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东方小来 于 2015-9-2 11:59 编辑
1
从白马寺归来,好几日我心绪难平,索性便离开了晋城。
晋城虽是离我家最近的城市,可我对它并不熟悉,算上这次,一共来过两次。晋城位于山西东南部,离郑州很近,离省会却远。晋城公交车每天的新闻都是关于中原经济区的,让人觉得晋城离山西好远。山西还计划修建大西高铁,大同到西安,从山西北部到西南,就是没有东南。这些话,都是邵斌和我牢骚的。
我和他不一样,我不是晋城人,对这座小城的感情来得没那么深。
最近我常做梦,梦里反复和米瓜拥抱,说再见。再见了无数次,仍旧挥手,嘴唇蠕动,念念有词。地点是晋城市人民医院,我记得几个硕大的血红色霓虹字不停地闪耀,耳边萦绕着“哇呜哇呜”的声音,如同喝醉的蛤蟆,小时候村子东边有一池塘,藏着无数蛤蟆,雨一下,夜里蛤蟆声此起彼伏,那个时候我还不爱做梦。村子里早就没了池塘,坚硬的水泥长驱直入。
在白马寺,我淘来一串佛珠。上面精雕细刻,十分讲究。我对佛教知之甚少,但心里总保持一种神秘的敬仰。佛珠一直带在我手上,春夏秋冬。民国时期封建大家族的妇女总有几个信佛,战乱时期,只能向佛,祈保平安。譬如我的大姥姥。我见过大姥姥几面,印象不深。大姥爷是地主,但似乎农村的革命并不彻底,人群总是跟风地一会斗这个一会斗那个,到最后不了了之。大姥姥的妹妹就是我姥姥,她不识字,但会背语录。
扯远了,我还是想说米瓜。因为是瓜子脸,我们都叫她米瓜。其实米瓜长得像一个女明星,我一直没敢告诉她。高二分班米瓜和我坐了同桌,第一次见面她拿一张校报在看,见我过来,就晃晃手里的报纸,然后指给我看,你看我的诗发表了!快看,快看,这是我的名字。我并不习惯这样,本能地向后退。
米瓜眨巴着眼,一脸不解。
我指着校报上她写的豆腐块反问了一句,这是你写的?她点头。我把手挪到旁边的一块比她三倍大的豆腐块,说,这是我。
时间仿佛凝滞。
她突然尖叫起来,邵斌,邵斌,他就是你喜欢的……
后座的男生抬起瘦削的脸庞,我喜欢的?
对,你喜欢的那个写小说的!
我转过身子来,才看清这个带着耳塞的男生。他课桌上凌乱不堪,一堆厚厚的书每本的页脚卷起来黑乎乎地朝天撅着。他并没有直接看我,而是站起来,对米瓜说,谁说我喜欢了?然后猛地转头面对着我,露出一个不自然的微笑,可他的眼神里透着一种真诚,我的视线没有办法移开。
你好,我是李……
还没说完,他就伸出右手,说,你好,我知道。
我尴尬地耸耸肩。
等过了一段时间我才了解,其实第一次都他妈的端着,真行!那段日子大街上总出现一幅立体画面,邵斌骑着自行车,后座是米瓜。米瓜嘴里塞满了鸡蛋灌饼,邵斌的嘴里叼着两根油条。电影院还没有普及的时候,自行车是恋人天然的增进感情的最佳场所。米瓜穿着白裙,裙角随风飞舞,邵斌穿着格子衬衫……米瓜后来抱怨说,裙子上总是油点点,都怪邵斌骑车一阵快一阵慢的。
校报上米瓜的那首诗叫什么我已经忘了。
学生时代的形象随着毕业的来临早已一去不复返,米瓜已经从精干的短发变成一头长发,后来烫了卷发,形状没了之后,又成了精干的短发。三本学校再加上烧钱的专业,作为家里的独生女,米瓜没有理由不去享受这个世界。
而邵斌,相形见绌的模样就时刻晃荡在米瓜学校周围。邵斌是单亲家庭,有一次他和我讲,他计划和米瓜结婚。
他说,第一次见到她,就有了这个想法。
我问他,你知道米瓜怎么想?
他摇摇头。
2 这次巫旭拿来的是《萌芽》。
第23页的文章,署名李欢。巫旭的高跟鞋在广告公司狭窄的楼道上引起一阵嗒嗒的回响,她故意让我难堪。她来到我面前,啪地一声把杂志摔在我乱成一堆的桌子上。然后,一声不吭地甩脸走人。我小心翼翼地拿起杂志,看见自己的署名小说。
我答应过巫旭,所有的文章必须先拿给她过目,再做定夺。私自把文章发给杂志无异于背叛,这个我知道。问题是,我从未私下给杂志投过稿。在页脚,有巫旭的笔迹:下班后到我办公室。下班后我并没有去找巫旭,而是一个人去了江边。江边没有风,胸闷得很。手里的啤酒已经喝了大半,面色红润的我,坐在台阶上,迷糊中想到了我表哥陈豪。
二十六年前,我来到世上三个月整,一个脏不拉几的男孩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他鼓着脸,不停地朝我吐舌头。我看见他头发蓬乱,几个星期没理的样子,一只手还在偷偷地挠我的脚。
我还不会说话,在床上翻来翻去。
小姑,欢欢屙到裤子上了!他突然大喊。
我是有感觉到一股子热腾腾的东西黏在身上,但我还在翻滚着根本没停下来的意思,于是我的开裆裤就被染的黄澄澄的。
陈豪在我的生命里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他无所不能,教我打弹弓、掏鸟、钓鱼、打架。最重要的,他还教会我写第一个汉字:欢。我的名字。陈豪的个子蹿得极快,我使出吃奶的劲儿也跟不上,越拉越大,后来他长到一米九,我停留在一米八。
但我还算高大,至少对于一米七的邵斌来说。
邵斌高考发挥失常,上的大专,学校就在米瓜学校附近。我以为距离上的临近会使他们的关系更近一层,事实上,我错得离谱。
米瓜早就厌倦了小打小闹的青春期暧昧,不知受了谁的启蒙,她说,她要嫁的人必须有十条标准。我记得第一条好像是家产必须有多少来着。糟糕的是,我横在米瓜和邵斌两人之间,处境尴尬。
我们常有KTV这种聚会,一群人谈天说地,还要在包间乱嚎一番。那次,是米瓜请客,她生日。她挨个敬酒,直到最后一个,敬邵斌。所有的人都在起哄,说喝了这一杯,就算交杯酒。米瓜抿了一下嘴唇,忽地就吻了上去,这个举动出乎所有人的意外。邵斌手里的酒杯掉落在地上,碰出爱的火花。他绝没想到米瓜的这个举动。太突然了,所有的人都集体静默片刻,然后突然全场喝彩。
邵斌那晚是真的醉了。我也醉了,我们两个说了一晚的梦话,看着米瓜熟睡的脸,我说,你看,像不像李小璐?
邵斌先是疑惑,而后仔细看了看,笑了。这是他的女人,就算是李小璐,也不见得比米瓜漂亮。邵斌断断续续地说以后要买房买车买贵车买大房买豪车买海景房,买到后来,就剩下他的呼噜。大屏幕上依旧闪动着人影,是陈奕迅的《好久不见》,最后一首歌是我点的,没有人唱,大家早已玩嗨,只有我在唱。半夜我曾醒过一次,我以为只有我是清醒的。从厕所回来,我见米瓜在沙发上抽烟。她扔给我一支,却没说话。
终于还是我先开口,你刚才为什么要那么做?
米瓜依旧沉默。
抽完了手上的烟,她长吁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裙子,推开门出去了。我就那样看着她的身影消失掉,其实我的酒并没有醒,我以为自己在做梦。我们把不希望出现的场景,都说成是梦。
邵斌偶尔叫几句不连贯的梦话,听不大清。我喜欢的一首歌里,有一句“昨天太近,明天太远,默默聆听那黑夜……”我此刻应该就是这种情形。
3 离开晋城以后,我到上海同学那里暂住了一段时间。我发现上海并不适合我,骨子里的我是期望安逸的,说专业点就是小农意识浓厚。金色的上海滩太过璀璨,晃得我睁不开眼。我决定离开上海,到南京去。
在南京我结识了巫旭,也就是此刻还在自己办公室等我的这个女人,巫旭是典型的锥子脸,利落干练。她有些不耐烦了,手托着下巴对着门一个劲的发呆。
先不管她,说到哪了?对了,我们说陈豪。我和陈豪在十五岁的时候曾打过一架,他放学后在墙角勒索一个低年级的女孩,我上前就大声叫骂,那当然惹毛了他,三拳两脚就霹雳啪啦落在我身上。
我恨陈豪。直到现在,心头的余恨并未完全消失。墙角有一根老旧的电线杆,暴露的电线伏在地表,像开口的鳄鱼悉心等着猎物的落网。我撞在电线上,全身冒火。一旁的陈豪吓傻了,脱下衣裳,用力朝我甩,我就栽到了地上,眼冒金星。
见了这副惨状,那女孩撩起群角,掏出手机递给陈豪,说,打120。她气定神闲的样子让我误以为是哪个天使下凡,是她挽救了我的生命。后来,她嫁给了陈豪,成了我的嫂子。
对我嫂子的感恩与对陈豪的憎恨抵消掉,让我难以用正确的姿态来面对陈豪。他们是大学毕业后结的婚,婚礼现场我也在,哄腾热闹。我还是在最后时刻在心里送上了我的祝福。
婚礼后,我回到学校,这个时候全校的人都沉浸在五月天要在本地开演唱会的兴奋中。米瓜发来短信,说要和我一起去看。她说,你不是最喜欢那首《拥抱》吗?这次他们要唱的。
要叫上邵斌吗?
不。
演唱会那天下起了漫天大雪,我和米瓜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她紧紧地拽着我的手,说,欢啊,你可别把我弄丢了。
我轻松地说,这你放心,这个情况,我们转个身都很困难。怎么可能把你弄丢呢?
人群一阵一阵地欢呼着,我踮起脚尖想看一下偶像的身影,但是五色荧光棒分散着我的视线,什么也看不清。我索性闭起眼,默默聆听。我听到了好多老歌,他们刚出道时候的歌。我喜欢“旧”的感觉。
“脱下长日的假面,奔向梦幻的疆界……”是《拥抱》!终于等到了,我情不自禁地随着大家合唱起来,唱到潸然泪下。说不上来是哪句感动,说不上来具体是什么感受,只觉得胸口热浪翻腾。我应该是疯了,人们在跳,我也跳,人们在吼,我也在吼……
米瓜,你快看,是阿信!米瓜!米瓜?滚滚人群里,我真的丢了米瓜,我何时放开了她的手,米瓜你在哪里?米瓜!没有人回应,只有漫漫的雪花和人影交错,天地间,我兀自站立,不知所措。人浪滚动,我已经离开了地面,身体越来越轻,最后几乎没有了重量,飘起来,随着雪花,飘呀,飘。
渐渐地,腿也消失了,身体也消失了,我变成了悬浮的气球,在人群上空盘旋着,可我还能说话,米瓜!米瓜!我喊。人声鼎沸,我根本听不见其他任何声音。
蓦地,有人抓住我的胳膊,将我一把拽了下来。等脚踩踏实了,我看见米瓜在我身旁,她大声地说,你爬那么高干什么!
找你!
找我?
我以为你丢了。
你会担心?
会。
4 邵斌再没来找过我,包括他的生日,我发的祝福短信也没有回复。我记得周边每个朋友的生日,因为我的朋友也就那么几个。我不清楚我俩的关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
我也不知道,原来邵斌和米瓜曾吵过一架,确实地说,是每个月争吵的次数逐渐增加。邵斌或许是迁怒于我吧,我想。
后来没几天,听说《恋爱的犀牛》要来我们学校演出,为此我曾去找过米瓜。在空旷的排练厅,米瓜反复地练习旋转动作,她转起来的时候真的很美,我见过那一次,心就融化了。
我后知后觉地,原来高中毕业这么久,大家都变了。
米瓜说那天正好她们学校有舞蹈大赛,没时间。我有点失望,算是第一次约会,就这样以失败而告终。我其实不应该抱有什么幻想的,五月天演唱会那天米瓜最后吻了我,我不懂其中的含义。
得到了米瓜的拒绝,我心里倒莫名的舒服了一些。在一处公告栏,我看见他们学校下周要举行运动会所以放假三天——米瓜在骗我。在她们校门口,我碰见了邵斌,挽着一个漂亮的卷发女孩。我们相隔几米远,他看见了我,却没说话。
他至少应该过来打个招呼。路面上还有积雪,不知道这些雪什么时候才能化掉,春天何时来临。我只觉得天气好冷。
我应该乐观些。
《恋爱的犀牛》演出那天,不知怎的,我下意识地把这件事情给忘了,等我赶到的时候大礼堂早已人满为患。我一路向前挤,实在挤不动了,旁边一哥们惊讶地看着我,我们尴尬地对视了一下,他说,你坐到我这边来吧,这还有个位置。
他叫王召。后来,他填补了邵斌的缺,成了我最要好的哥们。王召和邵斌不一样,如果邵斌与我都是抑郁质,那么王召的气质类型是典型的胆汁质。我一直以为王召是上天专门派来的。
王召比我大一岁,大四了。他打得一手好篮球,而且还会弹钢琴,更重要的是他还是一个诗人。这几种不太和谐的技能都集中在他身体里,简单说,就是怪咖。
中国的诗人比较悲剧,讲解西方文学的教授如是说,五四时期无数先哲赖以追求思想解放的最重要的文体经过这几十年,没有愈加辉煌,反而逐步走向黯淡,现在没有几个人在安静地读诗了,诗歌退到了文学的边缘,甚至其本身的文学性都开始受到质疑。中国人为了生存,恨不得扎到钱堆,庸俗到底,多希望我们可以尽早的实现生活水平的提升,等我们赶上了美国,我们或许就会安静下来看一些书,或者读一点哲学吧。
王召说情况可能不会是这样,中国就算成了发达国家,她的人民也不一定会多读点书,他们宁愿去旅行和购物,迪拜、沙特、法国或者澳大利亚,或者大规模地移民,直接住到别人家里。
他叹了一口气,说,反正等到了发达国家的时候,这片土地上的空气肯定已经不适合人类的生存了。
王召总是会长篇大论地和我讨论这些,他们诗人真是忧国忧民,我发现他少年白,大概是常心系天下的缘故。我没有那么大的胸怀,我的小说写的都是 一些芝麻蒜皮,等我有一天发达了,我也想去旅行和购物。
王召有时候太过于深刻了,女生对他都是望而却步。他其实长得还行,据他自己说,他曾谈过一次恋爱。对此,我不太相信。
真的,那女孩特漂亮!他有点激动。
我说,知道。
你别不信,我有她照片,你看。他拿出手机找到他俩的合照。
我一看,还真是,女孩轻轻依偎在他的肩膀,锥子脸,皮肤白皙。王召得意地晃晃脑袋,我真想捶他。
白糟蹋了!我呸了一句。
你说什么?
没,没说什么 。 王召说,这个女孩叫巫旭。巫山的巫,旭日的旭,南京人,是上一届的学姐,已经毕业了。他眼里突然又多了一种感伤,朦朦胧胧的搞得我怪难受,我说王召,大学里的鸳鸯能成的就那么几对,节哀吧。
巫旭是白天鹅。他辩解说。
好吧,天鹅就天鹅,大学里的天鹅能成的就那么几对,你要节哀啊,我又把话重复了一遍。王召瞪了我一眼,沉默了。大学里能成的就那么几对,那么米瓜和我呢?我也沉默了。
到了南京我才知道,巫旭是我们学校最近五年唯一的学生会女主席。她的气场强大到我在她面前甚至都无法正常喘息。
和她待在一起,真的很闷。除了工作就是工作,她没有私生活,不爱逛街,也不常购物,她这种职业女性好像已经退化毋宁说进化到男性了。从上海到南京,是王召的建议,毕业后他很快就在上海找了一份职业,朝九晚五,规律的作息。
我们谁都无法预料未来,人类拥有的一切复杂的情感,在时间、空间的奇异组合中,碰撞着流离失所。
第三天了,没有米瓜的电话、短信。
5 我不清楚邵斌为什么会从晋城转学到高平这个县级市,晋城的条件应该比这里好很多。高二之前,我曾经去过晋城一次。
晋城市人民医院,我在一群人的簇拥下,有哭声、有喊叫、还有急救车在哇呜哇呜。一切的声音就在耳边异常清晰,可仔细听却模糊难辨,嘈杂、混乱,还有——痛。锥心的疼痛在全身乱蹿。
快!局部麻醉!有个医生喊道。
与陈豪的这次打架,给我留下了终身的伤疤。十六岁我上高一,在新的环境,第一天上学,同学们无不以异样的眼光观察我,当然也少不了背后的议论。整整一年,我没有朋友,甚至连同桌也没有——班主任老师让我一个人搬着桌子坐到墙角,在那里,我的世界迅速缩小。角落的光线十分有限,而高中的图书馆又多是摆设,我只能在晚上自习的时候写那些自己脑子里旋转的东西。
校报是每月学校免费发,每月两期,我总能在座位后面的垃圾桶里捡到若干张被别人扔掉的“废纸”。在第四版总会有一些豆腐块的文章,标题下面写着班级和姓名。
就在那里,我找到了自己一生的追求。
第四期、第六期、第七期、第八期,竟然期期都有我的名字了,我默默地收藏着每一期,小心地将其折成整齐的豆腐块塞到书包。期中考试前夕的一堂作文课,语文老师站在讲台上,拿出最新的校报,说,你们大家都应该向李欢学习。
我的同胞们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但是我没想到分班的第一天,作为隔壁班的米瓜竟然对我是这样的态度。邵斌说,每期的校报他都有,而每期上面我的小说他都有看。我说不清是惊讶还是感动,总之,我觉得我们的相识真是一场意外。我获得了别人的认可和平等对话的机会,这对我来说无比重要。
很快,学校里出现了一个“铁三角”的组合,米瓜说,我们是一辈子的朋友,永远黏在一块的那种。说这话的时候,我等在公交站牌前,看着她嘴里的鸡蛋灌饼菜花四溅。
邵斌将自行车停在了街心湖边。米瓜说,今天要去七佛山。
七佛山在高平的最东边,上面有七佛寺。我们不是去拜佛,而是要在半山腰野炊呀。邵斌把该带的都带上了,米瓜还专门提醒他要带上垃圾袋,不要污染环境。
我说,你们在佛的眼皮底下吃吃喝喝的,是不是有点过分?
米瓜不屑地说,吃完我们当然还要去上香。
去挑衅?我反问到。
邵斌从袋子里拎出一带羊肉,斜了我一眼,你吃不吃?我嘴里念叨着罪过啊罪过,却已经点头如捣蒜。
我们在山上待了很久,却一直没有去上香。我觉得米瓜要么只是说着玩,要么就是把这件事给抛在脑后了。天上挂着的夕阳由黄变红,突然一下又藏到云层里边了。
忘了是谁的提议,说要去许愿树。许愿树在寺庙的后面,拥有庞大而茂盛的树枝,上面扯满了各种红布条,有的还挂着金色的铜锁,上面刻着各种誓不分离的语句。夕阳又从云里钻了出来,映照在那些恋人的信物上,熠熠生辉。
我也带来了,你看。米瓜从兜里取出一块金色的大锁。我定睛一看,上面还有一行小字,有我有你,有你有我。邵斌特别兴奋,接过米瓜手里的锁,爬到树上找了最粗壮的一棵枝干,结结实实地锁了上去。整个过程充满了仪式感,也有一丝悲壮。悲壮具体从何而来,我也说不清。
米瓜跳起来了,我也跳起来了,邵斌也跳起来,在夕阳下,拉长的三个斜影交错着、骄傲着,年轻真好。
年轻真好,巫旭第一次见我,就这样说。巫旭毕业之后回了南京,短短一年间,在一家知名的广告公司就独撑一片天。
学姐你好,我是李欢,王召推荐我来的。
我知道,他和我说过了。今天起,你就在策划部吧,有什么事,直接向我汇报。
我很快就适应了南京的生活,加上巫旭姐的照顾和同事们的热心帮忙,还谈了一个女朋友。不是别人,正是巫旭的妹妹,巫羽。我太幸运了,因为在别人眼里,巫羽也是一只白天鹅。
6 我决定去找米瓜说清楚,在一起或者分手,总之要说明白。我需要一个答案,因为我已经好几天没有睡过一个完整的觉了,也很久,没有动笔写小说了。不知道为什么,那些灵感突然很少光顾,我变得更加郁闷。
我没有告诉她来找她的事,我想这应该没什么,男生总应该要主动一些。
在排练厅,米瓜仍旧在练着那套动作,大部分是旋转,她转起来时而柔美,时而有力,看上去已经很熟练了。我没有叫她,就只是在门口等。我想,等她练习完了,就会看到我的。
我不会去打扰她的工作。
米瓜的学校修建得很漂亮,一幢幢欧式的建筑拔地而起,干净明亮。我走到图书馆面前,看见矗立着的思想者塑像。据说这尊雕像刚展出的时候,使它的创作者罗丹受到猛烈的攻击。后来人说这尊雕像其实象征的是深刻和永恒。人世间什么才是深刻和永恒的呢?我说不上来,这真是一个难题,相信没有一个人能说得上来。这可能是一个或许让马克思都会挠头的问题。
阿欢!
我扭头一看,是邵斌,一个人。他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向我微笑。这样的接触一下子好陌生,我呆在原地,不知该不该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邵斌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说要去排练厅接米瓜一起到山上玩,他们昨天就约好了。他还问我要不要一起去。
哦,不,我就不去了,我还有事。
他没再说话,末了补充了一句生日快乐,然后朝排练厅方向去了。我尽可能冷静地看着思想者复杂的脸,我觉得那就是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学校的,王召见我失魂落魄的样子,便叫我去吃饭,说学弟们有个聚会。酒足饭饱之后,王召很快便寻了话题,他们假意说说笑笑,讲些不相干的事情。他们善解人意的有点过了头。
回宿舍的路上,王召突然对我说,其实他和巫旭并没有分手。
为什么?我惊讶地问。
他没有说话,夜空星星点点,他的脸出现了一道明显的泪痕。他说巫旭家里要她回南京,本来他们俩是在东方明珠塔顶发过誓的,毕业之后要一起去上海,留在那里,一起打拼。
你什么时候去的上海?
大三暑假,那个时候巫旭毕业了,我陪她回家,我们先到上海,在那里待了三天。
巫旭是什么态度?
不重要了。
王召的话意味深长,不重要了,是啊,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一切已发生,我想起和米瓜的初次相遇,和邵斌的第一次握手,甚至和陈豪的那次打架。在心里其实我早就原谅了陈豪,就像王召说的,尽管那次打架造成了严重的后果,可现在真的一切都不重要了。那晚,我迟迟难以入睡,内心那种迷蒙的感受挥之不去,难受极了。时间一点一滴不回头,我想这次我们仨真的完了。在零点时分,我收到了陈豪的短信:生日快乐。
不管是出于内疚还是其他的什么,陈豪对我一直很好。他还常常打钱给我,说是做哥的一些心意。
我没有再见过米瓜,也没有再见过邵斌。我回到了属于自己的小小世界,我终于再一次拿起了笔,这一支曾改变我命运的笔。高中第一次往校报投稿,是我下了很大的决心,最后终于鼓足勇气到的校报编辑室,主编陈老师见到我,问我有什么事,我放下自己的小说就一溜烟跑掉了。
后来几次,我胆子逐渐大起来,敢抬头看陈老师了,有一次竟然还主动和她聊起天。聊的都是和写作不相关的事情,陈老师问我胳膊是怎么回事,我说是一次事故。
事故?她眼里充满怜悯。她说,这样吧,你每个星期都送一篇小说来,我想在校报上开辟一个专栏,你觉得呢?她询问我的意见,第一次有人认真地询问我的意见,我涨红了脸,扭身跑了。
我将自己孤立起来了之后,开始疯狂地写。我不能容忍自己的心空下来,那样我将会陷入无止境的黑暗。我没有恨米瓜,当然更没有恨邵斌,谁都没有错,或许是有人错了,可是陈老师对我的恩情,是我所不能释怀的一个理由。
我当时也很惊讶,陈老师竟然是米瓜的母亲,而开专栏的建议我推测是米瓜提出的,要知道邵斌爱看我的小说,米瓜喜欢邵斌。
是啊,我怎么这么傻,从高中开始,米瓜就喜欢邵斌。而我,似乎一直在他们俩个中间徘徊。
是我,阴魂不散吧。这突然的自知自明让我对自己的木讷更加鄙夷。
忽地一年,王召也要毕业了,他当然二话没说去了上海,那是他一直想去的地方,何况还有那个他和巫旭的誓言,他真的是一个坚强的梦想的守护者,我自认为,比他懦弱太多。
王召走后,我更加寂寞。
7 江边的风渐渐大了,我打电话给巫羽,说我想回家。巫羽便开车来了。她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事。
在车上,我突然想到巫旭还在公司等着我,我让巫羽打电话给她,说我不回去了。
你和我姐到底怎么回事?她刚才给我打电话好像不太高兴。
工作上的一点小矛盾而已,改天我向她道歉。
不用了,我姐这个人表面上强势,实际上早就原谅你了。
我们人类总是这样的矛盾体。实在憋不住的时候我就悄悄跑到米瓜学校的排练厅,看她转圈,直到我看得头晕。怎么看都看不厌,怎么看都看不烦。我突然想拥抱一下米瓜,就简单的拥抱,就一秒的拥抱。
转眼已经到了大四,我的毕业论文早就上交,自己的小说也已经发表无数,可我一点也开心不起来,一点也不。
六月底,我收拾好行李,准备回高平。没想到在上海的王召打来电话,他说五月天要去晋城开演唱会。
那不是你老家吗?
我是县里的。
都一样,你一定要去看呀,你不是最喜欢五月天了吗,就当做是毕业旅行吧。
毕业旅行?晋城?
是啊,我还没有真正地去一次晋城,我毫不犹豫地买了票,坐上了南下的火车。演唱会的那天,我在体育馆门口见到了一个人,我不确定那是不是她,但是她的背影真的很像。我没敢上前去打招呼,只是默默跟在她后边。
《拥抱》这首歌是早年专辑里的,这次我并没有听到,恐怕今后也很难在现场听到了。我在台下大喊:阿信!阿信!喊着喊着,却变成了米瓜,米瓜!周围的人都纳闷惊讶地看我,我还在叫,我叫的愈加大声:米瓜!米瓜!我不会弄丢你的!那个女孩也回过头来看我,她是尖下巴,很漂亮。而米瓜是瓜子脸。可我没有停止,对着空气喊米瓜,喊到我的眼睛湿润流泪,喊到我的嗓子干涩沙哑。米瓜当然没有出现,她怎么可能出现呢,我真可笑。
在晋城的第二天,我去了白马寺。在大雄宝殿中央,有一尊大日如来,缺了左臂。我烧了香,也拜了佛,头却昏昏沉沉,像灌了铅。
我找到了主持,询问佛没有左臂的原因。
主持说,七年前,一个暴风雨的夜晚,闪电劈了佛殿的飞檐,大殿里面其他的佛像都完好无损,单单中间这一尊,断了一条臂膀,没有人能参透佛的圣谕。至今,也不敢擅自修补。
我又返回大殿,那尊慈眉善目的如来,安详、静穆、威严。
8 巫羽说,天渐渐冷了,你要注意保养胳膊,不要太劳累。南方天气阴冷,也不要多到外面,要受冻的。
我说,巫羽,你一直想听的关于我胳膊的故事,我现在告诉你吧。她突然惊讶地看着我。她知道这一直是我的痛,也是我的禁区。
还记得吧,我和陈豪曾打过一架,那次,暴露的电线绞住了我的胳膊,当场就没了意识。后来我被送到晋城市人民医院,最后还是没保住,只能把左臂给截了。我这样一个残疾人,没有几个人愿意和我交朋友。
不过我没和巫旭说,那个时候我还没有认识米瓜,可近来的梦里我和她反复的拥抱却是出现在那样的情景中。每次梦里,我都渴望天亮。而我也曾在小说里写,我期望的和邵斌分开的方式绝不会是这么平淡无奇,他应该会和我打一架,你死我亡的决斗,因为我们绝不允许其中一个活着离开另一个。
现在偶尔想起邵斌,我心中某一块还是会轻微地动一下。
我摸摸右手上的佛珠,叫了一声巫羽。巫羽哎了一声,她已经随着我的故事入神了。我说,巫羽,我要回去了。然后顿了一下,说,晋城。
巫羽似乎没听懂我的意思,嘴角上扬,笑着说,那我要一起。(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