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穿西装的歪三

莺啼黄梅雨

　　
　　歪三，四十多岁，瘦高个儿，满脸大胡子，穿着一身上棕下蓝缺了一颗扣子的西装，暗灰色的领带脏是脏点儿，据他说，“是阿迪打死的正品”。他跟人说话，先伸伸下巴，来回拧几下脖子，“吭吭”地清清嗓子，接着长长一“嗯”，再吐出第一个字来。但这一整套动作做完，应该很酷，至少比较帅地发布一通演说吧，却又双眼闪闪烁烁，游游移移，加上吞吞吐吐的语气，似是而非的修饰词，听得人满头雾水，不得要领。不过，话说回来，第一次交谈，我总算听明白了他这个意思：烟是他的命，命在烟里飘。后来我注意到，哪里有他的影子，哪里就飘绕着灰腾腾的白烟。

　　他常到学校来，总是找老师给他上网查东西。当然，歪三查的东西，都是有名头的。查武术不叫查武术，叫“查武术界的动态”；查花木也不叫查花木，而是叫“查园林业的发展”。有时，什么也不查，横坐在一台电脑前，大发感慨，翻弄一阵“阿迪打死”领带，说：“现如今，西装，是成功人士的标志。电脑英语会开车，是新世纪的通行证，一样也不能少。不学跟不上形势啦！”大家都很忙，开始的时候，还马马虎虎应付他。次数多了，老师们个个烦他。女老师更是受不了他烟味，看见他远远就捂了鼻子。

　　说实话，我也不大喜欢歪三。他好像特别有闲，每回坐下，话说个没完，我实在陪不起他。加之他说话时唾沫四溅，听话的人老得防着他的水花子，实在有些痛苦。可他是这家厂里的保安人员，我们学校就办在厂里边，他又自称在深圳某武校做过教练，还在一家娱乐城做过保镖。我觉得犯不着惹他，就吩咐老师，不要开罪歪三。

　　去年暑假前期，他来学校说，他和门房小头目弄下了矛盾，同时触犯到厂自救会的领导，不能在门房值班了。他说，“男儿岂能长居人下乎”，转而又说，这回，就要一心一意开他的摩的了。说罢扬着头去了。

　　这天，见到一个熟人，说儿子在这里学武术，问我武术学校在哪儿？我没听说过武术学校啊，就去问门房的老陈。老陈一听，先撇了撇嘴，才说：“哦，你说的是那个神经病歪三吧？他弄了几个娃在这后边场子里打拳呢。”我们到后边场子边上，果然看到了歪三。只见一个上百平方的场院里，有五个小娃娃七长八短地站在那儿，场边还有两个小男娃在捉蛐蛐。歪三的棕色西装上衣挂在场边的树杈上，灰领带像一条死蛇一样耷拉在树身上。他本来拿着根竹棍站在不远的地方看着娃娃们，看见我们来了，忽然精神抖擞，吆喝道：“哎，哎，哎，你们都给我站好，练站功。站不端正，就练一下午。还有你们两个在干啥呢？小心我叫你'倒栽葱'一下午，把那滋味又忘了？”平时歪三见面了总是要打个招呼的，今天不一样，满脸严肃，看也不看我们一眼。我心想，想办个武校是他的理想，这回总算对上他的专业了。乱想之间，不知道歪三什么时候走到我旁边来了，忽然在耳边炸雷般叫了一声：“全部蹲下！”好家伙，这一声吼，吓得我心跳加速，后脖颈起了一片鸡皮疙瘩，旁边的那位熟人也被他的吼声吓得一哆嗦。

　　歪三开始对孩子们训话：“你们都给我听着，必须严格要求自己，没有铁的纪律，就别想练成器的。武术这是硬功夫，不是一天两天能练成的，每一个动作都要做到位……谁要是不听我的话，就要体罚。知道啥叫体罚吗？体罚，就是体育老师，教头，武术教头，水浒里有的，林冲这样的人物，来罚你们！目的是，罚得你认得狼是个麻麻子（方言：教你知道厉害）。严师出高徒嘛，我希望你们比我强……”说着说着，好像还带点哽咽，看来，他自己感动得不轻。

　　熟人拉我离开，说：“走吧，不要站这了，小心分散娃娃们的注意力，再把我儿子罚个'倒栽葱'就不合算了。”我们正要走，看见窗台上放着一本武术杂志。顺手翻开，看见几片白纸，上边写着：“我梦抹（寐）以求的武术班开学了，虽然才两个娃，我还是很高兴的，十分高兴，万分高兴，非常非常高兴的。这是我歪三走向成功的第一部（步），我歪三快要出人投（头）地了！”我忍不住好奇，翻到另一页，上边写道：“武术班已经有六个娃了。这次我一定要成功。我他妈的就要成功了，我也是干事的人，我要把武术班开到全世界，看他谁还敢瞧不起我。”熟人也看了几眼纸片，对我说：“我看那歪三咋不够斤两，这才几个娃学呢，他就要开到全世界去？看他刚才对娃说的话，我咋觉得他不够成儿（方言：脑子有毛病）？我看他能把娃教到沟里去，他就没个教练的素质和水平，我娃不学了，明天就不来了。”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过了几天，听陈师傅说，那几个娃都不来了，歪三的武术班收摊了。

　　暑假过后，歪三像换了个人似的，腰板挺直了，灰色的领带换成了一条鲜红的领带，皮鞋打上了很厚的油。胡子刮了，头发用气味很冲的发胶定了型。那几天，他又开始频繁出入学校，查东西，收邮件，还打印邮件内容。
　　
　　一日，小王老师对我说：“校长，歪三想在我校招聘两名工作人员。他的要求还挺高的，一米六以上的个儿，气质好，漂亮的女孩。工资挺高的，管吃住1800元，三个月以后有提成，配发服装。”我说：“是吗？有这么好的待遇，是干什么工作的？”小王老师说：“他没告诉我，他说具体还要找你谈的。”
　　
　　心里正奇怪呢，就接到了歪三打来的电话，声音响亮，底气很足，似乎板着脸训人的语气。他说：“我是歪三，校长，王老师给你说了没，我要招两名工作人员，你先给我找几个人，我选一下。下午四点我准时到你办公室找你。”我还没来得及问他更详细的情况，他就挂了电话。

　　这个神经病，我暗骂了一句，对他的话根本就没当真。整个下午一直在教室检查学生的作业。大约四点多，小王叫我去办公室。我走进去，首先看见盘旋着的白烟，再一眼看见歪三穿着一身笔挺的“劳蒙”深蓝西装，扎着红色的领带，斜挎黑色的男式背包，左手擒着支烟，站在镜子前正容呢。我说：“歪三 ，你来了，挺准时的呀！”

　　他很严肃，挺着身板坐下，双手叠在膝盖上，说：“校长，你以为我说话是玩的，我作为一个职业经理人，把每一天的时间都排得满满的，哪还能不准时呢？我不严格要求自己，以后还怎么管员工？上午给你打电话那阵还在西安的酒店开会培训呢，五星的。哎，那个，你给我把人找好了没？”我看人家那么一本正经，就也收了笑脸，问：“具体在哪里上班，干什么工作，把详细情况告诉我吧。”
　　　
　　他说：“那你听我说，不要插话，不要说废话，我时间紧，我晚上只能休息四、五个小时。我妈还病倒在床上，一天腾不出时间陪我妈，我是儿子呀，不能净忙了事业。言归正转，不说废话了。是这么一回事，中国武术协会在全国各大城市都有省武术协会，下来有市武术协会，市以下又有片区协会。武术协会，是武术家，跟科学家、文学家一样的，我们的协会。我是咱们这个片区协会主席，在这个片区要成立一个武术俱乐部，俱乐部规模较大，有训练场，休息场，接待室，我还兼这个俱乐部的职业经理人。职业经理人你懂吗？是有素质，专业水平的，世界上这些人社会地位很高的。成立协会，有很多的工作，那些工作，我一个人怎么做？这就需要招工作人员，要两个人，一个收银台的，一个接待领导、客人，要气质好。待遇很好的，试用期一千八，衣服全管，三个月后，奖金月月发。我是职业经理人，当然也是拿工资的，一年20至30万，当然，职业经理人是不说工资的，说年薪……”

　　他一边说着，一边喷着烟。我有咽炎，实在享受不了歪三造出来的这一片云天雾海，只好站到门口去，打断他的话说：“歪三，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叫学生来，你直接跟他们讲吧。”他说：“行，越快越好。”我叫来了三名女生。就逃回教室继续检查学生作业了。

　　五点多，两名女生回到教室，剩下一名还在听他讲话。６点半到了，我进办公室，见歪三还收不住嘴，那名可怜的女生满脸焦虑。我拨开烟雾，走近歪三说：“歪三，定下了吗？时间不早了，这孩子家里打来电话了，今天就到这儿吧。”他对女孩说：“长话短叙，你吃完饭，去考试，我在饭店豪华厅等你，下来还有许多关要过呢。”

　　歪三走后，女孩对我说：“我觉这人怪怪的，他的烟把我呛得满头大汗。”我说：“嗯，你多长个心眼啊。有啥事和我联系。”

　　第二天，女孩来说：“校长，昨天晚上，他让我去豪情面馆吃饭，我去那儿后，他又打电话说，不在那儿吃了，在天外天吃，我去天外天后，他又打电话说，时间来不及了，要我去宙神网吧考电脑。网管考我电脑的时候，他就不见了。刚才，他来电话说，我的考试过了。以后上边来人，还要考。让我明天早上八点去上班，上班的地方在保险公司四楼，那里有协会标志。我去了保险公司四楼，看见里边都是人家保险公司的人上班，我就找‘协会’这两个字，可是，找了半天，什么也没找到，我就回来了。”

　　下午五点多，歪三来了。他一见那女孩就说：“你咋那么没纪律呀，早上咋没去保险公司四楼呢？那两个女娃不行，现在只留你一个，工作挺重的，要好好干呢。时间紧，现在我培训你一下接待礼仪。”说完就当着我，教起女孩如何接待人，如何端水送烟。表演完，他拿起放在桌边的烟，喷了一口，严肃地说：“你的这身衣服不行，要有职业的感觉，不能穿休闲的。你看我这身西装是‘劳蒙’的，800多元，虽然借朋友的，是够档次的，形象代言人是大明星。以后单位也就发这个档次的。西装是男人尊贵的象征，男人穿西装有气派，职业经理人的标志，‘劳蒙’西装，是起码的。现在我不想投资买衣服，咱们先借就行，但是一定要正装，记好了，下次我见你不能是这身衣服了。”

　　女孩说：“请问一下，职业经理主席，保险公司四楼有啥呢？人家都各在各办公室上班，我在楼道站着，像啥话吗？我去了一会儿就走了。”

　　歪三说：“就是让你学他们咋上班呢。”他又说：“那就定了，我去租办公地方，租好了，给你通知。你做好马上上班的准备。”

　　训示完，歪三似乎想起来我还坐在办公桌后边，就歪着肩膀对我说：“校长，不容易，做个事，太难了，太难了，我看你真不容易呢，我是服了。这个职业经理人不好当，快把我累死了，电话不停，晚上休息不好。我妈病重得很，我没时间管，职业经理人也有老妈啊。晚上一定要回家去了，要陪老妈了。”

　　我急忙说：“歪三，就是不容易呀！不多说了，你把事办成了，工作正规了来聊，早点回去陪陪你妈妈吧。我也要回家了。”

　　一周后，那位女孩该毕业了，歪三还是没有通知她去哪里上班。女孩也许觉得这事不牢靠，来对我说：“校长，我回去了，那个职业经理的班，我不想去上的。”

　　此后两个月，一直没有看见歪三。那一天，雪下得很大，我在路边等出租车，一辆摩的在我前边停下了，叫我上车。我抬头一看，咦，怎么是歪三？他又开摩的了啊？歪三也认出了我，往前伸了伸下巴，好像有话说，又没有说出来。紧跟着，从翻毛帽子下边，涌出一团白烟来。吓得我我赶快退到一边，刚要开口说话，却见他扯了扯套在棉袄上的棕色西装的下摆，扭转车头，朝不远处路边一位候车人开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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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姝

你好，你是那个梅吗？
文章挺好的。

莺啼黄梅雨

最初由 天姝 发表
你好，你是那个梅吗？
文章挺好的。

您说的那个梅，肯定不是我。他一定是你的朋友吧？希望我们也做朋友：）

一楠

小说的文字比较生动活泼，对人物刻画形象。

陌笛

问好新朋友。

一石水中天

歪三这样的人物，在我们周围，时时见到。
我说的，歪三们不仅仅在大街上做摩的司机，他们也许在做主管，做部门经理，做咨询老师，做副总，做......云云等等的“专家”。
即如作者笔下的“歪三”一样。我们周围的“歪三”们，西装是要穿的，领带是要打的，满口似是而非的时髦名词是要讲的。但是，这些人，给社会，给他人带来了什么？
作者的歪三充其量，哄了几个孩子的小钱；哄了一位女孩儿上班前的激动。我们周围的“歪三”呢？岂止乎此！他们冠冕堂皇，在高台之上，滔滔不绝，哄动台下掌声一片，“好”声一片。
“歪三”误人，有几人知之？

蓝色的小木屋

小说语言流畅，欢迎新朋友啊！

一楠

精华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