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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涪江之三·白马人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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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4-14 16:16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涪江之三·白马人记

  把涪江想象成一棵竹子,火溪沟(也叫夺补河)便是竹子上最繁茂的一棵竹枝,而白马人则是竹枝上最耀眼的一只野鸡。白马人栖息在竹子中部的江彰平原的时候,还不是野鸡,还是伟大的氐,是诸葛亮的武力与谎言让他们开始了长达一千多年的爬柱竿运动。白马人顺着竹子爬啊爬,爬到了江油关,爬到了盘龙坝,直到钻进火溪沟的丛林。

  今天的白马人还栖息在竹枝上,但竹枝已经衰败,竹叶已经枯萎,就像歌中唱到:“竹子开花了,咪咪躺在妈妈的怀里数星星,星星呀星星真美丽,明天的早餐在哪里?”白马人失去的不是早餐,白马人失去的是一个民族的名字,一个民族的存在。这些被考证为古代氐人的后裔,在一次次民族迁徙中失落了自己。土地,文字,河流,牲畜,名字。而迁徙的过程,又从来都是被驱赶、被屠杀、被欺骗、被利用的过程,伴随他们的是流血、死亡、恐惧、衰败。今天平武县城残留的西城门和城墙以及留在府志上的“镇羌楼”,无不在述说着在时间里化为尘埃的文明的野蛮与血腥。如果白马人还有梦,如果梦真能传达遗传信息,白马人是能够在自己的梦里再现自己血统的悲剧的。可是,也许白马人真无梦了,他们在被一次次宰割之后,丧失了伟大的祖先做梦的机能。

  上世纪90年代,白马人居住地开放为旅游区之后,我多次去到那里,喝酒唱歌跳舞,看他们跳曹盖,听他们唱酒歌。政府将白马人的舞蹈和酒歌国际化、商业化、通俗化。在我听来,白马人的酒歌却是与垂死的盘羊的哭吼没有分别。盘羊的遭遇,盘羊的命运,就是白马人的遭遇和命运。残存的白马人散居在岷山与龙门山交合地带的深山丛林,行政区划即是平武县的白马、木座、木皮、黄羊,九寨沟县的勿角和甘肃省文县的铁楼。我在白马人的神山前伫立,注视那些赤裸的岩石和生生不息的红松和灌木,感觉到的不是它的神奇与神秘,而是一个民族顽强生存的见证的真实与完整。阳山的红松算不上参天,就像这个拜山的民族,倒是灌木显出了生命力的顽强与绵长。每到6月,几树杜鹃花开在崖上,让我想起白马人头顶的羊毛毡帽上随风摇摆的洁白的野鸡翎。

  旧时曹盖的意味是真实而深长的。今天不同了,任意复制的曹盖丢失了原本的基因,成为了单一的商业符号。跳曹盖还是旧时旧式的跳法,裹裹裙,羊皮鼓,身体,激情,但却已偏离了本质。一个民族自我的表达沦落成了商业和政治利益的表演。神山得以幸存,取决于一个“神”字。有了森工局,有了伐木厂,原始森林变成了荒山。在白马路,除了神山,很难再看见大树看见森林。在我的理解中,白马人的神山就是唐山人的地震遗址公园。我在祥树寨(jia)、厄里寨和焦西岗行走,出入一栋栋新建的木楼,嗅到的是漂浮的藏文化的气味,在汉字编织的对联旁是买弄风骚的半裸的歌女。我不再指望闻到白马人发达的根系的气味,我只是为它的根系枯萎得如此之快之彻底感到震惊与悲愤。张俐是我在那篇叫《贝》的文章里提及到的白马女子。她的民族名字叫尼嘎早。但还有多少人知道她叫尼嘎早呢?张俐已经成为她正式的代词。然而荣宗尔甲就是荣宗尔甲,吉荻马迦就是吉荻马迦,他们是藏族和彝族的儿子,也自信是藏族和彝族的儿子。尼嘎早是白马人的嗓子,她的美貌也是蓝马鸡和大熊猫无法比拟的。但她没有逃过现代文明的洪流。物质文明。金钱与虚荣。尼嘎早在洒满星光的祥树寨唱背水歌唱酒歌,唱她们自己民族的歌,她本真的声音和性感的腰身让我心颤,但当她唱起流行歌曲,我的心颤就消失了。我是一个时尚的另类,一个文明的背离者,无论是艺术还是肉欲,能激发我的都只有本真与朴素的美。

  对于我正讲述的民族,我的家族是有罪的,可是在正史的记载中却是功劳。那个考中进士从扬州过来的判官,便是靠了“开疆拓土,兴学化夷,修筑城垣有功”获准世袭的。有功只是对于皇朝,对于大汉,而对于白马人就是罪。世袭使我的一个个祖先开始了730年的土司生涯,而管辖的正是白马番。白马人是代表官府的土司的臣民,也是时时严加防范的敌人,还是他们手里随时可以打出的一张牌。像1371年傅友德来、1644年张献忠来,官府就招募了英勇善战的白马男子参军;像1378年、1392年、1433年、1535等若干次征战松潘北川平定番乱(藏人和羌人),都有白马人战死疆场。这是典型的“以夷制夷”,浓缩了大汉文化的精髓。在被利用的同时,白马人血管里流淌的古氐人的血质也时有蠢动,时不时制造出一两桩民族独立的骚乱,结局自然和天下的番乱一样被镇压。府志记载了1378年土司克服白马路生番、夺取番地数段、获取首级若干的历史事件。克服就是镇压。所谓文明人文明国家没有真诚反思过自己对所谓野蛮人野蛮民族的“解放”的本质是什么、动机是什么、结局是什么,包括美国对印地安人等土著民族的驱赶、屠杀和驯化。文明是一个进化的过程,动力来自环境和一个民族内在的欲望。而今天所谓文明的胜利依旧玩的是动物法则。从时间和空间的绝对存在讲,文明是虚无的,文明之后又怎样?从众生平等的角度讲,原始民族有选择自己原始生活的权利。个人的自私与贪婪演变为民族和国家的自私与贪婪,演变为全球性的人类的自私与贪婪,世界便到了今天。人类遗忘了,文明是有尽头的,我们是有尽头的,就像我们每一个个我,“建设、发展、腾飞、现代化”可以使我们“现在”更舒适更便捷更霸道,但对于将来、对于地球、对于我们的子孙后代则意味着掠夺!

  白马人从自己的民族走失,流浪在汉藏民族的夹缝,日益变得暧昧、孤独、弱小。今天的白马人穿自己的衣裳,戴自己的饰物,也穿牛仔西装,戴金银珠宝;说自己的番话,也说四川话、普通话;在享受现代文明的同时,他们丢失了记忆,丢失了家园,丢失了生活方式。他们插在毡帽上的白羽毛失去了原本的光芒,成了一个标本一个象征。我不敢说这是一个悲剧,我却感觉得到它的悲剧氛围。这个悲剧是他们的,也是我们的。白马人跟涪江是两个不同的事物,但却有着某种本质的相似,只是白马人的消解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就像地球上若干的民族一样,而涪江的消解是迅速的,仿佛在一夜之间——现代的一夜之间。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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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4-14 16:22 | 只看该作者
极具张力与个性的文字,欣赏!继续期待你的续篇,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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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4-15 20:06 | 只看该作者
轻松\博而有思想.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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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4-15 23:15 | 只看该作者
娴熟的笔,真让人羡慕。问好阿贝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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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4-16 07:13 | 只看该作者
作为新散文的代表,阿贝尔的文字无疑具有一种来自生命深处的探问,文字极具穿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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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4-16 07:33 | 只看该作者
现代文明,吞噬着大片的原始森林,也轻轻易易地同化了弱小的民族。从这个角度上讲,阿贝尔可谓高瞻远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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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4-16 08:25 | 只看该作者
问好啊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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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4-17 08:21 | 只看该作者
一兵: 会再写一点.
浇洁:那就好.
陌笛:不客气.
修江:汗颜啊
迎春:什么高瞻远瞩?一点观感,笑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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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4-17 08:28 | 只看该作者
“我不敢说这是一个悲剧,我却感觉得到它的悲剧氛围。”

读来,有深沉厚重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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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4-17 09:22 | 只看该作者
读来更觉少数民族的未来堪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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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4-18 17:45 | 只看该作者

好文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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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4-18 20:09 | 只看该作者
很有民族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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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4-24 11:36 | 只看该作者
要一直写到绵阳啊!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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