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李兴文 于 2016-7-28 15:28 编辑
我总在旧时光里看见那时候的你,那时候你很远,我很爱你。我在崭新的日子里看到零散又变味的你,太近了,我看到的你有太多太多不可爱的细节,我对你的爱情也便转身而去。我请你原谅我对你爱不逢时,也请你原谅我的顽固和眼拙。
我熟悉的旧时光一直是通透而明澈的秋天的样子。那时候,在周末,我总是一个人守候着十几间空寂的、全都上锁的屋子。是单身宿舍,屋子的主人,都是临时的主人。一到周末,其他人全都回家去了,仿佛他们的家在等着他们。独我没有。我也是有家的,那样的周末也属于我,却不等我。单身宿舍功能很齐全的,集客厅、灶房、卧室、工作间于一体,那样的单身宿舍是那个时代的标志性烙印。
我的家太小了,比单身宿舍还小,容不下我,我只能在单身宿舍里度过一个人的周末。经年累月,我也就成了那些单身宿舍唯一的义务看管者。所谓看管,也只是时常查看它们的窗玻璃是否完好,门锁是否依然紧锁,除此之外,我无法兼顾更多。当这一切都很正常的时候,我看管的还有只属于我自己的无边无际的寂寞和孤单。那时那地,我觉得自己像一棵草随流漂到了一处僻静得连一直鸟一只虫都不造访的河湾,一遍又一遍,转着相似路径的圈,听着一成不变的水声。心里却很清楚,随便哪一股风,或者随便哪一场骤雨所致的洪波都会让我继续往下漂流的,我却不知道那些“下面”都是什么样子的。那间单身宿舍,我迟早都会离开,我不会在那里留下引人注目的历史。不知道再次启程漂流是在哪一天,但知道那一天一定会到来,并且,那不会是人的意思而一定是神的意图,一定是神眷顾我才产生的人间奇迹。
在那里羁留得久了,其他三个季节我大抵没有深刻的印象了,唯有秋天是如一堆火那样在我孤心难眠的荒原上明亮而温暖地烧着的。
那时候,我就在想你了,尽管我并没有见过你,但我知道如何在心里塑造出你的模样。我深信你一定会来到我眼前的,在我的心中,你早也成熟可爱如明艳且通透的秋天。
我对秋天的偏好终究变得极其偏激,我认定,唯有秋天才是完美的。当我感到实在无聊,所有的单身宿舍也都平安如初的时候,我就反复修改你的模样。最好的修改场所,莫过于工作地点对面大山后面那条林木茂盛的山沟——每逢秋天,我总在周末一个人到那里去,顺便,我会背上背架和柴刀在山沟里砍一些柴以备平日炊事。我曾为我的模样深感自卑,那是与一个当地农人的样子几无区别的。但在我心中,你的图景总能抵消那些自卑和鄙陋,也忘记我在有形有质世界里的微不足道,而让自己在那样的山沟里开成一朵绝世的山花。
我很小心地带着沉重的自卑让我的狂想持续成长。天长日久,我就在心里塑造出更加完美的你来,想象出无比浪漫的爱情故事来。那时候,我,你,世界,都很安静、很明亮、很可爱。一个人的周末已经相当乏味了,我必须消除我的孤独。
顺着林间隐隐约约的路一样的地带一路前行到再也无处可去,葱葱林莽像奇怪的巨手一样向我做出排拒的动作,我就想,我确实是被一双无形的巨手扔到那个只有几间单身宿舍的地方的,每到周末,那里的冷清和无聊绝不下于我曾见过的给孤寺——为了抗拒寂寞和失望,我才到那个山林中去的。在那里,我的狂想绝对无羁,最舒畅的狂想莫过于对你的内心塑造。我相信,我一定会有不感到孤独的那一天的。总在狂想,总在无人之境中隐藏或表演,总在躲避别人制造的热闹和孤寂,总在找寻属于我自己的一片天地。一虚一实之间,我走过了几十年颠沛流离的时光——人间奇迹居然出现了!有一年,我突然被调往城区工作!
我的狂喜尚未完全冷却,一年以后,我又被调往乡下工作,是一个比先前那个村子更加渺小的山村,小到只有我的工作义务根本没有一间供我安身的宿舍。容我如实陈述,我差不多开始与一些原始民朝夕相处,并且,我必须向他们租借一间屋子;另一方面,我确实也在引领着他们的孩子向现代社会和更大的世界举步维艰地走着。
属于我的时间,我在村子里信步游走,像当地人散养的猪一样卑微而自由。久而久之,我惊奇地发现,我每次都在走着同一条缺乏新意的路线。回到“家徒四壁”的寄居处,一个阒寂、污浊又晦涩的世界在那里等待着我。我在那里听鼠子们的闹腾,也看它们向我示威的样子。我的心力孱弱到无法拿起书本了,而书本,从来都是我挽救自己的最后一块登岸之石,那时候,我不能不从那块石头上滑落下去,掉入深不可测的失望和虚无里。狂想本身既是一个无法窥测的深渊,也是一隅高不可攀的云天。当我感到再也不能往下沉落的时候,我就抓住了一个无形却很可靠的东西:情欲与爱情,或者,爱情与情欲——向着云天方向奋力飞升上去——想象爱情与情欲,那是人在绝望之时唯一可行的路了。
我就看到再次塑造好的你了。塑造你的时候,时间也散发出迷人的芳香。恕我再掉一回书袋——你分明是我旧时的良友和尚未谋面的情人,神交已久只差言辞相接了。无论如何,我都不敢想象村里的那些女人的情欲强度和性能力,我怕被自己的欲火烧死在那里,烧得灵肉飘散不留一点痕迹!我相信想象中的你会变成一个活生生的女人的,我只想和你做关于爱情的事情!有朝一日,真实的你会来到我真实的生活里的。
想象不是万能的,有气无力地跌落到现实里以后,我的怀抱终究是空荡荡的,根本无法媲美于我想象出来的你饱满的丰度、清爽的体香和醉人的体温,手的摩挲也万不可得,我就带着罪恶感觉与你痛苦而狂乱地渡一回爱河!我却从未问过你是否愿意,从此,我捏在手心里的迷幻时光就像老茧一样难以退去。我冷视其余三个季节,心中不无愧意,但为了你的完美和完美的你,我只能硬一下心肠了,我只想给自己创造出值得纪念的真实境况,过去的时光我追不回,未来的时光,我还没有赶上。
没有忘记,真正找到完美的你尚需真实的条件。为此,我花了整整十年的时间才走到你可能也应该出现的地方,我被抛来抛去的事实督催我无论如何都要走出这一步,再走多远再走多久也在所不惜,必须及早行动。我来了,城市,虽然我觉得实际上我不属于它它也不属于我。城市,真是如我之辈居大不易之所,举凡草木一样卑微的生命,在这里必须钻透磐石一样的阻滞才可见到有限的阳光,也是有些夸大其词的阳光。
我真切地感受到,我离你越来越近了。仿佛终于上岸一样,回头看看汤汤浊流,再想想一切经历所花费的时光和消磨的心境,感到最想离开的地方和最想去的地方不是路途的事情,而是时间的事情,更是吞咽屈辱的能力的事情。我付出的心灵代价难以估算,但因为能和你对面而语毗邻而居,一切得失也就一笔抹去了。
后来某日,你就在我眼前站着,我看到的你是一个真实的女人,虽然与我构想的相去甚远,但你的色相也算较为饱满。也许是长期的虚构终于让我精疲力尽了,见面以后,我反倒不知道应该如何享受这一份得来不易的快乐。没有踌躇,只有对你真心实意的接纳以及与你在真切的现实里快乐地生活。我曾对你的塑造几易其稿,我最终见到的你是其中之一,而时间的先后再也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我又感到更大的意外:爱情和婚姻,怎么是不会同路而行呢?
曾经如一块肉那样被别人抛来抛去,这个蛛丝一样的纷扰一直让我挥之不去。我知道那只手从哪里伸出来,它抛我的时候我无法抗争,那只手之巨大,差不多包揽了世上许多的人。这么多年,被抛来抛去的事实给我养成了一种怪脾气:我不赞美不存在的,也不歌颂不真实的。当我塑造的其中一个你和真实的你基本重合以后,我无法靠近你,不能和你互传推心置腹的言语,你的言辞包着一个坚硬的套子,你的笑容也保留了足够的矜持和充分的谨慎。我感到自己被抛到更加迷茫的荒原上去了,这回,拋我的人是我自己。
在时间现实和生活态度上,我和你很不同步。
你的样子是我喜欢的,但你的想法和做法,把我推到了很遥远处。
我依然无法忘却我所钟爱的秋天。在秋天。还在秋天。在我看来再也不会离开的那个山村,我说过那是我的第二个流放之所。目之所及都是将欲远行的样子。当夕阳照亮我抬眼即见的那几个山头,林木呈现出色彩鲜明的红、黄、绿、灰。我不愿想象那里为什么是攒聚起来的山峦构成的,我只关心,我像一块石头一样被一场洪水冲到那里停留在那里。而那条河,那是一条真实的河流,它流经一个真实的城市,又流向另一个真实的城市。城市与城市之间,无数个形容鄙陋的乡村把那条河流死死拉拽着。我还在其间震荡着。
见到你之后,我更加频繁地想起那个我本不愿多想的山村。那是群山之间一块土台地,显而易见,那是曾经的一场洪水冲积而成的山间台地。隐晦幽暗,仿佛那场洪水带走了所有能够发光的东西。那里生活着一种比我更加卑微但也比我更加盲目的生灵——白蛉子,很小很小,需要定睛才可看清,夏秋之际,它们以人畜血液为食。闷热的夜间,它们就按时造访我那间风行无阻的寄居之所。我想告诉它们,那里是我租借来的临时住所,你们无权骚扰我的生活。也只是想想而已,对它们,我什么都不能做。虽然那时尚不清楚那里作为我的住所究竟是临时的还是永久的。
白蛉子们来时不声不响不言不语,总是午夜时分到来。待至我感到刺痛钻心奇痒难耐之际,扬手拍去,多数时候,它们都迅捷地脱逃了。偶尔,我会借着昏黄的手电筒光看见它们在我手心粉身碎骨一息尚存的样子,我常看着它们在我手心不再动弹或者还在动弹,然后,再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太多了,那里可谓白蛉子的发祥之地,我是无法完全摆脱它们的骚扰的。但在日光朗朗的白天,它们的踪影完全消失。除了看破旧低矮的瓦屋,看到处堆放的牲畜粪便,看眼神怪异形容鄙陋的人来来去去,我还能看高远的蓝天——那里是我能见到的最洁净最爽朗的所在,因其洁净、爽朗、空阔、辽远,我不能不对它抬头仰望。望着那样的天空,我偶尔也会想起塑造的你来,但你仿佛也愿意,并且,你本就在高远的蓝天上。我猜想,你是无法看到我所在的那个地方和我的。这很令人遗憾,我就鼓励自己相信蓝天,多看蓝天,我能在那里找到宽宏和大度。到了阴雨天,我就用酒精麻醉自己。
一年秋天,毫无征兆,我又被抛到另一个很远的地方去了。
我突然发现,你一直停留在原处,是我离你越去越远而已,只是,我的漂泊根本由不得我自己。我终于发现我对你的塑造原来那么苍白无力那么幼稚可笑,那样的你根本不存在的,我只是用塑造你的方式填充了那么一长串摇摆无定几近丧乱的时光。你只是一个幻影,飘忽在我的想象中,我,飘忽在读过的书本里。而书本,有些日子我不再执掌于手了,我已深深明白,真实的日子与书本大抵无关的。“尽信书则不如无书”,这是教训,此前从没有人对我说过这个——我知道的太迟了。
我用十年的时间纠正书本给我灌输的错误弥补书本给我造成的损失。我像一棵草那样从磐石底下把头脸伸到昏暗的阳光和浑浊的风里。我不能继续虚构你了。
有一天,我又看见真实的你坐在一间真实的大房子的一个角落里,简直像我当年在茂林深处见到的一株珙桐——你见过珙桐吗?夏天,它们开出的花朵是白色的,在万绿丛中,洁白的花朵大而醒目,极像一只只洁白的鸽子,或者,简直就像洁白的精灵飞翔在天国里。那些洁白素净的花朵上面显示着史诗化的悲壮和神话般的俏丽,上面也有绝美阴柔女人的飘然若仙而她们似乎永远不会落地。人们叫它鸽子花——那天,我看见的你就是那样的,你,鸽子花,让那个稍显病态的秋天黯然失色——在我的想象之外,你赢了!
我很吃惊,原来你是这个样子的,与我塑造的你简直大相径庭——你又赢了!
谢谢你!不过我决定要衰老了!我见到的你比我塑造的你更不真实。我虚度多年,不老不行。
我想告诉你我发现的真相:在这世间,这样的爱情传奇也是微不足道的。
你怎么在燃烧一样热烈灿烂的树顶上笑着!那树,都是秋天的杨树,树顶的叶子先黄了,仿佛是最浓郁的秋色决意留在了那里。恍惚之间我觉得那样的树顶寄存着我想象出来的故乡——也许,我和你还有在那里会面的机会。是城市,也是乡村。我看见你在燃烧一样热烈而明亮的树顶上笑着的时候,你好像在等我!我激动万分,我很高兴我们都找对了地方!
还是有些晚了,我们赶上的其实是落英缤纷的时候。最先泛黄的叶子最先飘零,如同最先泛黄的麦子最先被收割。空了,杨树林的顶部很快就空了。空空的树枝指天为画,云淡风轻。黄叶不再,你也随同飘向远方,是我可见不可及的远方,那个远,仅仅也是我无法牵你的手而已。但这种遥远再无连通的可能,一边是我塑造的你,一边是我见到的实在的你,你们是完全不一样的。 我知道,冬天很快就要来了。
在冬天,我们更难见面的。那时,每一棵杨树都脱去了衣装卸去了浓妆,最后的表演一定孤单、冷清,舞台和观众席上一样萧瑟。我知道你在这个世界的背面,在我心灵的背面。我也听到过你的消息,说你美丽得像一棵凤凰树,也像一只轻捷的云雀,生活在树木常青的地方。我也听说,你所喜爱的河流发源于另一个高原,那个高原上有你醉心的雪国。
从冷清得只有白蛉子的山间谷地开始,从经常空寂的几间单身宿舍开始,从牲畜遍地游走、粪便和瓦屋一样漆黑的第二个流放之所开始,从繁华城市的热闹开始,从没有来由的被抛来抛去开始,从下一个落脚之地之地究在哪一层楼上开始,我画的圆圈永远不会封口的。却不知它是不是很圆。毕竟,我为自己构想的生活终将是虚假的,别人为我安排的生活才是真实的。
多数时候,你在我画的圈外,个别时候,你在我画的圈内,这个我理解,你的虚情假意和求真务实都是城市教给你的。现在,我们终于朝夕相处了,你就从我心里抽出一根丝线,像一只风筝那样引领着我的心思飘向更加未知的空域。我知道我的手还捏着那根细长的线,但它不再颤动,聊下踩着的,是永不会说话的旧时光,但它实际上把一切都告诉我了:你永远都在远方。
明天以后的生活,我还要不要爱情呢?无法询问别人,我也不能给自己一个答案。我还能靠旧时光的土地上出产的五谷为食,以活在那里的鸟兽为俦。但有闲暇,我也到城市百音千声的和鸣中偶尔回忆不曾满怀拥抱的爱情,念着还算见过一面的你,在城市绚烂的夜晚给自己一个美好的祝愿:今夜好梦!
2016-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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