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牧歌 于 2016-9-8 10:18 编辑
春日迟迟
牧歌
太阳光从楼与楼之间的夹缝里穿越过来,暖暖地照在老木的身上。老木手里拿着块抹布上上下下地擦拭着三轮车。听到楼道里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老木头也不回说:“铲子和水壶都带了吗?”
“带了,带了。”老伴儿方云边回答边提着方便袋爬上三轮车车斗。
老木等老伴儿坐好以后,自己也跨上三轮车,然后一拧车把上的钥匙,三轮车便倏地向前跑去。
车子快行走到小区大门口的时候,遇到几个老头老太太正围在一起说闲话,人群里不知谁高声问了句“哟,又挖荠菜去啊!”
“啊,挖荠菜去。”“挖荠菜去!——”,老木和方云几乎异口同声。老两口的心里蜜滋滋的,一张嘴,声音就像扑棱棱展开翅膀从喉咙里冲出的小鸟儿。尤其是老伴儿方云,还悠着长腔,声音靓得如同十七八岁的小姑娘。
方云的声音在空中还没有消失,车子就已经冲出了小区的大门口老远。他们穿过马路向左拐,然后沿着马路右侧一路向东。到郊区,十几里的路程不到半小时就到了。老木减慢车速想拐进路边一块麦地。
“再往前走走吧,这边从年前就开始挖,挖恁长时间了,都挖干净了。”老伴儿方云在背后说。于是老木又继续向前走了走。
老木把三轮车在地头上停稳,拔下钥匙,然后再抓住老伴方云的手把她从车上搀扶下来。
旷野里凉风习习裹着泥土和青苗混合的芳香,一望无垠的麦田像绿色的地毯从他们脚下铺展向遥远的天际线。方云把手里的袋子和铲子分给老木,然后两人便佝偻着身子在麦田里寻找。
麦苗离地有拃把来高,绿油油的透着鲜润。但整齐、油亮、葱郁的麦垄间却是赤裸裸的黄土,一棵杂草都难找寻得到,更甭说荠菜了。方云虽然有些失望但旋即又感到欣赏式的宽慰。她本来想趁刚过春节抢在农民除草之前,结果还是迟到了。黄土松软、滋润,散发着金子一样的光泽,透过一垄垄黄土她似乎看到了勤劳的身影。
“要不,到地的那头看看。”老伴方云意志坚定。
于是他们又小心翼翼地沿着畦埂走到麦地的另一端。
另一端紧贴着麦田有条宽不足半米的沟渠,渠堤虽窄如田埂,但上面却密密麻麻的覆盖着一层诱人的绿。
“哇,今天可能要大丰收了!”方云边说边蹲下身体,把铲子推进一团团绿的下方。
老木也立马蹲下身子。
尽管老眼昏花,尽管那些细柔的嫩叶儿躲藏在一棵棵大叶野菜的背后,但是单凭那些在叫不出名字的野菜叶子里探头探脑的米粒般的小白花,他们还是发现了它。
他们背对着背蹲在渠堤上,随着铲子的游走在一个向左一个向右地移动着。
太阳光像温暖的小手插进他们花白头发,又插进他们脖项深处,把他们撩拨得浑身上下热腾腾痒酥酥的,再把他们俩的影儿一忽儿拉短一忽儿拉长。
直到荠菜装满了手袋,他们才感觉到腹中饥饿,感到腰酸背痛两腿发软。这时候,日头已薄西山,大地寒风悄吟。
回到家里,他们匆忙扒拉下几口饭菜,然后对着灯光一棵一棵的择荠菜。择完了,用水一遍又一遍清洗干净了,再用开水焯了,盛在笊篱里凉透,最后再装进保鲜袋放入冰箱。等到这套程序全部完工,时间进入午夜时分,才宣告一整天挖荠菜工作的结束。
老木见老伴儿把装满荠菜的保鲜袋在冷冻室的抽屉里码好后,又兴致勃勃拿起桌上的台历一页一页向后翻便有些不耐烦。
“哎呀,天天这一熟套子,你烦不烦啊!”
“嗯,还有两个月零十六天。”方云放下台历,“早点睡吧,明天好再上那儿挖去。”
这样日复一日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突然有一天,老木在厨房里惊呼冰箱冷冻室的抽屉装满了。
总不能一天三顿净吃荠菜吧?
是啊,女儿平素生活中,世界各地的物产都已经司空见惯,对于我们眼中的山珍海味早已不觉新鲜。可是除了荠菜她还稀罕什么呢?
老两口绞尽脑汁想了半天,“对了,槐花!”老伴儿方云十分肯定说。
老木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在老木的意识里,无论就记忆还是女儿的喜好,老伴儿方云都绝对的权威。老木拿起台历翻了翻,算计出离槐树开花时节还有半个来月的时间。
也好,这一段时间可以用来收拾家里的卫生。
老木请来粉刷匠和泥瓦匠。房屋的墙皮有些斑驳,全部刮掉,然后再打上底子刷上新漆;卫生间的墙砖和坐便器太陈旧,就拆了全换上新的。方云则一边操控洗衣机,一边挥舞着抹布。窗帘、沙发套拆下洗了,晾干,又装上;家具用醋兑上清水擦拭干净,晾干,再蘸上牛奶擦拭。还有家里的旮旮旯旯角角落落……
一天,老伴儿方云从集市上回来像有重大发现似的向老木报喜,集市上有卖槐花的了。老木喜不自胜,立马着手准备采摘槐花用的工具。
经过一次又一次城市美化运动,城里城外处处遍植名贵花木,洋槐这种北方普通树种早已消失了踪影。为了探得准确花讯,方云几乎天天要到农贸市场走一趟。
第二天,太阳在东方刚一冒红,老木他们的电动三轮车就到了小区的大门口。
往哪儿去呢?老木在大门口犹豫、迟疑了片刻。
“清泉山吧。”老伴儿方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老木眼前就立刻浮现出两座飘着雪白槐花的山包。那是N多年前他们常去的地方。
老木一拧手腕,车子便箭一样穿过马路向南驶去……
初夏的晨风似醒酒的琼浆,浮荡着两旁的婆娑绿意,老木感觉自己像沐浴在琼浆玉液里,周身的舒泰,神清气爽。这若不是在马路上,真想敞开了喉咙吼他几嗓子。老木这样想时,却听到背后的老伴儿在哼哼唧唧的唱《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这是当年回荡在他们大学校园里的人民喜爱的十五首歌曲之一。
老木和方云闻到槐花的香味了。尽管一辆辆大车小车在身旁嗖嗖地卷起一阵阵旋风,可是越来越浓的槐花的馨香还是逮着机会扑进他们鼻息。
远远的,老木看到槐花烂漫的山包了。两座山包像染着层霜雪一左一右地耸立、对峙在公路的两旁。山包越来越大,渐渐的,看得见枝柯扶疏白花盈枝的树木了。
“行了,别唱了,到了。”老木侧过脸来对身后的老伴儿说。
可是待到三轮车来到山下,他们这才发现山包下立起一堵高高的围墙,不仅如此,还有三轮挎斗摩托车“突突突”地绕着山包穿梭,摩托车上插着的印有“山林巡逻”字样的鲜红三角旗帜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老木他们相互看了一眼,然后很默契地沿着围墙向前走去;不多远便看见围墙的大门和大门一侧写有售票处字样的窗口,大门的另一侧则立着大型画框,上面张贴着清泉山槐花烂漫的大幅喷绘,上端书写着“槐花节——清泉山欢迎您!”大字。
一股又一股浓郁的槐花香味在空气中弥漫。他们近乎沉醉地呼吸着,并对着门洞向里面张望。顺着简易粗砺水泥抹面的高墙向上看去,有槐树斜枝横逸探出墙外,垂下一嘟噜一嘟噜粉弄弄的花絮,有的还间杂着小小的、稀疏的嫩叶在风中极具诱惑地摇曳。这一怦然心动的发现让方云想起二十几年前的某一天,他们一家三口来这里采撷槐花的情景。
也是这个季节。他们把两挂单车锁好,牵着女儿的小手沿着石级向上爬去。刚到达山顶,女儿便大声喊叫:“这回行了,快把好吃的、好喝的都拿出来吧!”
方云的眼前立刻呈现出女儿当时兴奋地又叫又跳的模样,一对拨浪鼓鼓槌一样的羊角辫,红彤彤小太阳一般稚嫩的脸蛋儿和娇喘咻咻的红樱桃似的小嘴。不知不觉,方云的眼睛里涌满了眼泪。
“还进去吗?”老木凑过来轻声说。
“哦,不。”方云如梦方醒,泪光盈盈中,突然看到老木满头银发和满是皱纹与斑点的脸,似刚刚发现。曾几何时,它是那样的英气和俊朗。而眼下却涂满了沧桑。方云从这张脸上看到了自己。于是一声轻叹,“还进去干嘛呢!省下这一百块钱吧。”
“要不,咱们到那边去看看?”
方云顺着老木手指的方向看到一片村落和村边几株覆着白云一样树冠的槐树,心里一阵惊喜,但紧接着又淡淡说:“现在集市上槐花五六块钱一斤,我们就别去他们嗉中夺食了。还不如去北山上看看,那里山连着山兴许没有人过问。”
“可是我们还要返回去,再穿过城里。要走好几十里路呢,等到赶到那里恐怕天都要黑了。”
“那就等明天再去嘛!”方云冷静说。
归途便变得意兴阑珊。回到小区大门口,老木远远看见几个老头老太太又围坐在一起拉闲呱儿,另有几个小孩儿嬉闹着在人圈子里钻来钻去。老木心里明白,今天礼拜六休息,是工作了一周的上班族们探望父母的时间,他们的到来无疑又给父母们提供了新的交流内容。他们的话题永远都是儿孙。看似交流,实则是在炫耀,内心里暗暗地作着计较和攀比。老木和方云为避免被被议论,被打探,不得不掩耳盗铃似的,向来对这样的群体敬而远之;今则更是避之唯恐不及。
老木和老伴儿方云仿佛某种默契似的一低头便溜了过去。
但是方云的心越发向下坠去,说不上落寞抑或是孤寂。她打开家门,独自在沙发上愣怔片刻,然后又起身搬来大大小小影集一页一页地翻看:女儿刮刮坠地时的,一团粉嘟嘟的肉团儿,长长的眼裂,淡淡的眉毛,脸上净是绒毛;女儿襁褓中的,一双又大又黑又亮的眼睛惊奇地张望着这个世界,小小的嘴巴如鲜润的红樱桃一般;女儿上幼儿园时的,俯卧在绿茵茵的草地上,一对弯弯的羊角辫儿,一双肉嘟嘟的小手捧着红苹果一样的脸蛋儿……女儿小学、中学、大学——羊角辫变成了马尾巴,变成了瀑布一样的齐腰长发。
照片上的女儿由稚气童真到亭亭玉立玉树临风,到英姿勃发青春飞扬,到睿智成熟……
方云的眼睛模糊了。屈指算来,她已经有七年没有见到女儿真摸样了。女儿大学一毕业就只身远赴大洋彼岸闯荡,至今,已经有十个年头了。女儿在楼高车快的那个国度读一个硕士又一个硕士然后又读博士。女儿总是忙,她们之间千丝万缕的感情只能托付于一组数字——也就是,那组数字是维系她们母与女两颗心的唯一一根线索,遗忘(丢失)抑或数字中的任何一位的缺失或错误——哪怕数字排序上的错误——
方云一想到这个问题就不禁惶恐起来,甚至于寝食难安。她曾经无数次梦见自己放风筝,风筝越飞越高,待到快要望不见了的时候,手中的线却断了。醒来便是一身冷汗。
女儿总是很忙很忙。女儿在电话中的声音由稚嫩金属质的童音到大小珍珠落玉盘般的玉润珠圆,方云对着电话输出的总是照顾好自己,我们很好,不要牵挂家里这几项内容,即使是自己或老木身在疾病中。十年来,她饱了尝牵挂、焦虑、想念、孤寂、冷清、咽泪装欢的滋味儿。
此刻,方云再也不想克制和压抑自己,她索性将头仰靠在沙发靠背上闭上眼睛,任由泪水肆无忌惮地顺着眼角汩汩涌出、流下。
“哎哎,我说你这是干什么呀!?这不马上就要回来了吗!?”
方云没有作声,她的心绪早已经飞到了太平洋彼岸,那里正是午夜时分,女儿这会儿正在做什么呢?是在挑灯夜读呢还是酣然梦中?行囊准备得怎么样了?正思想着,猛听得电话铃声嘀玲玲地响起。是女儿。
“这么晚了,怎么还没有睡啊?”
“哦,妈,你们没有事吧?”
“……”
“嗯,是这样,我这回恐怕又不能回去了。戴维注册了个公司,各种材料和证件都已经发过来了。公司开张之前还有好多事情要做。”
“那就别回来了。家里也没有什么事。我和你爸爸身体都挺好。哦,对了,你不是说飞机票都已经订好了吗?还能退吧?”
“能退,也就损失几百美元违约金的事儿。”
方云只顾着全神贯注地接听电话,却没有发现老木早已旋风一般踅到她身边。
老木伸手想要方云手中的电话,见方云无动于衷便指手画脚地示意方云。
方云冲老木摆了摆手。
“哦,妈,你没事吧?”
“没有事。”
“没有事我就挂了啊。我现在还有一大堆的事情等着,等公司启稳以后,不忙了,我再回去看你们。”
“哦,好,好!那就快挂了吧。——也得注意休息啊!”
方云放下电话真想大哭一场。她感到心被谁掏去了似的,慢慢抬起头失神而又落寞地看着老木,老木的眼神里也满是失落。
“哦,对了,”老木一拍脑门儿,“锅可能要淤了。厨房里还正做着饭呢。”说罢急忙转身向厨房走去。
是啊,该做午饭了。方云轻轻对自己和老木说,然后下意识地把身体移向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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