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年 关

强子

短篇小说尝试——
　　　　　　　　　　　　
　　　　　　　　　　　　　　年  关


　　憋了几个小时的尿，赵禄福终于憋不住了，从麻将桌旁站起来，急急忙忙直奔二楼东头厕所。没想到刚到楼梯口就被赵福年的老婆刘翠花堵住了。

　　“你来这里干啥？”赵禄福知道遇到难缠的事了，没给她个好脸色，想从旁边绕过去，刘翠花急了，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子。接着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说开了：“书记啊，我找了你几天都找不见人，去你家里说你去村上了，到村上又说你进城办事了，在城里转了几天也没找见你，幸亏今天碰见卖菜的王二鹏，他说有一次在这里遇见你，我才找过来。你倒是给我个话啊，这都是第四次找你了，我男人的事村上到底咋个处理。这都一个月了，王有财不但不给钱，昨个我找到他家去，还被他女人骂了一顿，说他家有的是钱就不给我半个字儿看我能把他怎么样。村上作为一级政府组织总得给我还个公道啊。”

　　女人一边哭着一边用左袖口擦着眼泪鼻涕，右手死死地拽着赵禄福的袖子不放。本来赵禄福就急，又看这女人穿着快露脚趾头的黑布鞋，一身灰衣脏兮兮的，头发凌乱，上面还有一片苞米叶子，就越发厌恶了，使劲甩着胳膊，可女人的手像钳子一样死死地抓住他不放。“有啥事回去再说嘛”，赵禄福忍不住吼了一声，有几个脑袋从包厢门里探出来观望。赵禄福的脸上挂不住了。他，堂堂一个村支部书记，香月楼的常客，竟然在楼道里让这样一个叫花子一样的女人拽着袖子不放，让他的牌友麻友看见了，他的面子还往哪里放，传到村里他这个书记岂不成为村民们的笑柄。想到这里赵禄福赶紧换了一副笑脸，讨好地说“好了好了，你男人的事情我们村上清楚的很，今后晌回去我们村两委就去找王有财，非叫他给你吐个胡胡。你先回去，好好照顾你男人，看病要紧。”

　　女人来这里毕竟也没什么主意，看赵禄福态度一软，还答应给处理，就擦干了眼泪。不死心地说：“今后晌你们一定要给我处理，我男人在医院躺着，我两个娃还要上学，没人管，还在小婶子家凑合着，我家的牲口没人喂，我每天后晌还得骑自行车回去喂牲口。昨天医院又催着交钱，今天就停了药，我男人疼得寡喊着哩，找县里说先找乡上，找乡上又说先找村上，你们再不管我们可就没有活路了。”

　　女人罗里罗嗦，赵禄福的头上都冒汗了，嘴里连说着保证处理，边说边推就把女人搡下了楼。

　　尿哗哗地流着，赵禄福的汗终于干了，可脊背上冰呱呱的。从窗户上望出去，天不知道什么时候阴了，下起了细密的雪花。回到麻将桌上，一直好好的手气突然就不行了，几个小时赢来的一堆票子呼啦呼啦全跑到别人的口袋里去了，赵禄福感觉脊背越来越凉，浑身不舒服，两鬓也隐隐发胀。心里骂着刘金花那个骚婆姨毁了他的红运，无心再玩，麻友们留也留不住，下了楼搭了个面的就回家了。

　　家里的热炕真舒服，两天了没回家的赵禄福躺在上面感到紧缩的骨头渐渐疏松开了。他的女人站在炉子边揪面片子，带着敢怒不敢言的表情一句话也不说。热炕虽暖，可赵禄福睡不着，两天了没合眼眼皮子累得耷拉在一起，可心里乱糟糟的。心想刘翠花一个在村里也算有点姿色的女人怎么摊上个事一个月就邋遢成那样了，看来这女人确实经不起折腾，一夏里村上开妇女大会的时候，三十五岁的刘翠花看起来还光鲜的很，粉红衬衣白裤子，像个二十八九的小媳妇，赵禄福还半真半假地开着玩笑拧过她的屁股蛋子呢。今天她拉着他的胳膊的时候他竟像厌恶一块牛粪一样的厌恶她。这人呢，真经不起折腾。
　
　　女人以为他睡着了，嘴里嘟嘟喃喃说着什么。门突然开了，一阵冷风比一个人的脚步还快地钻了进来，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腆着锅一样的肚子随后也挤了进来，手里提个大包，进门就夸张地喊着“哟，大叔在家啊，我算是碰巧了，正好咱爷们喧一喧”。说着打开包，拿出一条烟两瓶酒来，还在桌上摆开了大大小小的塑料袋，全是住猪头肉、猪耳朵、卤鸡之类的，赵禄福的女人满脸堆笑，忙拿来盘子一一盛了，才回头对赵禄福说：“快起来吧，有财来了”。

　　赵禄福装着刚刚醒来的样子揉了揉眼睛，说声有财来了，慢悠悠地穿鞋下炕。心想，这小子倒是消息灵通，知道我要找他他倒先找上门来了。王有财一脸谦恭的笑容陪着，抹了油的大背头和身上穿的黑皮夹克一样光亮。对付这样一些先富起来的小包工头，赵禄福自有他的一套办法，二十几年村干部的经验让他明白，对这样的人既要拉拢，又不能让自己掉价，让他们感觉到不卑不亢最好。这些人是决不能得罪的，且不说他们手中有大把的票子，有事说一声总能拿个万儿八千的，就平常隔三岔五地跟他们出去城里玩点乡里人没见过的新鲜玩意也挺过瘾的，大不了就是在土地转让、宅基地审批、超生儿子等方面给个关照，这些对他赵禄福来说，不过是顺手的事，举手之劳而已。

　　赵禄福说：“有财啊，不是我说你，赵福年那事他婆姨可把我缠坏了，你多少甩给两个钱了结掉算了，毕竟他是在你承包的工程上干活时从架子上跌下来的，听说不成了，要瘫，腰椎折了，大便都让他婆姨给掏着呢，还有两个上学的娃娃。”

　　王有财一脸无奈，“大叔啊，我也有难处啊，承包个小工程能挣几个钱，他自己不小心跌下来，我送到医院里还押了八千块钱着哩，几天就花光了，无底洞啊填不起，总不能让我倾家荡产吧。我也有四个娃娃，多亏你关照才生了小四这个儿子，才五岁，钱都花赵福年身上了，我将来给小四留下个啥哩。”

　　两个人边吃边喝边聊着，渐渐酒意浓了，兴奋起来，不再提赵福年这个晦气的话题，开始聊上个月才吃过的迎宾酒店的酒菜，聊服务员的身段和姿色，越聊越投机，不知不觉夜深了。赵禄福的眼皮子几乎要粘在一起了，王有财才站起来，出门的时候说，腊月了，要置办年货，大叔有啥需要的，尽管说。

　　第二天一早，赵禄福还没睡醒，他的女人就炸了油饼煮了荷包蛋端到了头底下，赵禄福在朦胧中闻到油味，一阵恶心，翻起头来骂着婆娘快快端走。一直睡到晌午时分，还不想起来，而且感觉腰疼的厉害。村主任王振民打来电话说上面来人检查工作，又说刘翠花在村委会。赵禄福懒洋洋地说只要乡长书记不来其他人来就说我不在，至于刘翠花想办法打发走。说完就关了手机。

　　没想到半个小时不到，刘翠花找上门来了。今日不比昨日，只要在村里赵禄福就是父母官，他的架子端得正，一脸的威严。不等刘翠花开口，他先说了：“昨个我已经找王有财了解了情况，很明显是你男人不小心自己从架子上跌下来的，那么多人都亲眼看见了，再说人家不是已经给钱了吗，也算是尽到了包工头的责任。你自己先筹钱看病吧，等出院了大家再坐到一起说这个事情，王有财也不是小气的人，说不定将来会给你补偿一些医药费的。”

　　女人又开始流泪了，两只手攥着衣角似乎要撕烂它，但手颤抖着又攥不牢，来回徒劳地搓着，胸脯一起一伏，半天了才喊出一句话，我男人他才刚刚四十岁啊。赵禄福说我知道我知道。刘翠花又说你们不管我要到县里省里去告，我就不信有钱有势的人就无法无天了。

　　“胡闹！”赵禄福一骨碌从炕上坐起来表情更加严厉，“你想让我们村丢了民主法制村的牌子，你想以你一个人的事情毁了全村人的荣誉，全村的人不骂你才怪。顿了顿，语气又软下来，带着一丝怜悯说，你这个事情到哪里都一样的，那么多人都看见是你男人自己不小心掉下来的，又不是人家王有财搡下来的。你还是安心给他看病，要见好了些就出院回家在村卫生所吊瓶子，慢慢缓着也许就好了。至于钱嘛，过两天我再找有财谈谈，你们毕竟受了损失，让他再补偿一些给你。我想他看在我的面子上肯定会给一些的，你放心。”

　　连唬带哄，刘翠花也不知道说什么了，她知道赵禄福在村里说一不二，人人见了都要带三分谦恭的笑脸，何况她一个女人呢。这时候赵禄福的女人进来了，掉着个脸子，把门甩得山响，刘翠花哪里还坐得住，忙忙起身离开了。

　　腊月的日子过得极快，似乎一睁眼一闭眼一天就过去了，人们已经开始忙碌着准备年货了。赵禄福不急，每年都有张三王五等大大小小的包工头送来鸡鸭鱼肉和蔬菜烟酒。数九后天气寒冷，他也很少去村上，基本上就在香月楼里喝茶打麻将，靠电话遥控指挥，除非有重要的领导来村上他会去陪陪，其他的一切事情都由村主任王振民和副主任李有、文书刘宝善跳腾着。他明白自己的根子有多深，主任文书都是他培养起来的年轻干部，事情他可以不干，但村上作主的事还得他赵禄福说了算，在这个村他赵禄福就是天，有他在谁也翻不了天。这句话他早就在村口喊得响当当的。

　　腊月十六早上，赵禄福竟腰疼得下不了炕。女人急了，催他去医院看看。他自己也有一些不祥的感觉，自从和王有财喝过那场酒以来，四五天了他老感觉不对劲，腰里像憋着块石头，心里毛沌沌的，什么也不想吃。牌友打电话来叫他也没心思去玩，王振民打电话来请示工作，他就说一切你看着办，别来烦我，说完就把电话压了。

　　赵禄福打了个电话，没过十分钟一辆红色小轿车就停在了大门前。听说书记要去看病，街坊邻居都过来看看。赵禄福穿上他那套藏蓝色西服，系上领带，虽然腰疼得厉害，但他还是谈笑风生，显得格外精神。快出村口的时候他看见赵福年十三岁的儿子赵小宝骑着自行车放学回来，棉衣不仅单薄而且又脏又破，袖子上一块破了的棉布高高地翘着，头发长得盖过了耳朵，清鼻子掉得老长，脸冻得紫红紫红。赵禄福轻轻叹了一口气，极轻，连旁边座位上的司机也没有听到。

　　结果出人意料，肝癌，而且到了晚期，医生告诉赵禄福他持续的腰疼其实是肝在疼，必须立即住院治疗。宛如晴天霹雳，但赵禄福不信，又花了几百块钱做了全面的三系统检查，可事实难以改变。

　　住在医院的赵禄福一下子变得憔悴了，脸色蜡黄蜡黄，没有了往日的半点威严和气魄，整日窝在床上。一个下雪的早晨刘翠花突然走了进来。说他的男人就住在这个医院四楼的外科，因为交不上钱，医院已经停药好久了，还劝他们赶紧出院，但他们不能走，必须要耗着，等王有财给个说话再出去。赵禄福有些歉疚，说翠花你这事等我出去了再给你催催。没想到刘翠花却打断了他，说：“算了吧，你现在都这样了，还能管啥呢。”语气怪怪的。赵禄福本打算强撑着显示一点以前的气势，结果彻底溃败了。内心的那种悲凉涌起一股潮水，差点就从眼眶里奔涌而出，他叹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每个夜晚病房里都出奇的静，赵禄福特别怀念以前那种热闹和被人围绕的感觉。他忽然有一种强烈的想法，如果有人来找他求他办事他一定竭尽全力，为村民办点好事，决不徇私枉法，绝对公正公平，假如现在刘翠花来找他，求他去向王有财讨个公道他一定会去，让王有财出钱给赵福年看病。他也特别希望王振民经常打电话来问他村上的事情该怎么做，但王振民在他住院的第三天来看了一次就走了，一直连电话也不打一个。那些以前围在他周围的小老板们一个都没有来，他似乎从以前那个圈的中心被抛了出来，一切与他无关。难忍的疼痛让他彻夜失眠，不住院的时候似乎还能忍住，自从查出癌来疼痛就肆无忌惮了，深入到骨缝里面，越来越深。

　　腊月二十六晚上赵禄福是在忍不住了，问儿子近来村上的情况，儿子沉着个脸，说你还管那些闲事干啥。赵禄福说我现在还没死你就不把老子当老子了。儿子呼地站起来，情绪有些激动，说你还想管那些屁事，大前天村上开党员大会已经选王振民当支部书记了，村上的事人家打理的好得很呢，不用你操心。听说昨天王振民领着刘翠花去找了县劳动局，还去了法院，要是调解不成，王有财很可能就要吃官司了。前些日子村上换届的事情你也不管，就知道打麻将，现在被人挤下去了，还瞎操心个啥。赵禄福沉默了半天，说我要出院。儿子急了，说你这些天千万不能出去，有人告黑状了，纪检委的人早就瞄上咱村的事情了，村委会办公楼的事，村上铸造厂转让的事，还有很多事情，早开始秘密查账了，现在可能都有眉目了，前几天还去过咱家里问你什么时候出院，要了解情况，你还是在医院里躲一躲吧。

　　大年三十这天，病房里的人都相继出院了，病房里就剩赵禄福和他老婆，儿子女儿孙子都被赵禄福赶回去了。他想一个人静静地呆着，他不想因为他一个人让全家大大小小都过不好年，他也不想全家都凄凄惨惨的样子，让村里人看笑话。他赵禄福完了，可他还有儿子，还有孙子，儿孙还要堂堂正正光光鲜鲜的做人呢。

　　快零点的时候突然一阵剧烈的疼痛从右肋扩展开来，赵禄福禁不住呻吟起来，老婆看他满头大汗，脸色黑黄，赶紧出去叫大夫了。

　　此时，窗外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一阵紧似一阵。赵禄福仰起头轻叹一声，“难道这是报应？老天爷让我连这个年都过不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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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子

第一次试写小说，发这里请各位老师批。

田瞳

诗人的小说，反映现实生活的好作品。这是在乡镇工作的收获呵。小说选取了一个独特的角度，有真实感。精华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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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边紫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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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不错，坚持下去，作者必定会有不错的成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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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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跃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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跃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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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水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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