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半 痴 子

杨先

　　一条铁路从荒凉空旷的戈壁滩当中蛇行而出，弯向一个小村子后又伸向远方；一列列火车便在这条铁路上迤俪蠕动，吭哧吭哧喷云吐雾地来来往往。

　　半痴子就住在铁路穿过的这个小村子里。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半痴子村里的人靠铁路，就吃铁路。像电影上的铁道游击队一样，他们能从飞驰的列车上从容地跃上跃下。而车上载的好像都是他们自家的东西，需要时取来用就是，用不着跟人打招呼。

　　半痴子时运不济。那年他念工农兵大学，假期回家，他妈想让他去乐一乐，叫他道：
　　“三娃，取两袋面粉去。”

　　半痴子兴冲冲地叫上弟弟去了。没想到那天押车的人态度十二分地不友好，朝他们头顶上放起枪来。半痴子一走神，不慎失脚摔下，跌错了神经跌断了腿，便成了瘸了一条腿的半痴子。

　　我小的时候，有一年家里承包了一亩几分香瓜地。家中农事忙，我便成了当然的看瓜人。和其他在一起看瓜的小伙伴一起，一同钻黑咕隆咚的沙窑爬风蚀雨淋了的长城，一同过家家抓石子，一同涨红着脸打架骂娘。瓜地大约在我们村子和半痴子村子中间，我们村里的人不大去，但半痴子却拖着那条残废的腿，不辞的颠簸之苦，成了我们的常客。

　　半痴子的到来，给我们单调的看瓜生活增添了不少乐趣。远远瞧见半痴子磕磕绊绊地走来，我们都要兴奋地围过去。当半痴子汗水淋漓地横坐在我们跟前，问了句曾使我们很新鲜和激动的“小朋友们好”后，我们当中便有人逗他：
　　“三娃，扒火车取了两袋面粉吗?”

　　“我取不成了……老婆取过了……”半痴子气喘吁吁地说。

　　有人见半痴子提及自己的老婆，不失时机地打趣他：

　　“半痴子，你老婆给你吃饭了吗？”

　　这话戳到半痴子的痛处，他用袖头一味地擦脑门脖子上的汗，不再搭理言传。

　　我们知道半痴子又是没得饭吃，便同情地瞅着他。这时，有人支开话题，提议道：
　　“半痴子，唱个歌!”

　　半痴子一听，精神来了，费力地站起身，将两手交叉放在胸前——这一动作给我以深刻的印象，以致如今台上的歌手将两手交叉放在胸前卖弄歌喉时，我就怀疑他(她)曾经是半痴子的同学。

　　于是唱：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

　　这首本来旋律优美的歌被半痴子践踏得至今韵致全无。他的声带仿佛由一系列的废铁片组成，间杂着许多无由的颤音滑音，腻味嘲哳，让人心惊肉跳头皮发麻。

　　我无法忍受，便跑到一边去捉蚂蚱捉蜜蜂玩。可别的伙伴毫不反感，于是半痴子每次都有足够的时间展示他破锣般的歌喉。他合着田间瓜蔓下此起彼伏的虫鸣，一支接—支地唱，从长征路上一直唱到文革时代，直唱到小伙伴们耐不住性子都跑光，他才停下。

　　 唱歌的间隙，有时他要给我们含混不清地讲述他在大学里扮演过杨子荣的事。他便从上衣兜里哆哆嗦嗦摸出一张发黄打皱的剧照，叫我们一个个看。这时，我们才不拿他逗乐，一面用怀疑的目光审视照片，一面上上下下地打量半痴子，凝神屏息地想象他辉煌的过去。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香瓜成熟的时候。

　　当半痴子唱完歌之后，小伙伴念着他的辛苦，心生恻隐，便摘香瓜给他吃。可他自己吃了不消说，临走还要顺手抱几个回家给他老婆。他先是向我们讨要，后来见我们不肯，便索性自己动手自己下地去摘。他腿脚不方便，待把他从瓜地里撵出来，他走过的地方，瓜秧扯得扯断，踩得踩死，如同遭受了一场浩劫，让人心疼不已。

　　可半痴子像是咂摸到了甜头，天天准时来，天天如此糟蹋。
我们几个娃崽不能阻挡他，就把这事告诉给家里的大人们。大人们见他的可怜，不好直接出面制止，只是指教我们说：“他不是废了一条腿么，捞住他的废腿不就得了?”

　　我们个个恍然大悟，下来后，还制定了详细的斗争方案。

　　第二天半痴子跌跌爬爬地拖着那条半废的腿，准时来了。等他到地埂边时，几个小伙伴们一拥而上，堵住他不让他进地。他呆呆地瞧了我们一阵，才明白这情形跟以往有所不同，小朋友们可爱半可爱之态已随一个平常夜晚的消失而消失了。他松松垮垮的脸上有几滴汗珠儿依次滚落：
　　“嗤!嗤!”(长大后，我才在电视节目里知道 “嗤嗤”之声是响尾蛇恫吓异类的声音。)

　　“半痴子，走开!”我们学着大人生气的模样，拧着眉头喝道。
   
　　“嗤！嗤!”半痴子毫不客气，像拨拉枕头一般，轻松地拨拉开我们，提腿迈向田埂。

　　“捞腿!”

　　情势危急，我一边叫着，一边和一个小伙伴扑上去，抱住了半痴子的废腿。别的小伙伴也不闲着，拖住半痴子的胳膊，一起使劲拽，半痴子的一条好腿哪里抗得住，“咚”一下摔倒，震地有声。我们瞅着地上狼狈挣扎的半痴子，初次品尝到胜利的滋味，一个个咧嘴笑起来。

　　可半痴子并不轻易放弃。他惨白着脸，一下一下挣扎着爬起来，口中“嗤!嗤!”地吓唬着我们，两手抱在胸前，猫着腰又一次发起冲锋。

　　有了第一次成功的鼓舞，这次我们一点也不怯他。抱腰的抱腰捞腿的捞腿拽胳膊的拽胳膊，有多大劲使多大劲，有什么招使什么招，将半痴子重重地摔爬在田埂下。他在地上粗粗地喘着气，缓了好半天，才慢慢支起胳膊，曲过腿，抬起臀，爬起身。这时，我看见两颗硕大的泪珠从他浑浊的眼里流出来，又在他那呆痴松弛的脸上缓缓滚动，在明亮的阳光下，赫赫然地熠熠闪烁。

　　“真没礼貌!”

　　半痴子硬梆梆地叫。

　　“给我老婆给几个……”

　　半痴子软软地说。
　　
　　“给我老婆给一个……”

　　半痴子仍然固执地坚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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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瞳

写人物的小说，形象十分鲜明，人物命运令人同情，偏偏遇到一群不懂人间冷暖的孩子。很有特色。精华！

李发 玉

半痴子种种非常举动，竟是给他的老婆带香瓜回去。别开蹊径的构思，令人扼腕浩叹的亲情（爱情）故事！

娴情逸致

描写的形象、生动。

尚庆海

学习杨老师新作！支持！

暮蓉 飞雪

欣赏了，问好杨老师

杨先

谢谢诸位的支持，问好！

杨先

最初由 田瞳 发表
写人物的小说，形象十分鲜明，人物命运令人同情，偏偏遇到一群不懂人间冷暖的孩子。很有特色。精华！

谢谢田老师的鼓励！

风随着意思吹

土语少点,可能更好了.

风随着意思吹

问好作者.

溪边紫衣

写得非常不错！
一个屈服又不屈服命运的半痴子，活在瓜地里，活在一群拿他取乐的顽童里，嘻皮笑脸的，只为几个瓜，一叹！
半痴子是个真实而极富原始人性的人，爱老婆， 有他独有的一套，一泣！

程相崧

人物鲜活，文笔娴熟。
精华！

杨先

最初由 风随着意思吹 发表
土语少点,可能更好了.

多谢风随着意思吹的建议，问好

杨先

最初由 溪边紫衣 发表
写得非常不错！
一个屈服又不屈服命运的半痴子，活在瓜地里，活在一群拿他取乐的顽童里，嘻皮笑脸的，只为几个瓜，一叹！
半痴子是个真实而极富原始人性的人，爱老婆， 有他独有的一套，一泣！

多谢溪边紫衣的精彩点评！

杨先

最初由 程相崧 发表
人物鲜活，文笔娴熟。
精华！

多谢版主的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