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渡
文/王学军
多年前一个清晨,我乘早班车返校。才到渡口,我便暗叫糟糕。轮渡因故障搁浅。此岸、对岸,大小客车、货车排成长龙。司机不停鸣笛催促,焦灼的喇叭声,凝汇成一片喧嚣的波涛。行人簇拥在岸畔的高地,频频抬腕看表,眉宇间写满焦躁。
为了不影响上课,我决定步行到下一个渡口。我沿着青草杂芜的潮湿的岸溯水而上,叶尖草茎凝聚的露珠,濡湿我的鞋子和裤脚。
那是一个偏僻的渡口,我第一次走,只是约略听家住附近的同学凯提过,知道它的大概位置。凯说摆渡的是一个孤僻的老人,他用一条古旧的木船,连系两岸三个村庄住户的往来,平日很少有生客行经。
我赶到这个小小的渡口,已时近八点。一只木舟横系在木桩,随着波浪起伏冲撞着零落的镶嵌着石头的河岸。船上,不见摆渡的老人。不远处的石礅上,坐着一位衣饰简朴的姑娘,背对着我,不见面容,只见其削肩和黑柔的发丝。
我走近搭讪,问她是否也要过河,摆渡的老人哪里去了?
她告诉我她便是摆渡的。说罢,腼腆站起,匆匆将手中的书本卷起。她有意遮掩,但我还是看清那是一本高三年级的数学课本。
她驾船的技术高超,长篙在石面一点,船已离岸而去。她将篙挂在船舷,架起桨,在船头悠悠地摇着。
我和她搭话,问她原来摆渡的老人哪里去了?她告诉我老人是她爷爷,上个月去世。老人临终前,叮嘱她将小船卖掉。可是她舍不得爷爷留给她的最可宝贵的财富,她说:“爷爷后半辈子,是在这只船上度过的,船上每一处都有爷爷的气息。我坐在船上,就好像依偎在爷爷的怀抱。”
她的眼睛氤氲着迷蒙,淡淡的泪光深处,充满依恋、温暖。
船到对岸,我付清船资,匆匆赶往学校,正好赶上上课。闲暇时,我向凯叙说此事。凯告诉我,那个女孩叫兰。
凯说兰的身世很可怜。她的父母死于十年前的一场车祸,是爷爷拉扯她姐妹俩长大。如今爷爷也死了,只剩兰和十四五岁的妹妹相依为命。
我问凯:“她们姐妹靠什么生活?”
凯说:“兰家里有几亩田地。她爷爷在世的时候,守着渡口摆渡,附近三个村子每年论人头出钱出粮。如今兰接替爷爷的工作,规矩照旧。也够她们姐妹生活,只是不很宽绰。”
听完凯的叙说,我暗暗为兰姐妹掬一捧同情。此后,我每次回家,都要多绕几里路,乘坐兰摆渡的小船,付充足的船资。
渐渐,我和兰熟悉起来。
兰告诉我,黄昏时从渡口过河最美。她说以前爷爷在世时,若是没有渡客,便和爷爷摇着小船飘荡河心,在欸乃的桨声中,坐看夕阳染红河面,晚霞的彩影倒印在船侧。看鸥鸟在水面盘桓,洒下清脆的歌声。
兰还悄悄告诉我她给渡口取得名字——落霞渡。真美。
兰的妹妹念初三,成绩很棒,有望考取县一中,兰常引以为豪。她说:“我最大的心愿是妹妹能考取大学。”
有一天,兰忽然黯然泪下,她哽咽着说很羡慕我能够无忧无虑地读书。半晌,她擦干眼泪,坚定地说:“等妹妹考取大学,能自食其力,我一定还去读书。”她充满坚韧和憧憬的眼神越过我的头顶,望向遥远。仿佛视线的尽头,便是她想望的殿堂。
倏忽间,已毕业十载。在尘世中浮沉常觉心魂疲顿,渐渐疏于和兰的联系,最后竟至于音讯杳无。这十年来不知她过得怎样?私自揣测,她的妹妹想来不会辜负她的殷切期望,应已考取理想的大学。而兰本人是读书的夙愿终于得偿,还是已嫁作人妇,幸福满足的生活?
或者,小船和兰的身影早已随着水流淡淡的波痕,流作历史。但在人生的河流之中,兰应依然用她修长的手驾着小船摆渡,为着心爱的人,以及每一个她生命中每一个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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