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一孔 于 2015-10-30 10:52 编辑
边缘记忆
题记:未经整合的记忆有助于我们偶尔能窥探到一些零星的真实。
一
能发光的物体叫光源。
这可能是我们现在能还给初中物理老师的唯一的知识了,不过,这还得谢谢我们的一个同学,他的名字就叫光源。
而这个叫光源的同学还能存在我脑海里的印象似乎也只是这两个字而已,当然,还能确定的一点是,他是个男的。以前是男孩,现在根据推理,应该是个男人,和我们一般大小的中年男人。
那个时候的那个班级自然也有许多像他这样的男的,当然还有稍微少一点的女的。我们之间的关系叫同学。
光源是其中的一个,只是普通的一个,却是很少的我能记住名字的一个,仅仅因为物理的那个定义。
二
我曾经试着通过他的名字努力串起那时相关的记忆,结果所获很少。那张关于同学的记忆只是一张极其模糊的照片,照片只是一个轮廓,一个小山,一排旧屋,成天溅起尘土的所谓操场,一堆十五六岁的孩子和一批令人生畏的老师。
这些与我关联不大。我较小的年龄使我自然而然和其他同学隔开,成绩还能说得过去也不足以成为老师们打击和斥责的对象。每天上学和放学都是一个人,总是低着头快走在道路的边缘上,无意于来往的车辆和过往的行人。后期我连上学的路都几乎省掉了,我住在父亲的场子里,距离学校不过两百米。所以,我的中学时代,几乎没有“上学路上”这样的概念。
一开始不是这样的。刚上初一的时候,我是有过一段时间和村里孩子一样的上学路途的,单趟大约将近一个小时,会经过四个村子,两个圩口,还要翻一个小山。我们走走、跑跑、歇歇,再走走跑跑,直到迎来那个死鱼眼一样的日头和刺耳的上课铃声,喘着气,在老师和同学们的毫无表情的眼神中循环着日复一日,自己懒得理别人,一如别人懒得理我。
母亲说这样不行,会学坏的。
她说的不是一点依据都没有。
三
我们村的几个大孩子已经找到了一个窝点了,在两村之间的一个排灌站。
排灌站就是顺着河堤搭建的一间石头房子,里面有几台机器和几个打水机。每到汛期,圩里涨水,容易内涝,这时候,排灌站里的打水机开始发挥作用。我们远远地就能听见轰天动地的机器声,看到从打水机里喷出来的高扬的抛物线水柱。调皮的孩子会在水柱下乱窜,展示着自己的无畏。排灌站里面有一个人在管理,想起来还是有身份的人,懂电在那个山村里是多么值得炫耀的事情,他掌控着电源闸刀就像掌握了生杀大权。他见到我们总是骂骂咧咧的,牙缝里夹着韭菜,还夹着酒气,我们见到他就远远地躲着,直到确信他听不见我们说话的时候,我们才使劲地想着关于他的坏话。
他似乎只能在孩子面前找到一些威严,因为,后来我回想的时候,他不过是村里那四五个单身汉之一,而且,总是裹一件露出太多棉花的军用大衣。冬天的时候,喜欢靠在村口的草垛上,捉着永远也捉不完的虱子,而且见到人的时候,总是咧着大嘴,展示着他谦卑的微笑和满嘴的黄牙。
年龄是个奇妙的东西,年龄可以让一切权威坍塌。
排灌站也就是夏天用很少的几天,平时门上挂着一把铁锁,木头的窗棱糊着几张在风中不停地哆嗦着的碎纸片。
很快的,纸片扯了,窗棱断了,那几个同学站在土跺上或者是站在别人的肩膀上,猫着腰还是刚好能挤进窗口,然后闭着眼往下一跳,就进了排灌站,接着大家依次跳进去,排灌站成了我们的舞台。
我矮胖矮胖的,也不知道是怎么折腾的,居然也能进去,落地的时候,喘气喘半天,脸上红得像块猪肝。领头的忽然一拍腿,嘴里自然而然地来了句国骂,又从同样的路径里爬回来,找了一块石头,只一下,就把锁砸开了,很得意。他的这个举动更加确立了他领头的地位。
他们起初只是在那儿逗留一下,没准还会啃啃自带的红薯,时间一长,还是觉得不过瘾,就开始烧火,从附近的田地里挖几个红薯往火堆里一扔,直到红薯的外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壳,然后用小木棍掏出来,一边吹气,一边在手里上下抛动,想的是让它们尽快冷却下来最后享用。真是很香的,而且见人有份,我喜欢吃细长的的小红薯,也算是供不应求。
蚕豆熟的时候,他们开始自带铁锅,在那儿炒蚕豆,我牙不好,敬而远之。
烧火的时候,他们的黝黑的脸瞬间变得通红,难得地好看了一些。
吃毕竟只是最低一级的需求,他们有些腻了,开始向高一级的娱乐方式突进。他们开始赌博了。这个从口袋里掏出扑克,那个从口袋里拿出色子,围在一起赌牌九,赌资是纸。首先是旧书、旧的作业本、草稿本等等。那个时候,哪有那么多的作业本?支应不到三五天,再向别人借,最终都成了穷光蛋,于是瞄准了书包里的新书。动作很简单,只要一扯,书就裂开了,纸就来了,书包越来越轻,终于成为摆设。可终究不敢扔,只要有个书包背着,在父母眼里,那就是在上学。
我跟在后面,很遗憾的是,他们都不带我玩。一来,他们知道我爸管我管得很紧,不管遇到什么事,错的肯定是我,我要是稍微出格哪怕是一点点,回家是没有好日子过的,而且不走运的是我爸竟然能认不少字,不好糊弄;还有一个村的人都沾着一点亲戚,甚至都能算得上是我的长辈,他们自己知道这样不好,不想把我带坏,在他们摆开战场之后,就把我撵走了,撵到了一个人的上学路上。
他们习惯性地逃学,老师们也习惯着他们的逃学,家长们也习惯着他们的逃学,因为家里不是一把木匠的斧头就是一把瓦匠的瓦刀在等着他们,有的甚至连和自家表妹的亲事都定下来了。因为,我有时也能听到他们极其罕见地窃窃私语,然后是放浪的笑还有难得的脸红,当我走进的时候,他们会极其严肃地把我撵开,我有一次感受到了他们那属于年龄的权威是如何的不可侵犯。
父亲和母亲应该知道这些,因为那些大孩子实际上和父母们是一个辈分的,辈分的优势使得他们不需要在我爸妈面前隐瞒,有的甚至还吹嘘,说自己在赌博上的天分。
赌钱是我们村的品牌文化。村里的老人是这样安排每年的前半段的:正月里过年,二月里赌钱,三月里唱戏,四月里做田。这是传统,后来发展了,革新了,就是几乎一年到头地赌钱。赌资越来越大,年龄跨度越来越大,上至耄耋老人,下到刚刚上学的孩子。
至今依然。
我回村的时候也玩,要不然不知道怎样和别人交流,也不会有人和我交流。
自然输多赢少,我知道我基础没打牢,人家一辈子的积淀怎么可能是你逢场作戏所能比拟?
在玩的时候,我时常分心的,我看着桌上飘来飘去的红色的人民币,我总会产生幻觉,这不是那时候他们在排灌站里的游戏重演吗?我们走过了二十年、三十年,只不过是将一张张纸换成了一张张钱而已?这两者区别当真很大吗?
真正变化大的是脸上的苍老和动作的迟钝。
那个排灌站还在,还是木棍做的窗棱和在风中飞舞的纸片,还是挂着木门上的铁锁,不过,里面再没有醉酒的单身汉和他蛮横的神情,也没有和我们当年一般大小的孩子。孩子原本就很少了,还有谁走这么远的路上学呢?即便玩耍,他们的资源不至于那般贫瘠的。
排灌站的经历只有半年不到的时间,我被父亲领到了集镇上,住在了父亲自制的阁楼上。即便是白天,都需要点一百瓦的电灯,所以陪着我的永远是刺眼的强光,我眼睛很好。
四
光源不是我们村的,那批孩子里没有光源。
我的初中记忆没想到仅仅停留在那么短的一段时间,无关对错,无关喜悦还是悲伤,记住了就是记住了,忘记了就是忘记了。
尽管我知道,无论我记住还是遗忘,他们都存在过,就在你的身边。
初中同学还建了一个微信群,上面的人我只认得极少的一两个人,好在我混得不好,否则真的会容易引起误解。
三年很快就结束了,然后被赶到另外一个山村里上学,当时很闹腾,几十年过去了,我的脑海里又只能是一片片小山,一排排房屋,和一堆十八九岁的大一点的孩子而已。
可能我当时依然是个边缘的人,年龄是个因素,年龄之外的东西也是个因素。
那些和我一道读书的人倒真应该称为同学的,要不然我就真没有同学了。
十年,二十年……他们要搞个同学会,我没有理由不参加。
同学会上,他们很兴奋,我兴奋不起来,我甚至罪恶地揣测过,他们是不是有点假?有没有那么一点有人搭台有人唱戏的感觉,大家相聚的时候,是不是仅仅在等最后一声锣响?
总有那么一些曲子,一开始就是在等曲终人散。
白岩松说过自己的一次同学会经历,一个男同学端着一个酒杯跑到女同学跟前,借着酒气说:我那时候暗恋过你哎!第二句话是,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白岩松没说假话,他那个同学也没说假话,他们当时都应该想哭,就像我们现在最羡慕的是能不能在闹市中心,扯开嗓子高唱两首摇滚乐一样。当别人投以好奇的眼光看你,你畅快地吼一声:哥喜欢,关你啥事?
只能是想想, 这个世界不欢迎这样。
五
后来,我还是见过一次光源,没有由头的,就忽然见到了,一个在大街上每天要见过的成千上万的中年男人之一。总是要说说的,可我不知道说什么,倒是他在外面跑了多年,善于打开话匣子。他告诉我,他说自己这些年混得很好,挣了不少钱,买了好几套房子,还有什么门面。
我笑了笑,我知道所谓的笑不过是抿了抿嘴,我实在装不出极度赞佩的神情来迎合他的志满意得,而且我知道,他不是在炫耀,只是在为说话而说话。不过我还是刻意地保持着礼节性地应和。我想留他吃饭,我知道如果我们喝点酒的话,话会多一些,那样就会有两个人关于记忆的共同努力。
他有事还是先走了,临了,他忽然说,你那时成绩真好!
我没否认,倒不是成绩真的很好,而是晃荡了几十年,脸皮厚了。
六
我的桌上还有床头总是放一些书,无关励志,无关文艺,更不可能是养生,也没有一本与我混饭吃的职业有关,它们杂乱到无法归类。
我不是个读书人,我总觉得自己看书看得有些虚伪。这些书的作用更多地是体现在催眠上,我小时候就那样,窝在床上,只要拿一本书,三五分钟就睡着了,然后书就掉到了地上,上面可能会有一些口水,然后,别人会说那孩子多么刻苦,房间里的灯一夜点到亮。现在,每到晚上,我眼睛都睁得挺大,所谓坐着想睡觉,躺下睡不着,只能用很随便的一本书来慰藉。
而且,我看过一般都会忘。那天我随手抽了一本书,崭新。我不能确定自己有没有看过,后来看到里面有张折痕,才推断出自己应该是看过了——准确地说曾经用手翻过。
那么多的书籍,那么多的思想当真就有那么多的魔力?不是的。所有付诸文字的东西都是在展示,展示冲的是别人,为着别人折腾的东西都不可能毫无篡改,就像广告是现代生活不可或缺的。
展示的另一个说法是“兜售”,每天都有那么多的人在卖力地兜售,自我感觉良好,自己绑架着自己。
奈保尔曾经用极其粗俗的语言批判过所谓的文学,他不过也只是在用文学的方式在批判文学,没有人能逃离出生活,不如相安无事。
还有两句是这样说的,眼前的记不住,过去的忘不了。不过这句话不合适我,我不想这样的问题。
七
我还见过那时候认识的一个故人,也是楞了一会儿,也是努力地回忆了一下,然后我们各自的交流一共只有两句话:
“你胖了哎”——这话她未必爱听。
“你也老了”——这话我倒是很习惯。
我加了一句:或许我一出世就老了吧!
于是,又有了她的第二句:
你怎么记不住那时候呢?
我说,我连自己都记不住了,哪能记住那么多的别人呢?
我不知道当时说的是不是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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