　　当苑娘把找到的缸的数字划到第一千时，时令已是许多年后的一个秋天，老爷也在几年以前撒手人间了。许多让鬼子抓走了的人都回来了，有的伤了，有的残了，在外死了的人也有了消息，独大顺没有一点消息。

   　　　　苑娘把一千个缸按大小高低，摆成一个方阵，苑娘不让任何一个缸里存有一片落叶，每一滴雨水露滴都擦试得干干净净，苑娘把每一个缸都擦试得一尘不染。

   　　 当月亮升起来的时候，苑娘穿上娘留下的藏在柜子底下多年的大红袄。衣服小了一些，仍看出那是一种华贵的服式。老了，苑娘自叹到，我已老了，就是大顺回来也不会再要我了，大顺……苑娘在叹气，眼睑挂不住冰凉的泪水。

    　　起风了，风吹洒满天的落叶，撩起苑娘的头发、衣襟。一只猫头鹰飞来绕院三匝，然后落在老槐树上发出“苦苦－－娃，苦苦－－娃”的叫声。月亮升在老槐树上，银白的月光静静地洒在学堂的院子里。苑娘对着月亮跪下，粗糙的双手合在一起举在胸前，面前是一排排洁净的泥缸瓷缸红缸绿缸：大顺，我已在这里还了你的愿，你要是还活着就回来吧，今夜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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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岸

牟兄真是大作迭出啊，苑娘和大顺的故事放在那种特定的背景下，很有厚重感。语言绚美，描写精到，大手笔！

牟敦乐

感谢在百忙之中指点拙作！

蓝色的小木屋

　　有三个感觉，一是清丽，一是缠绵，一是悲壮。好！

苏冰

大手笔，文字厚重，画面感很强，极富感染力，如小木屋所言：有三个感觉，诚哉！

结尾，让我想起鲁迅的《药》，那番写景，很悲，很有意境。这样的文章，版主应该关注到！

一楠

想起老谋子最早导演的几个片子，火红的高粱地，烈性如虎的汉子，悲戚痴情的弱女，惨烈悲壮……有着很强的感染力！

000

　　文章厚重！写出了特殊年代特殊的爱恋！集攒缸那一部分更是充满传奇色彩，引人入胜，学习并问好！

葛瑞英

学习了，问好

云蒙庄主

最初由 一楠 发表
想起老谋子最早导演的几个片子，火红的高粱地，烈性如虎的汉子，悲戚痴情的弱女，惨烈悲壮……有着很强的感染力！

裙裾飘飘

我是屏着气息读完这篇故事的
悲壮  凄美  婉约
喜欢!!

清清河水

人物的构思,场景的安排十分贴切,到位,看得我这个扛摄像机的人竟然有了一种想当导演的感觉.

阿敏

　　这么好的东西，也只有牟兄能写得出来，你一来中财就显示出了高手气质。学习了，问好。

牟敦乐

清清河水、阿敏兄！

牟敦乐

云蒙庄主、裙裾飘飘、葛瑞英君！祝圣诞快乐！

苏冰

好小说，好文章，再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