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摇曳风铃 于 2015-12-27 11:29 编辑
中秋节回家听我妈说了一件事,其实也是聊家常聊出来的。说银侠女儿出事了,是在高速路上,走时还带着四个月的身孕。我妈说,你银侠姐也怪可怜的,闺女三十好几了,说没就没了。我妈在床上坐着沉默了一会,好像想到了什么说,也是奇怪啊,她们一家。
银侠是我们过去老邻居张妈的闺女,她妈比我妈要大一些。张妈和曲妈家挨着,张妈的家连带院子是正方型,曲妈家的房子呈b型结构,向纵深发展型,有五间房子连成一竖成了张妈家的围墙,而那个圈的一间和我们和挨着。论关系亲密程度,我们和曲妈家离得近,自然关系更好,无论谁家做了好吃的,第一碗,一定是给彼此家端去。而那时我父母都是双职工,我放了学没地儿去,首选就是曲妈家,趴在她家的床边写家庭作业,有时饿了,曲妈还会给我掰块玉米面饼子或是一块红薯。曲妈个子不高,眉清目秀,虽裹着一双小脚,走路却十分有力。我曾为她的小脚好奇,有时把她的小脚抱在怀里,要端详个究竟,惹得曲妈哈哈大笑。我从来没见过张妈的脚,因为我从老家回来第一次跟我妈去给她送自家炸的油饼,她就在床上坐着,用被子盖着脚。我妈说张妈不能走路。她的床紧靠着窗户,我们常喜欢在她家宽展些的门口玩,但只要听到我们的声音,她就会拿手边的拐杖敲窗户,以示驱赶。所以有时我们玩得正欢,她的拐杖一敲,我们就冲着她的窗户伸舌头或者吐唾沫,表达我们的抗议。
张伯走路总是双手背在身后,低着头往前冲,一旦抬头看人,那眼睛就像泛着青光的刀片,通常我们都怕他。只要他在家,会直接拿根棍子跑出来,一面将棍子往地上戳,一面恶恨恨地说着驱赶的话,我们对他都“恨之入骨”。说给我妈听,我妈说,你张妈瘫在床上,他们肯定心情不好,你们能离多远就离多远吧。 因为总是被骂或者被驱赶,曲妈看到就会把她门口收拾一下,比如把晾晒的衣服集中靠墙,把摆在门口的凳子合起来,给我们腾出一块地方,说你们在这儿玩吧。
我们都喜欢曲妈。
张妈家有三个孩子,一个儿子,两个姑娘。姑娘分别叫金侠和银侠。儿子囡囡排行中间。
曲妈家有一儿一女两个孩子,女儿红花脑子不太好使,招了个上门女婿。我们家搬走那年,曲妈的儿子立勋结婚了,我妈是媒人。听说立勋是要人家的孩子,所以和姐的年龄就差了十多岁,而张妈家的金侠和囡囡,虽然也到了婚嫁的年龄,我妈试图给他们做媒,但都无果。
知道有这么个囡囡哥的时候,他就是知青,一从农村回来探亲,我就爱往他家跑,听他讲故事,有英雄的故事,也有他们知青的故事。我们家搬走那一年,我还在小学,他从农村招出来分到了市土地局。
后来我到更远的外地参加工作,几乎和过去的老邻居们断了来往,我和她们倒是还保持着联系。有一年我回去,我妈叫我跟她去看曲妈,说他们早从原来的街道搬出来了,在附近农村租了间平房。我很不解,都住了几十年了,怎么搬出来了。我妈叹了口气说,和张妈两家为隔墙的事打了官司,曲妈家虽然最后赢了官司,但大家已像仇人一样,动辄吵架,特别是那个囡囡很不像话,除了动嘴还动手,曲妈实在没法再住下去,有中间人捎话,把老屋很廉价卖给了张妈家,带着一家人搬了出来。听说囡囡在原址上盖了二层楼,那是咱那条街上最显眼的建筑了,还有一个很大的院落空着种了瓜果花草。
我说立勋哥怎么可以容忍囡囡哥那样的作为?我妈叹息说:立勋的亲爸妈找来了,唉,那一阵儿家里乱成一锅粥了。
那次我是低着头进到曲妈的屋里,低矮昏暗,人住着显得很简易。曲妈已经显得很老了,腰弯得很厉害,脚也更小,走路颤颤微微。看见我妈,就拉着我妈的手不放,说好多年不见我了,说完还像我小时候那样去拿点心给我。曲妈的家里没什么物件,大约是搬家的时候,把一些家具省略了,除了一件大衣柜,就是几个棕箱子。地却很干净,被子叠得很整齐。我咬了一口石头一样的点心,心就酸了一下。
因为地方很小,曲妈的儿子立勋一家早和他们分开过了,其实在这之前,立勋哥认了亲生父母,看曲妈的机会就少了。曲妈一说就伤心落泪。女婿阿全也因为那场邻里争执,气得一病不起,人没好几年了。姑娘带着三个孩子跟曲妈曲伯过。曲妈的大外孙儿小兵因为吸毒被关了,外孙女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平时家里只有老两口。
后来我再没有去看过曲妈。大约又过了六七年吧,我爸不在那年我曲伯来了,才知道曲妈早已不在人世。我想是因为邻里之争后,曲妈的心里就落下病根了,加上家里有人吸毒被收在监里,养大的儿子被亲娘认领,女婿病逝,一个好强的裹脚老人实在承受不起生命之重。曲伯说的时候,不停撩起衣角沾一下眼睛。
沉默了一会儿,曲伯从兜里摸出一张二十块钱说,上个礼钱吧,一点小意思。我妈把他的手推了回去说,你们哥俩见什么外呀,留着给自己买点啥吃吧。曲伯有点尴尬地把攥在手里的钱收回了,临走他盯着桌子上的空易拉罐说,能不能让他带走,一个能卖一毛钱呢。我的眼泪一下就出来了。
后来我知道,其实张妈家日子也并非姹紫嫣红。囡囡仕途宽广,春风得意,一次是和同事打兔子时却掉进一口枯井里,死了。没过几年张伯也不在了。因为听说老城改造,那条街上的房子都要整体拆迁了,张伯私下算着补偿款拿不了多少,就一头碰到自家的墙上,了结了。那地儿到现在也没改造,只是听风就丢掉一条命。大家都说,可能是张伯觉得张家绝后了,没指望了,再说常年守着一瘫子,活着也没多少意思,所在是借机自寻短见的。金侠虽说有个儿子,却是个哑巴,不会说话,女婿和她离了婚,一个人守着孩子,每天俩人比划着交流。倒是张妈瘫痪了大半辈子,七十多岁突然能下地走了。街坊们说是老天爷可怜她,让她能出门看看外面的蓝天和白云。不然她一个人坐在床上守着那么大的家,那么大的院子,日子多难熬啊。生活就是这么地出奇不意,张妈会走不到半年,有一天金侠回去给她送咸菜,发现她死在家里了,听人说是从二楼摔下去的,耳朵里爬满了蚂蚁。
我家里人知道我挺关心过去邻里的情况,经常我回去后会说给我听。这些事我听说后,也总是一声叹息。
我爸五周年的时候,曲伯也病逝了,他最小的外孙女从甘肃回来,给他操办了一场堪称盛大的葬礼,引得房前屋后的人都羡慕不已。此时他的大外孙和附过农村的一个姑娘结了婚,两人一起在街上卖水果,隔三岔五回来看看越来越傻的老娘,日子过得还算不错。立勋哥送走了亲爹妈,过年过节的,也会带着孩子和外甥们一起大包小包地,来红花姐这里。
一晃快四十年过去了,我家从前的邻居留在世上的已经不多。我曾经在回去看我妈时,有时故意绕到过去住过的街上,很多房子都破烂不堪,张妈家的二楼却巍然屹立。从别的角度看,院子里杂草丛生,还有一地的枯枝败叶。整个街道窄了,不停有新人来补充房屋的结构,从各种迹象看,拆迁是迟早的事。
和从前很像,又不似从前。少了熟悉邻里的街道像是少了很多的人。
……
听我妈给我说银侠女儿的时候,我就自然地想起曲妈还有张妈一家。把曲妈家的面积加起来,张妈家该有二三百平米,那么大的房子空着没人租,有人去看房,一打听,觉得不吉利。罢了。
我妈看了眼我堆在桌子上的东西,带着忧伤的表情说,你曲妈真是,可怜的,一辈子没过上好日子。
人说叶落归根,我曲妈劳苦了一辈子,临了,故在出租屋里——严格地说,不叫屋,低矮的程度只能叫棚。
还有张妈一家,有那么多出乎意料的事都让她碰上了。
和我妈聊天的时候,她就一直在床上坐着,这时候她往后靠了靠,眼睛转到外面。屋里没有开灯,我就看到窗户下我妈驼背的剪影。
她说着看了看外面的天,突然问:你说,这世上倒底有没有天眼?就是老天爷在天上的眼睛。
我说不好说。 2015/1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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