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医院遇见的烂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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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说，人心在生死的档口表现得淋漓尽致。那么，医院就是人心的集中营。如果不是因为老妈得病住进了医院，如果不是我喝了酒，我就不会遇见、更不会管那些烂事。

    老妈得的是急病。妈妈得病的时候我正在晚饭的酒场上。我是被从酒场上叫回去的。匆匆忙忙地把老妈送到市中心医院，随后是一堆各项仪器检查，花钱像流水，急诊就是这套程序。仪器越先进、越精密，医生的依赖性越强，经验几乎萎缩成零。只是苦了病人，虽然有医保，但20%的自费也不是什么小数目。

一

    初步的检查结果是胆囊炎引发的胰腺炎，还要进行一系列的进一步检查验证。总算能松一口气了。趁着其他人领着老妈做检查的空闲，我去急诊大厅抽烟，就看见一位中年妇女一脚把她的十来岁的儿子踢出十几米远，孩子头上还缠着纱布。孩子哭着爬起来，他妈又准备踹他，我迅速跑过去用身体护住孩子，同时恶狠狠地盯住那个妇女：“别动！有事讲理！你再动孩子一手指头，我踹死你！”她妈被我的神勇吓住了，足足惊惧地愣在原地七八秒钟，然后疯了似地冲向他丈夫，又撕又挠。他丈夫也想踹死她，这我就管不着了，有医院的保安帮着拉架呢。

    我对孩子说：“别怕！大人的事你别管。跟叔叔说说，怎么惹大人生气了？”一边说一边摩挲着孩子的头，我认为这样做能平复孩子的心。

    “我不知道。我写完作业了，也没玩游戏，也没看电视，也没说饭不好吃，我妈还是打我。”孩子嘤嘤地哭。

    “不管怎么说，你肯定还有做错的地方。你看你父母都因为你打架了，你能不能给妈妈道个歉？”

    “能。我不知道哪错了。”

    “那就说声对不起好不好？”

    “好。”

    我把孩子领到那个差点被丈夫踹死的妇女面前，鼓励孩子道歉，但孩子始终没说。

    这时闻讯赶来的我的家人拼命往回拽我，他们以为我打架呢。我妈也颤颤巍巍地过来了。我辩解说我是在拉架。我不能走，我走了怕那个妇女又踹孩子。媳妇急了：“妈都病成这样了，你还有心管这些？！” 保安和一些看客也纷纷承诺绝不会再让她妈打孩子了，我才放心地走开。我意识到我错了，我妈还在看急诊，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吗？

    唉！都是喝酒闹得！如果不喝酒，我才不会管这个破事呢！

二

    我妈确诊为胰腺炎，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从急诊科转到住院部。我去值班医生办公室，准备问问治疗方案。一对抱着孩子的夫妇正跟医生吵架。

    “我早就看见你搓火了！当个烂医生有他妈什么了不起！”男人涨红着脸大骂 。

    “我们从农村来的，啥也不懂，问问你不行吗？你牛逼甚了？！” 女人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拍着桌子。

    “我已经说了，需要住院。如果你们确定住，就赶紧办住院手续。”医生一边低头写病案一边说。

    “咋住了？又不是没钱！咋住了？”女人又啪啪地拍桌子。

    “你就是个欠揍的东西！”男人还在门口挑事。

    “你们听不懂普通话我也没办法。这是办公场所，如果你们再闹，我会请你们出去！”医生仍然低着头。

    我看见孩子一条小腿肿得像萝卜。因为着急要问大夫事，所以赶紧上去劝说。

    “孩子咋了？” 我问妇女。

    “让毒蝎子咬了。”

    “孩子的病要紧，医生说让你们去办住院手续，赶紧去一楼收费处交押金。咱们是来看病的，不是来吵架的吧？快去吧！”

    “甚破医院了，抹点药就行了，非要住院！” 女人悻悻地说。抱着孩子交押金去了。

    男人还在骂。我走过去，安抚他：“先救孩子，有什么事以后慢慢说。” 同时用两手拍着他的双颊，我觉得这样显得亲，我用肢体语言告诉他我和他是一伙的。男人果然走了。

    “都是什么人！”医生自言自语，仍然没抬头。我终于有空问我妈的情况了。

    如果不是喝了酒，如果不是着急我妈的事，我才懒得管这个烂事呢！

三

    我妈的病房与手术室在同一层，18层。病房的尽头就是手术室。手术的病人家属都在手术室门外焦急地等消息。这里管理比较松，能抽烟。安顿好我妈，输上液，我就到这里抽烟。

    一个妇女急匆匆跑过来。“总算遇到个闲人！帮我把孩子抬到床上去，刚做完手术。”她的语气不容置疑。

    我跟她到了病房，她儿子人高马大，昏躺在手术床上，需要抬到病床上去。

    六个人把病人平平地放到床上。我出了一身汗。

    也顾不上抽烟了，我妈还在输液呢，八十多岁了，得格外小心。

    都是什么事！如果不是喝了酒，我才不管这个破事呢！因为我妈也需要照顾呢！

四

    我妈需要全天候连续输液，我晚上是万万不敢睡觉的，所以那个吉林伊通的夫妇来病房时，我是清醒的，虽然酒还没醒。女人做阑尾炎手术，麻药还在起作用，仍然昏睡。男人安顿好媳妇后，我请他出来抽烟。看打扮是民工。

    “我和媳妇都是干高空作业的，蜘蛛人，本来想出来挣点钱，才干了八天，就遇到这事！家里供了个大学生，我们全部的希望都在他身上。本来想出来挣点钱，没想到摊上个这事，咋整呀！”东北人豪爽，能说。他眼里噙着泪。

    “阑尾炎花不了几个钱。”

    “不花不花也得一万呀！”

    “现在不是有农村医疗合作吗?”

    “医疗合作最多报销60%，而且异地看病不报销。”

    我表示怀疑。难道人在外地都快死了，还得抬回去看病不成？于是我用手机帮他查了“吉林省农村医疗合作异地看病报销办法”，果然能报销。

    我把程序逐条念给他听。大致是，需要医合单位开转院证明，病人需在规定时间内把异地医院看病的相关证明传到医合单位备案，之后就是拿上费用清单及发票回去报销。

    我对他说：“你一个月能挣六千吗？”

    “那挣不了。”

    “所以明天你赶紧联系家里人，赶紧办相关手续。”

    “嗯那！”粗狂的东北汉子几乎破涕为笑，“太谢谢你啦！我遇上贵人了！”

    我才想起我妈的液体可能输完了。赶紧回病房。血已经倒流了！

    苦了老妈！如果不是因为喝了酒，我真不该管这个破事！不孝呀！

五

    以上事情还有后续结果。

    第一件事的结果：我酒清醒后，在医院门口纳凉，一群人正就妇女踹孩子的事议论子女教育问题以及家庭对孩子的影响。其中一个人看见我，便走了过来。我说：“他妈应该是不顺心，拿孩子撒气呢。”

    这个人马上接茬：“你说的没错。我是医院的职工，值夜班，他妈跟我生气，就在家里打孩子，头都打破了。孩子怕她，自己偷偷到医院找我。他妈又追到医院打，当着我的面打，故意给我看呢！我预计，这孩子十六岁以后，肯定成为社会上的混混。唉！结婚不慎重，一辈子就毁了！我多次说大人的事不要影响孩子，可她听不进人话！”

    我对他是孩子的父亲的事实一点印象也没有了，我也想不起那个妇女的模样了。我懒得继续听，我妈还输液呢。

    第二件事的结果：因为那个大夫是我妈的责任医生，所以一段时间接触比较多。他是吉林大学医学院的高材生。我发现他无论医术还是医德都不错，只是说话有点直。而那个孩子第三天腿就消肿了，父母脸上也有了笑容，只是逢人便说医疗费太贵了。不久就出院走人了。

    第三件事的结果：我在病房的走廊迎面碰见了那位妈妈，我想询问孩子的恢复状况，可她已经不认识我了，也许她满脑子都是她人高马大的儿子的事，我在她眼里只是一个不存在的影像。我本来以为她会充满感激地对我说：“昨天真是太谢谢你了！” 没有。我知道从此我们的生活之间再没有交集。

    第四件事的结果：小东北的媳妇第二天就活蹦乱跳了，小东北也联系了家人，他的上大学的孩子正好放假回家了，一切都很顺利。有上大学的孩子在家乡打理，他们充满自豪和信心。因为要传输一些资料，他让我加了孩子的微信，他说他的手机要走流量。其实我的手机也走流量。但我没说。第三天，他们强行出院了。病友们都说，农村人就是皮实！只有我知道，他们是为了省下钱供孩子继续读书，那是他们的全部希望。我媳妇和我妹妹还准备了一堆很新的旧衣服，也没来得及给他们。

六

    还是回到第一天。半夜的时候，我的酒完全清醒了。寂静的医院里一声凄惨的哭号惊动了所有人。人们陆陆续续走出病房，聚集在手术室门口，看见一群人正在安抚一个哭得已经快要昏厥的妇女。手术室里抢救的是她二十岁的儿子。五个同学开一辆车出去玩，雨天路滑，车就撞在高速路的围栏上。其他四人连皮都没蹭破一点，唯独他生命垂危。

    “姐！你快来医院吧！姐！我儿子出车祸了！姐！你快来快来吧！姐——！”

    她的亲人们随着她一声声的嘶嚎刷刷地掉眼泪。看客们麻木地盯着他们，包括我，我的酒完全清醒了。没喝酒的时候人们都拼命地装得像个人，喝了酒的时候人们又会拼命地装得不像个人，我就是这样。所以我非常理解那些看客的表情。来到医院的人，哪一个不是背着苦难呢？（当然妇产科除外，其实妇产科也是一半欢乐一半愁。）每个人都被苦难填得满满的，容不下其他人的苦难。即使是慈悲，也是经过减法以后的慈悲，即把别人的苦难减掉自己的苦难，剩下的，才是别人的苦难程度的基点。也许会出现负数，因为自己的苦难可能会超过别人的苦难。就像这位母亲，她还能容下一丝除她以外的任何人的苦难吗？在这样一个特殊的环境里，别人的悲惨和绝望，更多的时候是用来减轻我们的痛苦的，因为我们有了比较上的优势。这不是冷漠和残忍，而是活着的希望。

    经过近十个小时的抢救，那位母亲的孩子终于没能重新回到这个世界。那位母亲伴着一声瘆人的惨叫晕厥过去。亲人们也嚎啕着抬着那位母亲离开了医院。走廊又回复了平静。一切好像从未发生过。

    我很奇怪，这一天我遇见的事都是父母关于孩子的事，他们大都是为了孩子脱离苦难而把苦难拽到自己身上，可偏偏有人却是要把自己的苦难推到孩子身上。只有我，是为着让母亲脱离苦难来到这里的。父母为了孩子可以不顾一切，而孩子为了父母却心有旁骛。我不是个孝子。都是喝酒惹得祸。现在我酒清醒了，我会装得像个人，一心一意地服侍母亲。关上门，这个世界只有我和我母亲的苦难。

    “也许我做的，正好给母亲的康复积了德。” 我这样安慰自己。

秦皇岛简枫

尘世喧嚣，我们时常被迫隐匿了真性情。喝酒有时候真的很好，真性情一览无余。18，好样的！

文字闪耀生活

你善良孝顺又正直热心。。我在心里是这样给自己定位的。我正在脑海里构思在医院的见闻，还在遗憾

文字闪耀生活

接上。老公病了，今天我没空见江天的朋友，好多类似的怪人在医院里都见到了。偏巧看到18老师文章，一种感动涌现。祝江天和论坛的朋友多吃水果少喝酒，为年老提前设计健康目标。问好朋友们。我要和病人相伴。回头见！

夏冰

兄弟的见义勇为还是挺光彩照人滴。

刘晓斌

人，就应该像老师这样真性真情地活。向老师学习！

夏冰

文字闪耀生活 发表于 2016-7-21 11:43
接上。老公病了，今天我没空见江天的朋友，好多类似的怪人在医院里都见到了。偏巧看到18老师文章，一种感动 ...

好好保重。

康康

酒后乱性。老师是出真情真性了。横竖看，都是一个大侠所为。敬礼！
您的言行，不仅是为老母亲积德，也是为自己为下一代积福哇！

文字闪耀生活

夏冰 发表于 2016-7-21 20:42
好好保重。

谢夏冰老师。都注意身体

水如空

相对来说，我更喜欢酒后的18兄。
东北有个二人转，叫《醉青天》，讲的是一个县令醒时胆小，醉后为民做主抵抗强权的故事，与18兄有相通之处啊。

时光安然

一半清醒一半醉，人生大致如此，我们都一样。

秋实

酒后的18兄颇为侠义，挺好挺好，那份源自心底的善良、正雨、仗义令人击掌，好样的！
问候老母亲，祝她早日康复

秋实

文字闪耀生活 发表于 2016-7-21 11:43
接上。老公病了，今天我没空见江天的朋友，好多类似的怪人在医院里都见到了。偏巧看到18老师文章，一种感动 ...

照顾好老公的同时，也得照顾好自己哦。
好好保重！祝你老公早日康复！
估计医院的见闻又能成为你的写作素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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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皇岛简枫 发表于 2016-7-21 11:12
尘世喧嚣，我们时常被迫隐匿了真性情。喝酒有时候真的很好，真性情一览无余。18，好样的！

喝完酒大打出手的时候也是有的。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性情越来越平和了。

lvhq018

文字闪耀生活 发表于 2016-7-21 11:36
你善良孝顺又正直热心。。我在心里是这样给自己定位的。我正在脑海里构思在医院的见闻，还在遗憾

希望早日看见老师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