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寻找布景中的一棵树》

高玉宝

－－电影《罗生门》引发的故事
高玉宝

　　２００５年７月炎热的一个午后。不期然地和一场从布景里浇灌而下的雨相遇，这雨，渐渐逼近，冷气十足。我知道审视灵魂的时刻，再次到来。

　　隐约的雷霆，闯破时代的束缚，从尘土间滚滚而至。一场满含历史的尘沙，在布景一样的人生里，一次一次复活。这些布景是黑白的，而非其他颜色，更趋于梦里的颜色，梦境和布景达成完美的荒谬。我被蛊惑了般，不知如何是好。

　　这场雨，誓要洗刷什么？也许，洗刷的就是真实本身；我曾有幸和一个哲人谈过所谓的真实，他对“真实”的含义非常敬畏。但是，他说，艺术的“真实”，是可耻的。

　　《罗生门》的大雨，终于找到了那片森林。

　　我开始对《罗生门》中的那森林产生了深厚的兴趣。众所周知，我是一个植物工作者（当然，也可以称我为植物学家），我对植物的热爱，是骨子里的，一切物种在我的眼里，无一不被赋予神秘的面纱。后来我总结性地思考了这个问题，我发现，这可能与我赖以生存的工作有关。不管怎样，我对植物的情感，的确是非常微妙的。电影《罗生门》向观众展示了一片好的林子。在林子里，发生了又那么一件搞不清的事儿，这就更有意思了。２００５年北岛在他的新书《时间的玫瑰》里曾对中国翻译界的现状表示了担忧，他认为，原著与译著之间的差距，就如同黑泽明的电影《罗生门》一样，同是一件事物，却被解说得众说纷纭。呵呵，真是有意思。但是，抛开这些暂切不说，只是影片中的那片林子就太让我兴奋的了。人家那片林子可不在乎发生过什么，相信至今它们还在好好的生长着。正好，十月里，我们单位有个出国考察活动，我的论文正和电影《罗生门》有关，而且，结合影像，平面的有，立体的也有，所以我的论文做到了有理有据，当时就引起了一些不小的重视。我捡了一个大便宜，很快又被允许可以到日本去。

　　十月里，我从上海的码头上船，先到南韩的港口木浦，在那里住了三天。因为是中国船运公司的船，我随船员们去了一趟太丘，在那里看到了真正的韩国美人。虽然我已经过了容易激动的年纪，但是，着实还是被震憾了一把。当夜有一个叫李富文的船员邀我到“黑千子”红灯区过夜，我没敢答应。不是我不想去，而是，我们一行有个女同事，她知道我还单身，从上船第一天就开始对我发出了感情暗示。在此之前我就已经过够了单身汉的生活，而，这个女同事刚从威尼斯回来不久，据说，她的父亲已经定居在那里。综上所述，这个条件对我来说，实在是再好不过。所以，去红灯区的事儿，只好抱憾了。

　　我们从木浦出发，然后在韩国的第一大港口釜山小停后，就进入了日本海。我的那个女同事一路上对我照顾倍至，我正想着什么时候可以找个机会向她下手（这样说有点不大地道，问题是我对“下手”这个念头非常强烈，而且，我再也找不到比这更恰当的词儿），没想到，在船进入日本海不久，她却主动跑到我的舱室来。那一夜，我才知道“下手”意味着什么。总之，第二天我两腿发飘，眼睛发花，为了逃避她的柔情蜜意，我不得不早早地跑到甲板上去吹海风。

　　我看到一群白色的水鸟在船舷上蹦跳，一些小的鱼群在浓蓝的海里泛着银光，我不自觉地开始自问：在未知的远古，是谁，第一次，将船桨插入这片海域，然后，怎样才能根据旋转的罗盘，把树木一样的精神，移植到了那个遥远的国度，是我们去，还是他们来？这时，一个身材矮小的日本女孩子尖叫着跑向船头，那里的海风涌着腥咸的气味滑过船体，也滑过她黑色的长发，她拥抱着海风大喊大叫，身后的一个中国男子，举起手中的相机。这个场景，是典型的《泰坦尼克号》中的场景。我远离那里，走向船尾。那里有几张圆桌，一些到日本打工的年轻人，在那里喝啤酒，高声唱着一首在我们后方的祖国，十分流行的关于雪域的歌。我坐到他们中间去，吸烟、喝酒，给他们讲《三言二拍》中有一个叫张倒运的倒霉鬼，运了几筐甘桔到海外的一个国度，而时来运转的故事。他们听得入了神，很受命运无常的鼓舞一样，笑着向我敬酒。我知道他们会喜欢这个故事。我本还想对他们讲讲日本的文化渊源，讲讲明治维新，讲讲日本的战国时期，讲讲所谓的东瀛走到今天经历过多少变革。但是，我沉默了。我一点也不高兴，甚至非常懊恼。可以想像，我和他们去日本的意图完全不同，我无法向他们表明，只是一片布景指引着我。

　　踏上日本国土后，我的那个同事到东京去了，行程安排的就只有我一个人去找那片森林，我很高兴这样的安排。我送她到火车站去，为她买了车票，然后，拉了拉她的手，她却扑到我的怀里吻我，我知道在这里再不会有第二个人认识我，但我还是害羞了，匆匆地和她吻别后，就逃跑一样钻进出租车里。

　　我得转乘地铁，到新晃线，然后独自一人到雪镇去。雪镇并不是一个镇，是一个小城，非常繁华，我甚至产生了一种在国内的一所熟悉的城市的错觉。

　　我在那里住了一夜。夜里房间里的电话曾响过几次，我已经尝到了“下手”的味道，所以已经不再有什么新鲜感，就没理会那只不会挑时候的电话。后来，好象有人敲过门，我装作沉睡了，等了很久，不知不觉地睡过去。

　　第二天一大早，我又转乘汽车，经过二十个小时的行程，到了这个叫多襄丸的地方。这是我手中的地图，最后一个有标识的地名，再向里走三十公里，我就会到达目的地。正如所料，这个地方小得可怜，小镇的街道上非常冷清。从镇子里一天只停靠一趟长途客车的车站向东走，我的眼前出现了一片连绵的山，由于到这儿正是夜里，我只能看到一片巨大的黑色山影，我的临时导游－－正光旅店的伙计向我挥手，叽哩咕噜地说了一大通，我听清的是：那就是叫几多的山脉，那里住着日本国最古老的山神，他可以洞悉一切！说完这句说，他还向我笑了笑，向我微微鞠了个躬后又说，真的。我说，就如《蜘蛛巢城》里的那个能预言未来的树妖？他想了想说，是，是的。我说，那我就更应该到那里去了。我不知道他把我理解成什么样的人，为什么要到几多森林里去，但是，我敢肯定，他知道我的行程是有着神圣或者说是有着不可告人的神秘目的的，这让我忽然非常感动。

　　第二天一大早，我租了一辆马车，又是比划又是夹杂着一些短语，才谈好价钱，终于可以再次上路。赶车人是个乐观的小老头，我敢肯定他是个酒鬼。一路上，他高声唱着一首《打渔歌》，时不时还要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瓷酒壶来喝上一口，日本的酒很难喝，甚至不叫酒。我猜想，他以前至少作过水手，或者，和一个军人有关，从他年龄上来看，他应该是军人的后代。我没问他。马车很快就驶进了森林，我已经顾不得那么多，我从马车上跳下来，那是：茜草、含羞草、车前草、羊草、绶草、鸢尾、半夏、玉簪、黄独、白及、紫阳花（绣球花），蝴蝶花、石蒜、芦苇,那是一株覆盆子，那是紫滕，天啊，我简直进入了我的植物标本室，这真是让我兴奋。

　　我在一棵漆树下采了一些标本，然后，我又坐到马车上，越向前走，我的心情越是复杂，我坐立不安。一千多年前，日本有一位女作家叫清少纳言，著有随笔集《枕草子》。书中记载：坐牛车在山村中行驶时，会飘来被车轮轧碎的艾蒿的香味。而坐在马车上的我现在的心情是按奈不住，为我即将的发现而兴奋不已。

　　穿过一片灌木丛，我们进入到森林内部，树叶把雾气揽在自己的怀里，有鸟叫声从看不见的深处传发过来。我第一眼便认出那棵倒卧的大树：在电影《罗生门》里，樵夫踏着树干，走向山林，然后，那个叫多襄丸的山贼也从那片树丛间跳出来，还有那对夫妻。对，就是这里，我正是在影片的背后，看到了那棵——红翅槭。本应该生长在中国的稀有树种，什么时候跑到日本去了？这使我太好奇了，所以，我立刻来到了日本，来到了几多山脉。

　　转过那棵大树，就是捆绑着那武士的大树，那边是一片车前子，多襄丸就是在这片空地上对女人实施的暴力？然后，那件从四个人口中再现了四个不同情形的故事就发生了吗？

　　顾不了那么多了，顾不了那么多了，人心那点破事，哪有我寻找一棵树，一棵濒临灭绝的树重要呢？我转过那片草地，然后小心翼翼地踏过去，再转过一棵松树，天啊，怎么不见了，那棵树，那棵红翅槭，怎么不见了？那棵树死掉了吗？我跑进高高的蒿草中间，我向更深的林子里飞奔。身后，车夫高声喊叫着，山怪，山怪！

　　我跑出很远，也没有找到影片中出现过几秒中的那棵树。“太奇怪了，真是太奇怪了，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儿发生呢？”

　　我忽然发觉，这是电影《罗生门》里的一句对白。

　　呵呵，《罗生门》？问题是，我的论文已经写完，我此次前来，是采集标本的，但是，标本呢？如果，我采不到，我的论文还成立吗？哎呀，你个黑泽明啊，瞧瞧你都干了些什么呀。

　　（红翅槭 －－因所结果实形似鸟儿翅膀，且在秋季变成紫红至深红色而得名。

  　据资料记载，红翅槭为槭树大家族中的“闺秀”，树干高大圆滑，最高可达15米。受自然环境和气候变化影响，该种植物种群分布越来越少……）
　２００６年２月１７日完成于容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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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微笑

原著与译著之间的差距，就如同黑泽明的电影《罗生门》一样，同是一件事物，却被解说得众说纷纭。
这一点我也深表赞同，高玉宝朋友这篇文章十分有趣，可以分多个角度进行阅读。

近日有点事，未及时回贴，致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