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种植玫瑰的妇人

言子

　　　　　　　　　种植玫瑰的妇人

　　　　　　　　　　　言子


    　　下岗后，我过起了隐居生活，偶尔上市场买买菜，早晚散散步，其余的时间，我用来写作。第一部小说的稿费，拿了二分之一去了一趟西藏，这是我多年以来梦寐以求的愿望，下岗和写作让我实现了梦想。从西藏回来，我又埋头写作，不接电话，不见任何人，两部小说的版税，我想换一套房子。其实我现在的住房也不错，就是环境不太好，靠公路太近。我喜欢环境幽雅、安静的小区，它应该是都市里的一块净土。在那块净土里，谁也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谁，写作之余，在浓荫覆盖的小径上自由自在漫步，谁也不会用好奇的目光打谅我。我花了三天的时间跑了几家楼盘，细心考察后，最后选中了坐落江边的“江心花园”。它是一块隐于都市的幽静小区，环境宜人，有山有水有树有花有草，最主要的是小区内外有蜿蜒曲折的小径和杨柳青青的河堤，很合我的心意。在选择楼层时我犹豫了很久，高楼层使人眼界开阔，但不能种花种草，权衡之后，我舍弃了高楼层，选择了一楼。一楼的前后可以种花草，我很想自己的小屋像坐落在乡村一样，房前屋后有两丛翠竹，几棵李树桃树桂树，早起看花开，黄昏看花落，没有花开花落的季节，坐在幽簧下听鸟儿歌唱，这该是人生的一大境界。我用我的劳动，实现了梦想中的生活。

　　我栽下的桃树李树在房前屋后开花的第一个春天，来了一个新邻居，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妇人，说她老是因为她的头上有了白发，脸上牵了皱纹，尤其是额头上的抬头纹，比她脸上的皱纹还要显眼。但她是一个风韵犹存的老妇人，一个举手投足都很有风度的老妇人，一个依然充满魅力的老妇人。我看到了她一生的美丽和优雅。我不明白的是，这样一个与别人不一样的妇人，为什么独自来到“江心花园”守着一套空空荡荡的房子？就像我一样。我是因为还没老，还需要写作。她呢？我没看到任何人陪着她来，也没看到什么人来帮她打扫房间，她连保洁工都不请，而是自己动手把别人曾经住过的房子擦洗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这些，是我坐在花园里喝着绿茶赏花时看见的。她在阳台上忙碌时，也看见了我，后来我们就在各自的阳台和花园里经常看见对方，谁也不想开口打破沉默，对视几秒钟，我们又回到自己的状态，就像对方根本不存在似的。当桃花李花在一夜风雨中凋零，枝条上挂满青涩的果子时，我看见老妇人拿着一把锄头在她的花园里挖土。以前的房主搬进来没住上两个月就走了，听说是去了外省经营一宗什么生意，房前屋后的花园一直无人管理，长满野草。老妇人要在她的花园里种植什么呢？我带着好奇的心情注视着她每日的劳动。她用锄头把那些翻过的土锄碎锄细，就像一个农夫在耕作自己的土地，前后花园平平整整的细土呈现在我眼前时，我看见老妇人种下了一株又一株玫瑰。她不种别的，花园里全种上了玫瑰。这个老妇人喜欢玫瑰？这个老妇人是一个浪漫的女人？这个老妇人为什么只种玫瑰不种别的花草？我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又一个问号。这个种植玫瑰的妇人，在我的眼里有了几分神秘。

　　我很想接近她，但她总是拒人千里，每次看到她脸上的冷漠，我就打消了和她说话的念头。我们经常在花园和河堤碰见，她从来没有要和我说话的意思，我也就不想打扰她，尽管我对她有好奇心，尽管我很想知道她为什么独自住在这里，我还是克制了。我发现她特别喜欢散步，早晚都要沿着河堤漫步，总是一个人，很孤独，又似乎不孤独，她似乎愿意享受这样的孤独。我是从她悠闲的脚步，深邃的目光里发现的。这是一个有故事有内容的妇人，那双深邃的目光告诉了我。不象有些妇人，到了一定的年纪，眼睛就越来越空洞，像两口干枯的井。她的目光是明亮的，闪烁着清澈的亮光，只有内心丰富、充实，生活有质量的人到了这样的年龄才有这样的目光。我对我的邻居越来越有好感，她对我来说是一个谜。她似乎没有朋友，也不和谁往来，两个月过去了，依然独来独往。我不知道她是怎样打发每天的时间，除了散步，在花园修理那些玫瑰，她在家里都干些什么呢？她寂寞吗？有时我也寂寞，很想和朋友在一起。但我和他们相聚后，回到家常常又后悔，觉得很没有意思，还不如一个人待着。人的内心，往往就是这样复杂而矛盾。
五月，阳光从高楼分割的天空照进花园，草木在这样的季节都是暖洋洋的，枝条上的桃李也在这样的阳光中一天天长大，但离成熟的时间还早。端午节，是吃李子的时候，所有的李子都在那一天熟透，那是农业的五月初五。早晨起来，我先走进花园，看看树上的桃李长大没有。我每天看着，仿佛它们没有什么变化，但它们在一天天变化着。它们长大了，颜色也在变化着，不象刚挂果时那么青涩。我站在树下，看见我的邻居也走进了她的花园。那些玫瑰，在五月的阳光下开放得更加艳丽。五月，是不是玫瑰最好的季节？就像一个女人一生中最好的季节。她在玫瑰园漫步一周，在清新的空气中享受着玫瑰的芳香，我也闻到了玫瑰的芳香。我说，好香的玫瑰！她似乎没听见我的话，或许是听见了不想搭理。我又一次说，好香的玫瑰！这次她听见了我的声音，望了我一眼，然后慢慢地挑选一些最好的剪下。她在剪每一朵玫瑰时都很细心，害怕把它弄坏了，仿佛那些玫瑰都是她的生命。每剪掉一朵玫瑰，她轻轻把它们放在地上。我不知道她剪下了多少朵，当我看见她把地上的玫瑰拾起捧进双手时，她的胸前是一大把滴着露珠的玫瑰。然后，她就抱着那把玫瑰进了屋。直到我在河堤遇见她，她的衣襟上还飘着玫瑰的芬芳。从她的玫瑰开花以来，我看见她每天早晨都要剪一把玫瑰抱进屋。插玫瑰的那只花瓶，是不是非常精致、美丽？那些玫瑰，需要多大一只花瓶啊！

　　写作前和写作后，我喜欢泡上一杯绿茶，端一把软椅坐进花园享受宁静。人在这个时候特别满足，内心流淌着恬淡，觉得生活着多好！我现在，真的可以早起看花开，黄昏看花落了。房子旁边的两丛簧竹年年都在发新笋，笋子长高长粗长出新枝新叶，亭亭玉立的新竹就在风中摇曳。两丛翠竹的浓荫覆盖着我的生活，使我每天的日子在孤独中多了一些情趣。这才是生活，我想要的生活。种植玫瑰的妇人也喜欢坐在她的玫瑰园里，静静地享受着她那些玫瑰，我们隔着一条小径就可以看见对方。她半躺在一把椅子上，旁边的小茶几上放了一杯清茶。每次她都要搬一张小茶几出来放她的茶杯。有时她静静地看着那些玫瑰，一看就是半天；有时她闭上眼睛，仿佛在睡觉。我知道她不是在睡觉，在她的沉思默想中，也许有什么东西正穿越她的灵魂；有时她捧一本书，一页一页读着，我听见她翻书的沙沙声，像风吹动竹叶的声音。我不知道她看的是什么书，从书的表面看上去是一本厚厚的杂志。她在读小说？那是一本什么杂志呢？她订阅的？

　　端午节这一天，我从河堤回去后去了菜场。这么早进菜场对于我来说只有端午节这一天，我要买一些菖蒲、陈艾、粽子回家。每年的这一天，我喜欢在门前挂一串菖蒲和陈艾，出门和进门的时候，看着这些来自山野的野草慢慢枯萎，直到第二年的端午节我才将它们取下，挂上新的。有人说这一天百草都是药，山上的野草这一天挑到街市都能卖钱，最好卖的还是菖蒲和陈艾，有孩子的人家，把这些野草洗净丢进锅里熬水给小孩洗澡，这一年小孩就不会生疮。不管是真是假，人人都信，小时候我也洗这样的澡，那野草的清香带着一股淡淡的中药味，令我至今难忘。我在买菖蒲陈艾时，看见我的邻居也在菜场转悠，我们彼此看了对方一眼。在我拿着那些东西往家里走时，我看见她在前面，拎着菖蒲和陈艾，塑料袋子里还有粽子和青菜。她的身材保持了苗条，穿了一身浅色的休闲服，一双白色休闲皮鞋。她的背影看上去像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走起路来轻快，双脚像五月里跳动的阳光。我知道她的面庞在阳光下是沉静的，眼睛也是深邃的。这样的一个妇人，为什么独来独往？回到家，我为自己泡了一杯绿茶，坐在客厅里喝完第一杯后，就到门外去挂菖蒲陈艾。旧的陈艾在一年的时光中焦了脆了，取下的时候，那些干枯的叶子蟋蟋簌簌落了一地，就像人生的岁月掉在了地上，拣也拣不起来。我关门进去时，听见邻居的门打开了，我想她也在挂菖蒲陈艾。待关门的声音响起，我打开门看了看对面，果然是一串青郁的菖蒲陈艾挂在了门上。我走进书房，打开电脑，准备开始一天的写作。看着屏幕上的文字，我一个字也写不下去，邻居播放的音乐，不断传进我的耳朵。这音乐到我书房时已经很微弱了，还是清晰地听出来是一曲蒙古长调。浑厚、深沉的男女中音在歌唱。一定是两个蒙古族歌手。只有蒙古族歌手才有这般深沉、悠远、浑厚的声音，把蒙古长调的忧伤发挥到极致。这似乎是她的最爱，我不止一次听到这样的音乐传进我的房间，有时是交响乐，贝多芬的；有时是《梁祝》和《春江花月夜》，小提琴和古筝演奏的。黄昏和夜晚，我都能听到这样的音乐。我想她此时沉浸在忧伤的蒙古长调中。这是个伤感的妇人？她似乎喜欢悲情的艺术，但她的那双眼睛是多么深邃，她的面容又是那么沉静，看不出她的内心情感。这是一个沉浸在书籍、音乐、玫瑰园里的妇人。这些，就是她每天的生活，还有散步。也许，还有回忆，这样的一个妇人，到了这样的年纪，该有多少往事啊！在我揣测她的内心世界时，我走出了书房。今天，我为自己放一天假。我走进园子，站在树下看那些成熟了的李子。它们已经上粉，青涩的皮被阳光晒黄。我摘下一颗品尝，不酸不涩，有一股淡淡的甜味。我拿来一只竹篮，开始摘李子，准备给我的邻居送一些。忧伤的蒙古长调在阳光缤纷的天空下回旋，仿佛是一曲人生的长调。摘完李子，我看见她站在阳台上凝视那些玫瑰。我穿过小径到了她的玫瑰园。隔着那片盛开的玫瑰，我对她说，您好！刚摘下的李子，尝尝。我把一篮李子放进玫瑰园就走了。临近中午，她敲响了我的房门，送了一篮修剪好了的玫瑰过来。她说，谢谢您的李子，很好吃！我说，谢谢您的玫瑰！我接过玫瑰时她又说了一声谢谢！我又道了一声谢谢！然后她转身离去，我也没有邀请她进屋坐坐。

　　蒙古长调反反复复回旋，直到夜深人静。

　　这一天的黄昏，我看见她没去散步，而是坐进了她的玫瑰园。我从河堤回来，她还坐在那里，好象从来没有动一下，连姿势都是我出门时看到的那样。她那双深邃的眼睛也从来没有离开过那片玫瑰，一直看着它们，流露出的目光，我感觉她一直在与玫瑰对话。她在和那些玫瑰戚戚私语？她和它在说什么呢？我进了屋，搬把椅子坐在幽簧下，静静地等待着黑夜的来临。

　天空暗淡下来，她的玫瑰，我的李树桃树竹子也黯淡了。她从椅子上起来，在夜幕中走进了屋。不一会儿又出来，在玫瑰园里活动着，不停地在地上插着什么。我听见了划火柴的声音，一缕微弱的亮光在夜色里闪烁。接着，她点亮了地上的一支红烛。紧接着，玫瑰园边的红烛都亮起来了，半圆形，它们在幽静的夜空下摇曳，照亮了我们这一片花园。还有香，红烛间的几炷香也在燃烧，袅袅青烟飘散着。在她的小茶几上，摆了一碟粽子，一杯清茶，一盘水果。她做完这些，坐在了那把白色椅子上，一动不动望着玫瑰，望着那些闪烁着火光的红烛。我看不清她的面容，从她坐的姿态上，她此时是安静的。她在祭祀谁呢？在端午节这一天，是亲人？还是别的什么人？我坐在竹下，喝着清茶，远远地陪着她。谁在端午节这一天让这个种植玫瑰的妇人独自沉入悠思中？我静静地陪着她，香和红烛化成了灰，渐渐熄灭。茶几上的那杯清茶可能凉了，水果也还是原样，亡灵是不会喝茶也不会吃水果的，但他一定在玫瑰园里注视着她，或是在夜空中看着，与她默默交流。我相信。音乐，一直在我们的园子里飘着，仍然是忧伤的蒙古长调。这一天，她都在倾听蒙古长调，这是她的最爱，也是她祭祀的人的最爱？红烛熄灭了，玫瑰园在一片朦胧的暗色中，残留的香气还没有散尽，在空气里游走，像一个人游丝一样的灵魂。我看见她进了屋，不一会儿又出来了，坐在了椅子上。她是进去换磁带。另一支音乐从她的房间飘进花园，贝多芬的，英雄交响乐。是不是也是那个亡灵的最爱？我就这样远远地看着她，陪着她，在我的花园在我栽种的竹林下倾听她播放的音乐，直到夜深人静。

　　后来我又给她送过一次桃子，她给我送过两次玫瑰，这些事情都是在门外完成的，我们彼此都不想过多地打扰对方。直到九月的一天黄昏，她把我叫进她的屋。她说要出一趟远门，一年半载回不来，要我帮她照顾那些玫瑰。她说这套房子的房租已预付了两年。说完这些，她给了我一把钥匙。她没有告诉我要去哪里，我也没问，当我离开时，我说，明天，需要我送你吗？她说，谢谢！不用了。

　　从此，我就帮那个种植玫瑰的妇人管理玫瑰，为它们浇水修枝，尽量做得像她走的时候一样好。第二年的端午节，我园子里的桃李又成熟了，门外又挂上了新的菖蒲和陈艾，老妇人种植的玫瑰依然在这个季节灿烂地绽放着。夜幕，我坐在竹荫下，看着空空的玫瑰园，我想，那个种植玫瑰的妇人，此时在什么地方行走呢？也许，她今天晚上就回来，也许，永远不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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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子

哈哈，贴篇小说请田大作家指教，问好！

敬一兵

第一次读言子散文化的小说，过瘾呀，哈哈．

田瞳

欢迎言子光临太虚！果然大家手笔，不同凡响，于不动声色的叙述中，为我们营造了一种恬静淡然的意境，引导着读者不知不觉地信步走进一个诗情画意的境地，看一位超凡脱俗的女作家和一位颇有些神秘色彩的种植玫瑰的妇人在画境里的诗意生活。佩服之致！也有个感觉，作为小说，是不是过于舒缓散淡了点？精华作品！
     （看到了大作《我的云南》，祝贺！）

一了

最初由 言子 发表
哈哈，贴篇小说请田大作家指教，问好！

学习！写得不错。

麦客守望者

她在剪每一朵玫瑰时都很细心，害怕把它弄坏了，仿佛那些玫瑰都是她的生命。每剪掉一朵玫瑰，她轻轻把它们放在地上。我不知道她剪下了多少朵，当我看见她把地上的玫瑰拾起捧进双手时，她的胸前是一大把滴着露珠的玫瑰。然后，她就抱着那把玫瑰进了屋。直到我在河堤遇见她，她的衣襟上还飘着玫瑰的芬芳。
    梦一般的女人，梦一般的离去！学习，拜读，支持！

程相崧

有特点！

言子

谢谢一兵 ,夸得令人高兴, 嘿嘿.
田瞳的鼓励和指教都很牢记在心，你才是大家手笔，谢谢！是小“滇池”上看到《我的云南》吗？
感谢一了  麦客守望者  程相崧的支持！

牟落千山

超凡脱俗的作家，梦幻迷离的种植玫瑰妇人，优美的文笔……欣赏，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