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六爷

海怡

　　　　　　　　　　　（一）
　　八仙桌子上摆着六个菜，黄的是炒鸡蛋，绿的是凉调豆角，红的是辣椒炒大肉，还有一盘土豆丝，醋熘绿豆芽，蒜汁拌粉皮。正坐上坐着六爷，右边坐着支书的亲家公，左边坐着支书，其次围坐的还有大队会计及民兵连长。喝的是本地产的老烧酒，堂屋里弥漫着旱烟的呛味，六爷不住的咳嗽。
　　
　　这六爷是村里的名人，七十多岁了，高高的个子已经驼背，黑黑的脸膛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眼袋大大的，他不时的用右手搦着袖子擦眼中流出的浊泪。下巴上留着稀疏的灰白胡子，胡子上因沾了酒茶菜汤而湿湿的，说起话来那胡子就翘翘的。他读过私塾，会讲许多鬼神故事，熟悉三国水浒的人物就像熟悉他手上的纹络，村里每年农闲或谁家来客人都要请他陪客，今天是支书的亲家公来了，支书中午置办了酒席，请来了六爷及大队干部坐陪。
　　
　　酒过几论，六爷的话匣子就打开了，先讲了杨志卖刀，又讲了些鬼故事，大家一直给六爷敬酒夹菜，六爷的酒量有限，觉得脸涨涨的，头也晕晕的，但支书的亲家公没有要走的意思，大家也只好作陪到底，亲家公给六爷倒酒，双手端起酒杯说：“六爷，这辈子你是知书达理，可就是没走出咱这穷地方呀，可惜了你这人才。”六爷一听这话，心里想：你这是夸我还是骂我呀，你这人可真是不会说话，他急忙说：“我出去过呀，到过黑龙江的萝北，那里离苏联都很近了。”支书刚吸完一袋烟，抬起右脚，把烟袋头在鞋底上磕磕，一边在烟袋荷包里装烟一边对亲家公说：“这老哥可是走南闯北的人物，他几个孙子都在外边工作，他去的地方可不少。”此时，六爷忽然想起几年前到过萝北的事，这是他心中的一个秘密，他在心里嘀咕：我要是说出来可是惊天的大事。

　　“去过萝北？那好呀，我就喜欢听稀罕事。讲讲――”亲家公站起拿起酒壶又给六爷倒酒敬酒，六爷忽然想起萝北县城的那条窄窄的小街和那个杂货小店以及那个一脸麻子的人，他端起酒一饮而进，酒往上涌，老脸红紫像猪肝，他往前探着身子，翘着胡子，眯着眼神秘的说：“我心里还真埋着一件事，稀罕事――”
　　
　　大队会计把一块肉放进六爷的嘴里：“说吧六爷”。六爷用劲嚼着嘴里的肉，腮帮子一鼓一鼓的，然后一挺脖子咽下去说：“我在萝北看见了赵宏木――”，这话一出口，不但惊着了在坐的几位，就连六爷自己也吓的捂住了自己的嘴。民兵连长说：“这可不是说着玩的，是真的假的？”
　　
　　这赵宏木是谁？当地人都知道，是一个革命军营里的大叛徒，抗日战争时期他是八路军的一名地下通讯员。这里是革命老根据地，在一次鬼子大扫荡中他被俘虏，经不住鬼子的严刑拷打出卖了多个革命志士，这些革命志士被捕后惨遭杀害，就是这样一个人物后来却销声匿迹了。多年来，政府以及受害人的家属都在找他。
　　
　　民兵连长的话让六爷的酒醒了一半，赶紧说：“我胡说的。是假的，我看错了。”
　　支书说：“老哥，这麽多年了，想着你也是瞎说的。说说，你怎麽看错人了。”
　　六爷说：“那年我去萝北妹妹家住了几天，心烦了，就去街上逛逛。走到一个杂货店里，看到一个一脸麻子的老头在店里坐着。看见他挺面熟的，可就是想不起是谁来，就过去给他说话。他看见我先是一惊，想张嘴说话又没说出来，赶紧扭脸一瘸一瘸的向屋里走去。我心里纳闷，这是谁呀？怎麽这麽面熟？等了一会他不出来，我也就走出店来。”六爷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支书和民兵连长对视了一下，眼直直的盯着六爷说：“接着讲――”
　　
　　六爷看看众人，端起茶盅喝了一口水说：“我走到街上一直想这事，觉得这人实在面熟，可想不起是谁。夜晚躺倒床上想，忽然想起这个人很像赵宏木，可是赵宏木没有麻子，也不是瘸子。我决心第二天再去看看，到了那里一看，那个杂货店没开门，我一连去了几天都不开门，问旁边店里的人说，这个人姓孟，最近去了哪里谁也说不清。后来我也就回来了。”
　　支书说：“可能是你看错了，以后这事就别再说了，咱们在这里听了也就在这里忘了。”说着看了民兵连长和亲家公一眼。亲家公扭头看看外边说：“天快黑了，我该走了。”便起身告辞。
　　
　　六爷走在回家的路上，腿有些不利索了。抬头看看，西面的太阳已经躲到树后快落下金堤了，路旁谁家已传出拉风箱的呱嗒声，灶房上的烟囱也开始冒烟了，大黑狗不紧不慢的跟在他的身后，见六爷停下也顿足摇尾的抬头看他，他对狗说：“你也解馋了，我也累了，咱们回家吧。”

　　又过了四个月，一天，六爷吃过中午饭在床上休息，忽听见外屋孙子喊：“爷爷，我回来了。”这个孙子30多岁，高高的个子，威武的身材，在县公安局刑警处工作，好久没回来看爷爷了。六爷高兴，忙起身披上衣服抬手打了坐在床沿的孙子一下说：“你还知道回来看我呀，等我死了一起回来哭算了。”孙子捋捋爷爷的胡子，嘿嘿笑笑说：“忙呀爷爷。”“忙什麽了，给爷爷说说。”“爷爷，我们在黑龙江省萝北县抓回了赵宏木，昨天在县里枪毙了。”六爷一听猛一惊，眼瞪的大大的，张大嘴巴看着孙子半天说不上话来，只听见孙子说：“那老小子，跑到东北隐姓埋名这麽多年，弄了一脸麻子，动坏了一只脚，可还是被咱们逮住了，毙了！”六爷这才回过神来说：“支书民兵连长都是有心人呀。那个麻子脸真是他呀？这小子早该杀了。”
　　　　　　　　　　　　　　
　　　　　　　　　　　（二）
　　
　　秋阳在高空恹恹的移动着，会场上出奇的安静，母亲怀里吃奶的孩子也毫无声息的只管吮吸着母亲的乳汁，那些平时活崩乱跳的狗们在各自主人的身边安静的趴着，不时用眼瞄瞄主人的脸，偶尔遥遥尾巴。
　　
　　支书蹲在一个石磙上，一口一口的吸闷烟，好像不是让大家来开会而是来看他吸烟似的。一个汉子终于忍不住了，从打麦场上猛的站起，嘴崩着颤抖了几下然后大声说：“哪个狗日的敢打我们家的狗，我老爹不先砸折他的腿才怪呢！”这是六爷的小儿子杠头。
　　
　　打麦场上爆炸了，大家七嘴八舌的乱喊：
　　“这狗招谁惹谁了，活生生的打死，作孽呀。”
　　“这是哪个祸国殃民的黑心人想出的超数，没听说打狗可以浇红薯呀。”
　　“谁想出的这招不得好死。”
　　
　　支书眯着眼扫了大家一眼，慢吞吞的站了起来，他觉得头有些晕，腿蹲的也麻了，往前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跺了几下脚，让自己站稳，然后深深的吸了一口烟，又慢慢的从嘴里一缕一缕的吐出，抬起左手摆了摆，大家静了下来看着他。
　　“你们诈唬个球！”他朝大家说：“我愿意吗？是上级要求！限今天把狗都打死。”他向左扭了一下身：“各民兵队长听着，抽你们各队三个人，马上成立打狗队。团支书把你的人组织一下，在牲口棚院里置起十窨大锅，准备好烧柴，今晚就熬狗骨头汤，明天各小队就组织人带上盛汤芍子去地里浇红薯，公社干部要到红薯地里检查。大家听好了，谁不听不照办，按反革命论处！”
　　
　　村民们被最后一句话镇住了，谁都不再反驳，默默的站起来离开打麦场，那些狗们跟在主人身边欢跳嬉戏，好在他们是狗不懂人话。
　　
　　杠头低头往家走，边走变想如何给老爷子说“上级”打狗熬汤浇红薯的事，如何开头，怎样才不让老爷子生气，走到胡同的转弯处，“碰”一声身子撞到了南墙上，傪了一身土。他站定拍拍身上的土，摇摇头慢慢吞吞的走进家门，那只一米多长，半米高黑色的名子叫“顺”的狗欢快的迎了过来，跳前蹿后的在杠头身边撒欢。他一屁股坐在院子的槐树下，黑狗就势坐在他的对面，用舌头添他的脸，用头轻轻的碰他的胸。他双手抱着狗任它在怀里撒欢。

　　六爷从屋里走出来：“顺，过来。”黑顺从杠头怀里跳出，摇着尾巴温驯的走到六爷脚边卧下。看看六爷又看看杠头。“有事呀？拉脸给谁看呀？”
　 “爹呀，没事——没事——”
　 “没事才怪哩，你那张脸上写着呢。”
　 “爹，是有点事给你老说。”
　　六爷不出声，只是看着卧着的“顺”。
　　杠头说：“今天支书开会了，说领了上级的指示，要打狗－－”。
　 “打谁的狗？”
　　“谁的狗都打――”
　　“吃饱了撑的没事干，这狗怎麽惹着‘上级’了？”
　　“不是惹着了，‘上级’说狗骨头硬，熬成汤当肥料浇红薯长得壮，高产――”
　　“我的骨头更硬，把我打死熬了浇红薯吧！”老爷子说话踯地有声，呛的杠头半天回不过话去。
　　
　　老爷子弯腰坐在条凳上，用手抚摸着“顺”，半天不说话。
　　狗是六爷的贴身伙伴，多少年来陪伴他，六爷下地它就趴在地头等；六爷下河洗澡它跳到水里与他嬉戏；六爷吃饭它就坐下静静的等他往它嘴里送食物；六爷在炕上睡了，它在炕下卧着陪它。有一次，六爷赶集回来因病晕倒路上，是顺跑到玉米地里找到杠头把六爷送往医院，及时治疗才没有因脑血栓落下后遗症。六爷对别人说，是顺叫他多活这麽多年。
　　
　　杠头看六爷摸着顺，就像爷爷抚摸孙子，心里着实难过，可想到支书最后的叮咛，就对六爷说：“爹，这事抗不过去的，不听就打成反革命。”
　　六爷身子一震，听出了这事的份量：“操他祖宗，这怎麽和革命连上了？！“
　　这时院中槐树上的小喇叭广播了：“大家注意：常占已把狗打死送来了，大锅的火也点着了，没动静的快快行动！快快――行动――行动—”。
　　
　　六爷知道这顺的寿命到头了，不觉就流下泪来。站起身，走进屋里，在放干粮的篮子里拿出一个白面馍馍，这是六爷的饭食，家里其他人吃的是红薯干面加糠做的像猪肝一样颜色的窝窝头。
　　
　　六爷坐下，“顺”的眼睛里闪着光，注视着六爷手里的馍馍。六爷慢慢的掰一小块轻轻的一抛，顺跳起张开嘴很准确的接住，蹲坐着咀嚼起来，头一伸咽了下去。如此反复，六爷看着顺大声呵斥：“饿死鬼托成的！畜生――慢点吃！”
　　
　　杠头不知所措的看着六爷，六爷断呵一声：“傻看什麽！给顺端点水来。”
　　杠头拿起一个泥瓦盆，走至水缸舀了些水，顺低头喝了起来。
　　六爷说：“把梯子搬到南墙上。”杠头照做了。
　　六爷又从屋里拿出了一条麻绳，挽了个活结，套在顺的脖子上，杠头才知道六爷要做什麽，不禁哭出声来。
　　“兔羔子，你爹没死哩，哭这麽痛做甚麽？！过来帮忙呀！”声音那麽大，杠头被六爷的声音吓着了，不知如何帮忙。
　　
　　他看见六爷牵着顺踉跄的走向梯子，顺依然温顺的低着头跟着六爷向前走。六爷走到梯子旁，把绳子用力扔过梯子撑，顺抬着头看着他扔，扔了几次都滑了下来，六爷拿绳子的手颤抖着，竭尽全力绳子才扔过了梯子撑，他走到梯子的后面，抓住绳子用劲的往地上坐下去，只见顺被绳子拉了起来，腿蹬了几下，眼圆睁着看着杠头，舌头便从嘴里搭拉出来。梯子那边，六爷一松手倒在了地上，杠头上去抱住六爷，只见他脸色苍白，老泪纵横，胡子颤抖，杠头把他背到床上，六爷嚎啕大哭……
　　
　　该做晚饭了，村里没有升起炊烟，只有那牲口棚的院子里黑烟滚滚，村子的上空弥漫着狗肉的腥气……

　　　　　　　　2004.1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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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怡

梦游太虚版的朋友们新年好，海怡久没来了，发一篇新作请大家拍砖指教。

祝大家在新的一年创作多多，收获多多。身体健康，阖家幸福，万事如意。：））

房子

生动翔实的细节，感人至深的乡村生活画面。欣赏。

问好海怡。

海怡

最初由 房子 发表
生动翔实的细节，感人至深的乡村生活画面。欣赏。

问好海怡。

房子老弟好，久违了。谢谢关注，多指教。：）

葛瑞英

唯美空灵的小说语言，散发着泥土芬芳的生活画面，老手，学习了，问好！

一楠

最初由 海怡 发表
梦游太虚版的朋友们新年好，海怡久没来了，发一篇新作请大家拍砖指教。

祝大家在新的一年创作多多，收获多多。身体健康，阖家幸福，万事如意。：））

问海怡姐姐好，同样祝福您身体健康，阖家幸福，万事如意。新年多出佳作！：）

吴建中

文章描写的场景虽然是很多年轻人所没有经历过的,但作者生活的底蕴所反映出的人文思想,却是值得学习!

蓝色的小木屋

小说语言很有力度，第一段落的描写也很生动，而且继续往下写肯定有戏，但第二段落转到打狗，似乎与第一段落的隐名埋姓的麻子有些脱节了，不过，结尾六爷亲手套死狗，很感人。木屋的看法不一定对，请包涵。问好！

冷眼看

姐姐这篇小说的特点是人物描写很传神，细节也描写得很到位，只是打字可能太快，误笔较多，姐姐有空改改吧。：）

再问姐姐新年好！

海怡

最初由 葛瑞英 发表
唯美空灵的小说语言，散发着泥土芬芳的生活画面，老手，学习了，问好！

谢谢关注。问好。：））

海怡

最初由 一楠 发表
问海怡姐姐...

谢谢一楠老弟的关注。问好。：））

海怡

最初由 吴建中 发表
文章描写的场景虽然是很多年轻人所没有经历过的,但作者生活的底蕴所反映出的人文思想,却是值得学习!

谢谢关注，请多多指教。：））

海怡

最初由 蓝色的小木屋 发表
小说语言很有力度，第一段落的描写也很生动，而且继续往下写肯定有戏，但第二段落转到打狗，似乎与第一段落的隐名埋姓的麻子有些脱节了，不过，结尾六爷亲手套死狗，很感人。木屋的看法不一定对，请包涵。问好！

谢谢您的认真评论。其实我是想用两个完整的故事塑造一个人物，两件事情是没有什麽联系的，所以也不存在什麽脱节。；））

再次谢谢你，很高兴认识你。：））

海怡

最初由 冷眼看 发表
姐姐这篇小说的特点是人物描写很传神，细节也描写得很到位，只是打字可能太快，误笔较多，姐姐有空改改吧。：）

再问姐姐新年好！

谢谢妹妹提醒，祝好。：））

左显辉

十分不错，精炼老到，纯熟自然，难得，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