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喝个闲酒》

一水寒彻

         喝个闲酒
邢淮北
初夏的太阳，早晨还算客气，跑到头顶就霸道起来；整条街面被明晃晃地占着，几乎找不到人。知了躲进树叶叫着，一条黑狗在凉荫下面吐着舌头，趴在地上像门前耷拉下来的柳枝。乌云从楼北边爬上来，慢慢向红红的火球靠去，带着几分怯怯的畏惧。几只燕子在街上飞来串去，不仅没有扇出一丝凉风，反而更加闷热烦躁了。
我原以为做好方案预算，到了中午，怎么也会叫去吃顿饭。没想到，他们上下口袋一掏，还差五十元。包工头何老板看我还等着，就掏出皮夹。养殖场的老板铁拐李抬手一划，说：“邢工，俺不是小鸡巴皮，你也知道，就算你请俺喝杯茶，去去晦气。俺那边化粪池改造时，你去指导指导；图是你画的，预算是你做的，怎么干，你门儿清。等环保验收通过了，俺再好好谢谢你。”他拿起放在我桌上的烟说“这包玉溪庄园刚开的，你留着，也一百多呢。”话说到这份上，我也只好顺杆子爬：“行。只要李老板能看得起，我随叫随到。”话拉的热火，但锅碗是冰凉的。送走他们，我下楼到超市买方便面。看着李老板一瘸一拐的背影，厚实的肩膀一上一下地耸动，好像什么东西都能抖落下来。环保这次检查，发现他养牛场的化粪池作了假，牛棚出来的粪水用一根管子直接排到河里，把鱼都呛得翻白肚。据说是有人把帖子发到政府网站，环保局坐不住了才下来查的。这下他要破点财。他拿来环保局的整改通知书给我看，意思叫他把化粪池和排粪水的管道扒掉，重新按设计图纸做。他说包工头何老板找人做了预算，要十三四万，让我想想办法能不能省点。其实，整改通知和图纸我见过，是何老板拿来的，预算也是我按要求和图纸做的。我说要省钱就要修改图纸、改变做法。把原先直排的管道断开，前后加两个检查井，拐个弯接到化粪池里，这样粪便就能处理了。不过，解铃还须系铃人，这要和环保局协商一下，找设计院按我们的方案重新出个图。”他问这样改要多少钱，我说得两三万，他说行，省个十万八万差不多够对付罚款了。
想想自己给他省了好几万，中午还要自己掏钱吃泡面，外号真是没起错，他就是一个瘸腿的铁公鸡。我正低头丧气在廊檐下走着，忽然和一个转身从店里出来的男人撞了满怀。他两手各拎一箱水果，抬起头，黑着脸、瞪起牛蛋一样的大眼。一看是我，黑脸立马堆满了笑，“牛蛋”也闪出亲切来，整个蛮横的身体都柔润了。我也对他笑着“徐老板”
“邢老板，在哪发财？好长时间不见了。”这样的俗话，一经那宽厚的大嘴，就显出坦诚来。我有些惭愧：“啊，徐老板。我发什么财，你是越干越大了。今天怎么有空？”
“有个工人上房换瓦，不小心摔下来。刚才检查，一点事没有，我买两箱萍果让他带去。真是万幸，万幸呀。”他囔鼻咧嘴像受到惊吓，眉毛却活跃着自信。“老邢，咱弟兄俩中午喝个闲酒，也是给他压压惊。他用拎着水果箱的手臂拦住我，一脸满是真诚和不舍。我虽然和他有点隔膜，但也不好薄他面子，就由着水果箱推着走。这下中午不用吃泡面了。真应了那句话，好事不是自己想的，倒霉不是躲得了的。
“上车，我带你去个小店吃土菜。”
路边树下停辆白色宝马。打开门，里面就扑出凉气。后面座位上贴个黑瘦的男人，头发花白，岁月留下混乱的皱折，看不清他实际的年龄。他点头向我笑着，我也和善地对他笑：“我听徐老板说了。真是你前世修来的福分。”于是他自信地挺出脖子，认真地说：“俺这辈子就没做过亏心事。今天亏了我，换了别人......”
“换别人今天就出大事了。”徐老板扭过头，笑嘻嘻地接过去“徐师傅，咱姓徐的就没干过亏心事，老邢说对了。”他一面开车，一面侧过笑脸“今天给徐师傅喝杯压惊酒，带两箱苹果回去，平平安安睡一觉。”车箱里冷气吹着，徐老板的笑语却跳跃出热情，我刚才的郁结也融化开来。记忆中，浮出几片徐老板的映象来。和他熟悉的弟兄或“领导”， 场面上叫他“徐和尚”。不是他吃斋念佛不沾荤腥，因为他团头大眼，长着宽厚的嘴巴，说话做事敞亮。他发火训人时，瞪着大眼，有点吓人，工人背后又叫他“牛蛋和尚”。
他把车停在一片树荫下，指着前面大锅说“就是这，小六土菜屋。下车吧。我拿瓶茅台你俩喝。老邢带徐师傅点菜，这里牛鞭汤不错。”
徐老板让我坐上位，我就让徐师傅。徐师傅说：“我哪能坐那，邢老板你坐，我把门。”让了一会，我坐右边，徐师傅在左边坐下，徐老板坐在徐师傅边上的陪客位置上。要了几样小菜，先喝酒，慢慢地炖着汤。徐老板到了两杯酒一盏茶，站起来端给我和徐师傅，一人一杯满的“徐师傅、老邢，我要开车，就以茶代酒。今天不说喜事，也是万幸；老徐躲过一难，必有后福。我敬徐师傅一杯！”他仰头喝了一半，“酒杯”端在手里，站着对我说：“我和老邢十几年没在一起喝酒了，一个酒陪两家按说失礼，但实在不行，改天吧，今天喝个一心一意。”他和我们又碰了一下，张开嘴，把剩下的“酒”也倒进去。他杯子还是端着，“酒”含在嘴里，对我们做了干杯的动作，把酒杯亮个底朝天。他的酒量我见识过，如果有几个贵客在场，又不好先此后彼，于是两个小臂放平。如是双数，一边一半；若是单数，两掌合十夹住一杯，大嘴一扫而空。看他“酒”含在嘴里等着，我们只好咕咚咕咚喝下去，喉咙像吞了炭火，一直到胃里还烧着。他坐下以后把“酒”咽下去：“站着喝酒坐下咽，站着喝酒不为算。你俩再来一个。”我坐下来捂住酒杯，装着吞咽的样子：“我也是坐着咽的。”徐师傅捂住胸口，点着头说：“是、是、我—是。”徐老板宽容地笑了，“好，就算是。不管怎么说，今天喝酒快活。”
十几年前，我和徐老板共过一回事，让他很不快活。他要把养殖大棚盖长点，把化粪池、过滤池挤掉一半。我虽然不如他处处打算的仔细，但一说我就懂，牛棚大了多养牛，化粪池、过滤池不过是应付环保检查—聋子耳朵是个摆设；旁边就是河，屎尿用水一冲就排下去了。那条河，我们经常游泳，于是心中不快，就找个说辞：“工程干好是要验收的，除非你找设计院修改图纸。”
他哼了一声：“你懂啥叫验收，过宴验收，可懂？”他黑着脸，两眼像牛蛋一样瞪着。我那时或许年轻气盛，也没让“工程是你的，你要觉得我干不好，就换别人。”
他背着手、拧着头、转了几圈，像抵架的牛一样，指点着手“好、好、好！就依你说的干。”工程验收通过，他的养牛场顺利干起来，我也没去喝验收酒。后来也就没什么来往，偶尔见面，只是点头打个招呼，不咸不淡的。今天这么热情，我是没想到的，或许他早就忘了。我也这样，在工地上常为施工的事和人闹别扭，见了面却像兄弟一样—不打不成交吧。
他站起来，在杯里到了一些酒端在手里，给我一杯满的，笑着说：“邢老板，我早就想请你喝杯酒。”我疑惑地看他，也做出同样的热情。他把酒杯和我响亮地碰了一下“俺们那个大粪池子总算没白干。这次环保检查，咱们的，通过了。铁拐李的，要扒，重干。这回，铁公鸡要拔毛，要出血了”他说着，眉毛也高高地扬起来。随后，一张嘴，爽朗地把酒倒进嘴里。经过那次争执，俺俩心里就像隔了一堵墙，没想到，十多年后竟帮他一个忙。如果环保局这次不硬着手膊治下铁拐李，说不定他会怨我一辈子，至少今天这个“闲酒”喝不上了。现在，那道墙扒开了，心里一下子敞亮起来。我猜他是真心谢我，说了句面上恭维他、暗里表扬自己的话：“徐老板做事从来都有后手，祝你一路发财。”我也一扬脖子，咕咚咕咚喝下去。这一次，像在那条河里游泳，被水呛了一口，虽然心里扎扎的难受，但回味着，却丝丝的甜。
看他咧嘴扬眉的高兴劲儿，心想，如果他要知道我帮着铁拐李省了好几万，他会不会气我呢？
            





             完（  3052字）

                       邢淮北

枫落吴江

朋友，发到太虚版。梦游太虚。

碣石清风

哪是闲酒？借酒说事。时下多少大事在酒席桌上完成？本文是小吃小喝反映的却是大事，生动，细腻，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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