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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走到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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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2-17 16:33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走到最后
谯 楼

  纷忙杂乱的脚印跌带起来的尘土还没有落定,密密麻麻的雨点又把尘土溅了起来。宗德老汉只眯了眯眼睛,雨雾就从很远的稻田那边跑到街道上,立在他的面前。他把身子往墙边靠了靠,可雨点还是断断续续地溅在他的裤脚上。他干脆把背上的背篼放下来,矮身坐上去,埋下头去用指甲一点一点地搓裤脚上的泥水。

  把泥水搓干净,他又坐了好一阵,但雨雾却越来越重。风也趁机作怪,尾随雨雾跑到街道上,跑到屋檐下。他觉得有点冷了。他站起来,重新把背篼背在背上,贴着墙边往街那头的邮政所走去。

  邮政所柜台前面的空地方站了很多人,也有人光屁股坐在地上,把脚伸得老长。但是这些人里面并没有天天坐在这里帮人家写信的那个老汉,就连老汉摆在这里的桌子和凳子都不见了。宗德用手拨拨头上的雨水,终于挤到柜台前。邮政所的老主任不在,他的孙女坐在里面,正磨着指甲。他迟疑了一下,用手敲了敲竖立的玻璃。女孩总算抬起头来,不耐烦地瞄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继续磨指甲。他不晓得该怎样称呼女孩,就又敲了一下竖立的玻璃。女孩这次头也没抬,她说,信和汇款单,外面黑板上都写着名字,自己去看。他想了想,说,我买个信封。他摸出五角钱捏在手上。女孩把信封放在柜台上用手压着,说,钱。他把钱伸进去,问,帮人家写信的那个老汉呢,今天没有来么?女孩愣了一下,吹了吹指甲灰,说,他都喝农药死了好几天了。

  宗德万万想不到,那个笑眉笑眼的老汉就喝农药死了。两个多月前,他找老汉写过一封信。那时候,在外面打工的儿子和媳妇都大半年没往家里写信了,他悄悄跑到也有儿女在外面打工的人户去问,人家也说不晓得,但答应写信出去帮忙问。等他再去的时候,人家却把门缝关严了,手里捏着从外面寄回来的信给他说,造孽的儿子在外面犯了王法,被抓进了公安局的大门,黑心的媳妇呢,就跟人家跑了。他差点给人家磕头了,他说,这话要是传出去,不但菊花,就是我们全家人都没法活了。一出人家的门,他的腿就打闪。好几天,他大气都不敢出。儿子被抓了,媳妇跑了,他还有把硬骨头,熬得下去,但是躺在床上的菊花呢?要是她晓得这些,怕两眼一闭撒手就去了。

  想来想去,宗德只好去找帮人家写信的老汉。那天是个冷场,没几个人。他坐在老汉的对面说一句,老汉就写一句。写完了,老汉拿给他看,他说不识字。老汉就念给他听:敬爱的爸爸妈妈,您们好……他打断老汉的话,想了想,说,麻烦你再加几个字,我们还有个孙子,孙子也要问候。写信的老汉改了改,又念给他听:敬爱的爸爸妈妈,亲爱的乖儿子,你们好……他一边听,一边又要老汉改了几处。改好信,老汉搓搓手,问,你屋头的她害病在床?他点点头,说,都躺了几个月了,她就指望看到儿子媳妇的信,不然早就没啥念想了。老汉说,难怪,我是说,这受孽呀。老汉把信折起来,又说,你去老主任那里买个信封来,光买信封不买邮票就可以了。买来信封递给老汉写好收信人地址姓名,又遇到了一点麻烦,他只晓得儿子在深圳,但不晓得儿子的具体地址。老汉想了想,就在来信人地址姓名那里写上“深圳(具体内详)”几个字。

  把信拿回屋,宗德就煮个鸡蛋拿去喊来上湾院子里读六年级的春旺念给菊花听。信还没念完,春旺就问,宗德爷爷,玉满叔叔在信上说要回来修新房子,他好久回来修?到底要盖几层楼高?菊花从床上撑坐起来,笑眯眯地说,你玉满叔叔爱说大话呢,新房子最多盖三层楼就上天了。春旺念完“此致敬礼”,菊花又让春旺从头念了一遍。那天晚上,菊花竟然下床来吃饭了,并且比平时多吃了小半碗。吃完饭,菊花就坐在灶屋里看宗德洗碗,她说,我还以为那两个短命的只图在外面快活就把我们忘了呢。宗德说,爹妈把他生了养了,他真的就敢把我们忘了?菊花说,我听到他们在外面争气,我心里就好受了,可惜他们就粗心大意没在信里面给我们留个地址,我们想给他们写信都没地方写。他愣了一下,说,他们在外面那么忙,哪有空闲看我们的信?再说我们也不该写信去分他们的心,让他们一心工作,不然新楼房说盖就那么容易盖成了?

  最近几天,菊花又在念叨信了,她说,要割稻过忙了,那两个短命的不说寄钱回来,就是再忙也该写封信问问我们啊。不但菊花说,孙子也说,爷,我爸爸和我妈他们在外面不想我们么?他们都不写信回来问我们。今天出门的时候,菊花和孙子又问起信。宗德打算今天再去找老汉写封信,偏偏老汉就死了,以后再去找谁写信呢?

  在柜台前愣了好一阵,宗德才缓过气来。他捏着信封和女孩找给的三角钱,想问女孩写信的老汉为什么要喝农药,但女孩已经磨好指甲去一边翻报纸了。他只好往外走。

  雨雾已经淡薄了,有人光着脑壳在街道上走,更多的人端着碗坐在门槛上吃饭。经过屋檐下的锅盔摊时,宗德才记起早上出门的时候答应给孙子买锅盔的,他有两个逢场天都没给孙子买锅盔吃了。卖锅盔的抄手坐在那里打瞌睡。他敲了敲桌子,跟卖锅盔的讲了两句价,真的就少用一角钱给孙子买了个芝麻甜锅盔。再往前面走几步,是包子店。他想给菊花买两个肉包子,但是包子早就卖完了。他折回来,还是只用四角钱,又给菊花买了个芝麻甜锅盔。在街头的肉摊前,他又停了下来。猪肉还是上午的价钱,瘦肉八块,肥肉六块。他只好继续往前走。他本来打算如果今天卖出去两个背篼的话,就割大半斤瘦肉回去砍成泥做肉丸的,但老天半路落雨,他就只卖出去一个背篼。如果不落雨的话,每回逢场天他可以卖出去两个背篼,有时候甚至可以卖出去三四个。照这样算,等到割稻过忙完了,就可以凑够孙子的学费了。孙子都满六岁在吃七岁的饭了,等半月学校开学就该给他报名启蒙读一年级了。如果逢场天还落雨的话,等割稻过忙完了,编的背篼不说卖六七块一个,就是你只卖三四块,摆在那里也没人想过问。


  宗德老汉在中间的堂屋里用干帕子抹净了头上的雨水,才进左边的息屋里去换衣服。菊花侧过身子,看着他说,你真的不想要你的几根老骨头了?淋了满身雨!他说,我哪淋雨了?你看我头发都没湿。菊花说,你头发没湿?那你满裤脚泥水从哪来的?他说,裤脚上的泥水是走路甩上去的,我在路上走得快。菊花说,你过来我摸摸你衣服。孙子正好在门外问,爷,你给我买的锅盔呢?他偏身就走出去了。

  刚添了小半锅水坐下来打火做饭,孙子就举着半个锅盔过来了。孙子说,爷,婆给你的,喊你吃。他说,你婆怎么不吃?孙子说,婆说她吃饱了。他说,哦,你的锅盔呢,这么快就吃完了?孙子舔了舔嘴巴,说,我只吃了一半,剩一半放在柜子里面等明天再吃。他说,你现在就去拿来吃了,不准放。孙子说,我现在就不吃,我就要放,等明天吃要香些。他接过锅盔分成两块,把大的那块递给孙子,孙子不接。他说,爷喊你吃你就吃,爷不饿。孙子接过锅盔咬了一口,说,爷,我来帮你烧锅。他说,爷不要你烧锅,你过去陪你婆,等饭好了爷过来喊你。

  吃完饭,宗德又坐到堂屋里去破竹子编背篼。孙子在息屋里跟菊花说了一阵话,就跑出来挨他坐。他问,你婆不要你了?孙子说,呸才是,婆喊我出来陪你,她说她想睡瞌睡。他说,那你就乖乖坐,不要烦,爷编背篼卖钱,又给你买锅盔吃。孙子顺起一根青篾条递给他,点点头,说,嗯。只顺了几根篾条,孙子就梭到地上去了,他捡起一把黄篾条,偏过脸说,爷,这些黄篾条你又不要么?宗德说,爷不要,爷只要青篾条用。孙子说,你不要就给我,我也想学编背篼,你教我。他笑了笑,腾出一只手摸着孙子的头说,等你长大了就教你,爷教你编背篼,还教你编箩篼。孙子撇了撇嘴巴,说,你每回都说等我长大了就教我,那我到底要几岁才算长大啊?他说,等你启蒙念书了,你就长大了。孙子说,我不想念书。他愣了一下,说,为啥不想念书?孙子说,我想天天在屋里陪你和婆。他笑了,说,乖孙儿没出息,你如果不念书的话你就没出息。孙子又撇了撇嘴巴,说,念书要用钱呢,我不想用钱,我想把钱拿去给婆看病和修房子。

  把黄篾条全部捡在一边,孙子又来缠他。孙子说,爷,你给我编个鸦雀子。他说,你看爷正在忙。孙子把一根黄篾条弯成半圈,说,每回喊你给我编鸦雀子,你都说忙。他说,爷现在给你编个鸦雀子的话,你还来不来烦我?孙子说,你现在给我编个鸦雀子,我就不烦你,说不烦你就不烦你,我自己去耍。他放下刚起了个底的背篼,就去选了一根黄篾条。

  直的黄篾条在宗德手里变成弯的,后来又变成鸦雀子的头,头下面又长了肚子,肚子下面又长了两只脚,脚弯上去又长了尾巴,孙子看得眼睛都不眨一下,口水都流出来了。孙子用手背抹一下嘴巴,从他手里拿过鸦雀子就往息屋里跑。婆,你快看我的鸦雀子,爷给我编的鸦雀子,你看像不像真的。孙子举着鸦雀子一边跑一边叫。他喊了一声,没有喊住。

  你不要乱动,你只准看,弄烂了我就要找你赔,你肯定赔不起。孙子又在跟菊花叫。他在外面喊了喊,孙子的声音才小下去。可他只弯了两根青篾条,孙子又在息屋里叫了起来。

  他弯过一根黄篾条折断了捏在手上,跑到息屋门口垮下脸跟孙子说,你屁股痒了寻打么?才烦了我你又来烦你婆,还不赶快给我出来。孙子马上就把手脚并拢了,看看他又看看菊花说,是婆喊我进来陪她的,婆说她想跟我说话。菊花把孙子往她面前拉了拉,说,你是想寻乖孙儿出气?你倒不如拿我出气。只要有我在,哪个都不敢打他。他把黄篾条背过去,说,我是说吓他,哪要打他?我怕他闹到你。菊花说,我倒喜欢他来闹我,不是念着还有乖孙儿来闹我,我早就不想管你们了,我早就活得没有味了。

  过了一阵,孙子自己又跑出来了。他顺起一根青篾条递给宗德,说,爷,婆喊我出来陪你。他把孙子拉过来挨着自己,说,乖孙儿,爷刚才是假装的,爷怕你闹到你婆睡瞌睡,就想来假装吓你。爷其实最喜欢你,爷舍不得打你。孙子在他身上蹭了蹭,说,我都晓得。他弯腰捡起一根青篾条,又说,爷,我爸爸和我妈是不是以后都不得回来了?宗德的手闪了一下,说,你再乱说话,爷就不喜欢你了,爷就不给你买锅盔吃了。孙子说,又不是我说的,是下湾院子的飞娃今上午给我说的,他说我爸爸和我妈不想要你和婆了,也不想要我了,以后他们就都不得回来了,他们要在外面重新生个娃儿,他们想在外面吃独食过好日子不管我们。他把孙子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腿上,说,飞娃是乱说的,你忘了你爸爸和你妈给你写的信么?他们说要回来给我们修新房子,还要给你买好多新衣服,买冲锋枪,买坦克。你忘了么?孙子摇摇头,说,我没有忘。他说,那你以后就不要再听飞娃乱说,他晓得你爸爸和你妈回来要给你买那么多好东西,他是眼红你。孙子点点头,说,嗯。就从宗德怀里挣下来蹲到地上,又去顺青篾条。他又重新抱起孙子,直走到右边的灶屋里。他说,乖孙儿,飞娃的话你给你婆说没有?孙子说,我还没有给婆说,我忘了。他说,你想不想你婆的病好?孙子说,我想婆的病好,我想婆,我不想婆害病,爷。他说,那你听爷的话,就不要给你婆说飞娃的话,飞娃的话都是屁话,你婆听不到这些屁话,她就不生气,她的病就好了。孙子问,真的么?他说,爷最想你,未必还哄你么?孙子说,那我就一辈子都不得给婆说,我也不得给其他任何人说。


  黑雾还在山脚那边没全部围拢过来,雨点又在屋顶的瓦背上密密麻麻地响。

  孙子放下青篾条尖起耳朵听了听,说,爷,婆在喊我。就跳起来往息屋里跑。宗德才要弯下腰去捡根青篾条来编,孙子又跑了出来,拉起他的衣角说,爷,婆喊你进去,她说有话要问你。

  息屋里都黑完了,宗德看不见菊花的脸。他划燃根火柴要去点煤油灯,菊花就咳了一串嗽,说,不要点灯,我习惯了暗,再说我闻见煤油味就咳嗽。他就挨着床沿坐下来。菊花说,这烂天又落雨了,老天爷真的不要我们活命,想要收我们上天么。他说,你倒把这耽挂成个啥?如果老天爷真要想收人上天,就不只是收我们几个人,全部的人老天爷肯定都要收回去。菊花悉悉索索动了动,说,今天又没有信么?他把手在床沿上拍打了一下,说,你看我这记性,我回来倒忘了给你说。我去问了邮政所的老主任,他说今天落雨,县上送信的车不下来,不但信不送下来,连乡政府的报纸都不送下来。菊花说,难怪,不过那两个短命的倒该给我们写封信了,上回找春旺来念的信我都忘了啥内容了。他说,信恐怕就该这两天到了,下个逢场天我再去看。菊花说,我这满身病,都不晓得到时候我还见不见得到那两个短命儿。他把手伸过去放在贴着菊花身子的被子上面,说,你就只晓得说折寿的瞎话,我不爱听。你这都算病么?医生说再开两副药给你吃就好了,你就不会喜兴点?菊花说,亏你还喜兴得出来。你去看下湾田的稻谷没有?都黄到头了,没人手去割,就只有等它烂在田里头,到时候你吃啥?他说,下湾田的稻谷哪有这么快就黄到头了?菊花说,我上午才喊乖孙儿去下湾田看了的。孙子就说,爷,我上午就是去看了,下湾田的稻谷全部都黄到头了,有些稻谷还倒在水田里了,我还看见飞娃在我们田坎上放牛。他捏拉了一下孙子,孙子就不往下说了。

  宗德晓得下湾田的稻谷全部都黄到头了。昨天去下湾院子砍竹子,他就去看了。他说,我明天麻麻亮就下去割。菊花说,你去割?你有几根老骨头?你割得动几把稻谷?他说,我再去喊玉堂来割。菊花说,你要去喊玉堂那挨千刀的短命儿?我宁愿稻谷全部都烂在田里头我也不去喊他,我宁愿天天喝凉水饿死我也不去喊他,你忘了他以前和他婆娘是怎么对付我们的?他们不但不供养我们,还跳起八丈高,要点火烧我们的房子。他说,他再说都是我们的儿子,手肘总向内不向外。菊花说,他短命的不是你的儿子,我也当没有生他挨千刀的,他黑天良的短命儿好久管过我们的死活?

  玉堂不是宗德的亲生儿子。新守了寡的菊花逃难落到三十多岁的老光棍宗德屋里的时候,玉堂都满三岁了。宗德说,就算你当没有生他,我总养了他二十年,我就不信他真的不认我这个爹,他结婚那挂瓦房还是我打石头烧砖烧瓦给他修的,我就要去喊他。菊花背过身说,你舍得下脸你就去喊,我看他往你脸上挂多大的面子。

  宗德本来想吃了夜饭再去下湾院子喊玉堂的,但他看雨停了,又改了主意。吃了夜饭再去,要是玉堂他们都睡瞌睡了,怕就不好说话了。他在灶屋里添好水量好米点燃火,喊来孙子烧锅,就光着脚摸黑往下湾院子去。

  玉堂他们正关了门在吃夜饭。宗德在门外站了好一阵才敲门。他的手总用不上力气,把门敲不响。敲了四五下,玉堂才问,哪个?他说,我。玉堂又问,哪个?他想说“是你爹”,说出口的却是“宗德”。玉堂说,有啥事么?他说,有点。里面哑了一阵,他才听见玉堂在叫婆娘去开门。玉堂婆娘不肯去开门,就叫儿子。儿子闷声闷气地说,我才不给他开门呢。

  宗德背转身就走。走出老远,他才听见玉堂的门“吱呀”的一声响。然后,玉堂的儿子气鼓鼓地吼,你们都不去开门就喊我来开门,他人都走了。

  立在岔路口,他想转去下湾田看看稻谷,但又记挂着孙子在家烧锅,就继续往屋里走。

  菊花竟然起来了,她扶着扇灶火的风箱坐在那里看孙子烧锅。孙子把手背往鼻子上一抹,就敷了一截锅烟末。锅里正“噗噗噗”地往外冒热气。

  看你满脸丧气相,我就晓得玉堂那短命的没给你脸上挂面子。菊花站起身要去端盆子倒水给孙子抹脸。

  你动不得冷水。宗德转身去添了小半盆清凉水,扭了洗脸帕走过来,又说,玉堂偏就往我脸上挂了面子,他答应明天麻麻亮就下田给我们割稻谷。

  他短命的肯答应了?菊花扶着风箱又坐下去,说,他婆娘都没说闲话么?

  玉堂是我儿子,现在是儿子在当家作主,儿子都答应了,她还敢说闲话么?给孙子抹好脸,宗德又背过身,也给自己重重地洗了一把脸。

  菊花用手拨了一下额头,说,玉堂的婆娘那么歪恶,他也当得了家?宗德愣了一下,说,你不要把我们儿子看轻贱了。菊花又说,那玉堂明天上屋里来吃早饭么?宗德说,玉堂说就在他自己屋里吃早饭,便当。顿了一下,宗德又说,明天晌午饭,玉堂喊我就在他屋里吃,说抓时间,不然就怕割稻谷摸黑。他转身出去倒了洗脸水,又从灶台上的小耳锅里倒出小半盆温热水,扭了把洗脸帕来给菊花洗脸抹手。

  到了半夜,宗德都睡不实在。他脑壳里头尽是抬石头上山砌粪坑背泥巴下河填堰塘那些旧事。他相信,就算他现在都老到六十五岁了,但他就凭自己一个人,也照样能把下湾田里的稻谷割回屋来。

  菊花伸手过来轻轻摇他的脚,说,老东西,你睡了么?我睡不着。他不敢动,他怕菊花晓得他也没睡着。隔一阵,菊花又来摇他的脚。他嘴巴嘟咙了几下,弯弯身子说,天都亮了么?菊花就不吱声了。


  天麻麻亮,宗德就起来了。他先去灶屋里添了大半盆清凉水端出来,张着眼睛把脸全部埋了进去。重新抬起头来的时候,他觉得他的眼睛看什么都清亮了。洗完脸,他又去煮了大半锅稀饭。他把菊花和孙子的晌午饭也煮上了。

  舀两大碗饭端到桌子上,他就寻出镰刀蹲在磨刀石边磨。把镰刀口磨光了,他又寻出背架子,坐在堂屋门槛上换了副新背绳。上回背麦捆的时候,背绳半路就挣断了。

  宗德吃第二碗饭的时候,孙子就起来了。孙子不要宗德喊,自己洗了脸就去灶屋里舀了碗饭端到桌子上来吃。他说,爷,我吃了饭也想跟你去割稻谷。宗德说,你还小,割不来稻谷,你就在家里陪你婆。孙子说,婆说她不要我陪,我想跟你去,我割不来稻谷,我就帮你捆。宗德说,乖孙儿,爷最喜欢你,你不听爷的话么?你婆一个人在屋里害怕,你要陪她。孙子翘着嘴巴说,好嘛,你不肯要我去算了,我就在屋里陪婆。宗德说,你这才叫乖,爷下回又给你买锅盔吃。孙子就梭下桌子,跑进息屋拿出昨天剩下来的半块锅盔。他咬一口锅盔,就扒拉一口饭。宗德说,晌午饿了,你就把锅里的饭热了和你婆吃,你婆不能吃冷饭,你一定要烧锅热了再给她吃。孙子的嘴巴嚼了半天才说,我晓得要烧锅热。

  把碗筷收拾停当,宗德端小半盆温热水进息屋里给菊花洗好脸抹好手,又服侍菊花把药吃下去,才舀碗饭给菊花端进去。他刚在床沿上坐下来想跟菊花说话,菊花翻身背过他就哭了。菊花说,我想了一晚上,我其实早就该死了,我不该拖累你们,我是个只会吃不会做的废人。他说,你又说啥话,我不爱听,你就忘了以前我害病,是你从阎王手里生生把我夺回来的?菊花的声音还是咝咝啦啦的,她说,都是害病,可又不能相比,那时候你年轻,我现在是一把老骨头,我都一把老骨头了久拖着还有啥用?宗德坐不下去了,再坐下去,他怕也要流眼抹泪,稻谷就没法去割了。他站起来,说,我比你还大几岁,你就敢说老?你不要再乱想了,你再乱想的话我也就不想活了,到时候看谁再来管我们的乖孙儿,你就忍心看他受孽?他把菊花身子两边的被子压了压,又说,晌午的饭我也煮上了,我喊乖孙儿到时候热给你吃,锅碗等我回来再洗。你千万记到不要去动冷水,也不要下床乱走。我去割稻了,玉堂在等我呢,去迟了怕晚上要摸黑。

  宗德走到堂屋门槛前,孙子又跟了出来。宗德说,乖孙儿,快去陪你婆,爷去割稻谷了。孙子把嘴巴瘪了瘪,说,爷,你就让我去嘛,我想去看你割稻谷,我帮你捆。他说,爷晓得你想我,你听话,去陪婆,爷自己捆。孙子还是靠在门槛上不走。他狠狠心,把孙子抱进堂屋,拉上门锁了,又去锁灶屋的门。他走过堂屋门前,孙子就趴在门缝上看他,又小声喊,爷,爷。他不敢答应,也不敢回头看。他背上背架子,拿起镰刀,开脚就往下湾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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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发表于 2005-2-17 16:36 | 只看该作者
啊,又见谯兄:)
握手握手!
3#
发表于 2005-2-18 08:10 | 只看该作者
“天麻麻亮,宗德就起来了。他先去灶屋里添了大半盆清凉水端出来,张着眼睛把脸全部埋了进去。重新抬起头来的时候,他觉得他的眼睛看什么都清亮了。洗完脸,他又去煮了大半锅稀饭。他把菊花和孙子的晌午饭也煮上了……”

多细腻过瘾啊,一个字是一个字,一句是一句的,动作描写,心理描写,景物描写等等一气呵成,很老到!喜欢这样的文字,也喜欢这样的作品,问好!
4#
 楼主| 发表于 2005-2-18 13:47 | 只看该作者

感谢楼上的

野猪皮、高玉宝二位老兄的读和回。
问候你们。
5#
发表于 2005-2-18 17:22 | 只看该作者
  小说娓娓道来,非常地道的庄户人的生活,有辛酸苦辣,也有美好的幻想。看得出,作者的文字功底很好,值得学习。
6#
发表于 2005-2-18 22:41 | 只看该作者
小说娓娓道来,非常地道的庄户人的生活,有辛酸苦辣,也有美好的幻想。看得出,作者的文字功底很好,值得学习。

同感,学习,问好!
7#
发表于 2005-2-19 17:23 | 只看该作者

少年夫妻老来伴

菊花伸手过来轻轻摇他的脚,说,老东西,你睡了么?我睡不着。他不敢动,他怕菊花晓得他也没睡着。隔一阵,菊花又来摇他的脚。他嘴巴嘟咙了几下,弯弯身子说,天都亮了么?菊花就不吱声了
这一段儿,把老夫老妻之间那种用行动代替语言的爱,表现得真是细腻呵
8#
发表于 2005-2-19 19:12 | 只看该作者
很少见到这样精致的文章了,通篇没有一句多余的话,看似平常的句子里包孕了非常丰富的蕴含,如椽大笔写尽人生凄凉,竟有尺幅千里的感觉.
喜欢这样的文章,学习!
9#
发表于 2005-2-19 19:16 | 只看该作者
不愧是大家,散文写的好,小说更耐读,学习了,过年好!
10#
发表于 2005-2-21 10:20 | 只看该作者
精心打磨的文字描写出了庄户人家含辛茹苦的日子,比较感人!
11#
 楼主| 发表于 2005-2-21 15:31 | 只看该作者

感谢楼上在座的

各位,一并斑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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