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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同题】说说亲友那些事——我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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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0-9 16:10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我属于记事儿晚的那种,在我最原始的记忆里定格着一个永不磨灭的场景:一个穿着黑棉袄棉裤、戴着黑狗皮帽子的男人,从老房子的木栏杆钉成的大门外走进来:高身材、长挂脸、美胡须,腰杆很直,走路大踏步。每当妈妈跟我讲起我小时候爷爷有多疼我时,我想到的就是这个画面。于是,通常是晚上躺在被窝里的时候,我就把遇到的难题和心里话都说给那些年唯一肯疼爱我的、早在我三虚岁时就去世了的爷爷——比如,家里的大鹅们怎么老是追着要拧我呢;比如,邻居家的比我小好几岁的三伟子怎么总拦在大道上往我身上扔石头呢;比如,怎么用稻壳子烧炕的活儿妈妈天天都派给了我呢……然后想象着他会怎么开导我。心中的疙瘩解开了,就能安心地睡了。许多许多年以后,看到姑姑翻拍的爷爷的照片,我大吃一惊,这可不就是一直以来在和我对话的爷爷嘛!怪了,爷爷是怎么走进我的懵懂的记呢?或许是因为爷爷是照亮我晦暗童年的一抹难得的霞光吧。要是爷爷知道他的第五个孙女在多年以后的一个凌晨,坐在电脑前满怀敬意地在描摹着他的性状,一定会高兴地笑着——我不能让爷爷白疼我。
  
  我爷爷成长的过程中历经了从山东到辽宁、再从辽宁到黑龙江的两度背井离乡和两度东山再起,于是很早很早他就显得那么果敢与坚定。比如说,他能娶到我奶奶,就是凭着他的至情至性,凭着他的坚定与果敢。
  
  在辽宁时,还不是我爷爷的才十四五岁的我爷爷在一个姓袁的大户人家的当长工。起初,他只是个没人注意的小羊倌,一个人与一群羊整日游离于世界之外。
  
  秋天,东家盖新房子,他被临时安排挑水。也不知因为是他那天心情愉快还是为了跟人逞能斗狠,他竟然两个肩膀各挑起一副扁担来,也就是说同时挑四桶水来回跑了一小天,这可把大伙儿都看呆了,当然东家更是乐得合不拢嘴,他家里又多了一个棒劳力了。
  
  关注着我爷爷的不只是东家,还有在厨房里帮厨的东家的最小的女儿袁三丫。偏下晌的时候,三丫等在井沿儿,一边叮嘱我爷爷别累着了,一边递给了他一碗热腾腾白糖水。我知道那一定是爷爷今生喝过的最好的琼浆玉液了!打那以后,我爷爷不再放羊了,而成了袁家庄稼地里最能干的汉子。当然,打那以后,他被三丫关心着的机会就越来越多了。
  
  好景不长,第二年秋天因为后太奶在当地得罪了人,他得随家北迁,爷爷只好别了他的小三丫。临行前的那天晚上,不用说二人一定是偷偷见了面的,他们说了什么我权且不猜,让他们有点儿秘密吧,但显然二人订了终身,要不然两年后爷爷怎么就直奔宽甸去迎亲了呢。
  
  那天,当长得更加魁梧的爷爷赶着牛车拉着聘礼去娶他的依旧明媚如初的小三丫时,他当初的东家这回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即便眼前的小伙子如此优秀,他也不能接受他心爱的三丫远嫁——家里又不是养不起她,犯不上去宝清县那个清朝时专门流放犯人的地方过一辈子。于是,袁三丫的父亲横躺在了大门口。于是,一场战争不可避免了——
  
  发生在两个男人间的,是一场无声的争夺战。
  
  那个躺在地上的,用喷火的目光声明:从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你别想抢走我的宝贝女儿!
  
  那个坐在牛车上的,用带电的目光怒吼:我就是要娶走三丫,她是我今生今世的女人!
  
  发生在父女间的,是一场含泪的心理战。
  
  父亲用殷切的目光问:三丫,何苦去那么远的地方受那份罪?你就忍心抛下爹?
  
  女儿用无奈的目光答:让我走吧,我苦等他两年了呀!错过他我还怎么活?
  
  空气仿佛凝结了。这一时刻,仿佛多一句话就能引燃弥天大火。
  
  对峙了不知多久,爷爷终于挥起了长鞭,在空中甩了一个漂亮的鞭花。啪的一鞭,只用了一个瞬间,爷爷就抽碎了袁老爷子的爱女之心,也抽断了袁三丫的至爱亲情。
  
  牛车前进了。人们慌乱地拖起了已是气咽声阻的袁老爷子时,在牛车上大放悲声的袁三丫就成了我奶奶。从那以后的六十年,直到去世,奶奶一直在埋怨爷爷,她说或许可以找到更合适的解决办法的。而爷爷呢,说当时是奶奶轻轻地推了他一掌,他才敢甩开长鞭的,奶奶却始终也不承认。后来她让了一步,说如果当时真推了的话,也是下意识的。我目不识丁的奶奶当然不懂什么叫下意识,我记不得她的原话了,反正就是这个意思。
  
  要是有足够的勇气和足够的爱情,就能把日子过得顺顺当当的话,那我爷爷和我奶奶之间会相当美满。可是……
  
  可是正当血气方刚的爷爷对未来充满无限希望、用足全身力气开拓他的生活时,家里却发生了那件倒霉事儿——他的给恶霸杜老三当妾的姑姑吞了大烟,他的父亲绝食而死。我年轻的爷爷和他哥哥曾经不只一次地试图找杜老三拼命,被大家伙儿给拦住了——乡里乡亲百般劝说,家里人死看死守。
  
  哥俩从此以酒浇愁,他们绝望了——勤俭持家还有什么意义呢,攒下万贯家财又有什么用呢……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啊,妹子被人害了,父亲被人害了,而自己却无能为力,还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个世界上……也去死吧,可老婆哭孩子叫的撇下一大堆让她们怎么活……
  
  当酒也不能够麻痹爷爷那愤愤不平的神经之后,他和他的哥哥开始抽起了大烟。那年头,在万北这个偏僻的小地方,鸦片离人们的生活并不遥远,不少人家的园子里都种。
  
  只有在吞云吐雾的那一刻,爷爷才觉得自己是幸福的,他远离了一切烦恼和羞辱。在香烟缭绕之际,他开始报仇了,一次又一次地亲手掐死杜老三,一次一次地放火烧掉他那罪恶的家……那是何等的痛快淋漓!他不要醒啊……
  
  可这幸福又是那么靠不住,为了这虚幻的感觉,没出几年,他和他哥哥就倾家荡产了不说,还失去了健康。
  
  为了再弄到一个烟泡,当初辛辛苦苦一块一块儿开垦出来、买来的土地,现在被他们一块一块儿地卖掉了。卖掉的还有准备盖新房的木料,拖好了的一垛垛土坯,准备繕房顶的一垛垛新草……车卖了,马卖了,牛卖了,猪也卖了,最后连奶奶养的鸡鸭鹅狗也没有幸免……一份来之不易的殷实的家业换成了一个又一个烟泡儿,化成了一缕又一缕青烟。这一回是我奶奶绝望了,从此她恨我爷爷,一直到死她都没能原谅他。
  
  要不是土地改革,我爷爷的下场和我们家的未来是不堪设想的。
  
  当再也弄不来一个烟泡时,爷爷已不是我当初娶亲时的英俊勇敢的爷爷了,也不是开拓土地时的勤劳精干的爷爷了,也不是呵护妻儿时的温和仁厚的爷爷了。他苍白、虚弱得一塌糊涂,他让大烟偷走了太多的东西,灵魂和身体都变得空空荡荡。
  
  共产党来了,谁也抽不成大烟了。爷爷决定戒烟。他让他的儿子们把他绑在磨房,要求他们不管他会折腾成什么样儿,半个月不许放他出来,他还说,我要是昏过去了,你们就浇一盆冷水,只是,谁也不许放我……
  
  敢于戒烟的爷爷涅槃后又重生了,而他那不能戒掉烟瘾的哥哥当年就死掉了。
  
  爷爷再也不能下地干重活了,但只要不是咳嗽成一团,他也不闲着。我家住在村子边上,出了我家院子就是西山坡,那时的山还很葱茏繁茂。每年夏秋时节,他都要上山割杏条,一冬天就编筐编篓给家里换点零花钱。
  
  即便不能干重活了,爷爷在家仍然是说一不二,并且很快就找回了乡人对他的尊敬和拥戴。听我妈说,我爷爷处理家里家外的事情,既公道又有办法。奶奶和婶子们闹了矛盾时,他就骂奶奶几声老糊涂,一方面给足了儿子面子,儿子自会去管教自己的媳妇;另一方面让儿媳们自己也会过意不去,从而会主动与奶奶交好。东院老杨头来哭诉儿女不孝,爷爷打壶酒把他家儿子请过来,并让我爹陪着喝酒,在酒桌上他边喝酒边数落我爹,讲做人的道理,从那以后杨家的儿子就得变懂事儿了。爷爷谈说人情世故,总是讲今比古,一套一套的。妈妈在教育我们时,时常叨咕:你爷爷说了,人有脸,树有皮。三天不学习,赶不上刘少奇……
  
  农闲时,家里每天晚上都会南北大炕上坐满了人,大家伙儿都爱听爷爷说话,奶奶总抱怨太费灯油,但奶奶的话在爷爷那儿没有一点儿分量。爷爷说,人犟不过命,一切都是有定数的。比如说虽然他抽大烟把家弄败了,可是后来土地改革却得了好成分。解放前后,家里人没被折腾,应该归功于他。哈,我爷爷是不是挺有才?
  
  爷爷走的时候,我刚刚学会走路,还走不稳当。妈妈说,一大早我就在外屋地停放着爷爷的拍子前后乱转,嘟囔着:我爷怎么睡在外屋了,这里多冷呀……爷爷的手真凉呀,我给你焐焐……爷爷你别睡懒觉了,起来给莲儿讲故事……妈妈说,她边做饭边掉眼泪。二叔家的姐姐说,那个小小的我系着白孝布给睡着的爷爷扭秧歌……
  
  爷爷死后,相当一段时间里我是孤独的。没有人像他那么在意我是不是又摔了个跟头了,没有人再让我用脏兮兮的小手胡天海地地抓痒痒了,也没有人再时不常偷偷地塞给我一块槽子糕了……
  
  那时候我可能极度缺钙,一天不知道要摔多少跟头。摔疼了我哭,妈妈忙着,没空儿搭理我,哭几声没关系。奶奶不喜欢天天哭哭唧唧的我,不是假装没听见,就是骂几句。只有爷爷管我。爷爷死后,我摔疼了时又哭着找爷爷,叔叔们骗我说,你爷上山割杏条去了。爷爷割杏条去了,我就得自己爬起来了。
  
  爷爷整天在南炕头上坐着。他头上有块板儿,上面放着过年过节亲戚们来串门时给他买的好吃的,有槽子糕,柿子饼儿,也有炉果,或者是光头饼儿——又甜又香的,但长得像小孩子的秃瓢儿。“爷爷,你打我两下吧。”爷爷得拿捏半天,得我不断央求他,他才肯出手拍几下。他打了我,我就能有理由朝他要一块儿槽子糕了。有时候,是爷爷主动找我:“莲儿,我手刺挠了,过来让我打屁屁。”我抬头看看他头上的板儿,多半这时候板上是空空的。于是我就继续玩我的:“手刺挠了自己挠呗。”爷爷会哈哈大笑,说我精,还说我属张驴子的,就长了个吃心眼儿。不认识张驴子,我只认识手中的那两个缺了角的羊嘎啦哈,是姐姐玩剩了不稀要的。爷爷死后我又馋槽子糕了,就嚷着找爷爷,家里人也都这么告诉我:你爷上山割杏条去了。
  
  这些都是妈妈讲给我听的。
  
  我爷上山割杏条去了。我是念叨着这句话长大的。糊里糊涂的我,不知道是哪一年才彻底明白了爷爷是死了,那时候爷爷在我的生活里也不那么重要了。
  
  写下这些文字后,我又在心里默念了一遍:我爷上山割杏条去了……
  
  爷爷他叫孙先武,我从心底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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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0-21 08:15 | 只看该作者
西街 发表于 2019-10-18 19:25
喜欢这朴实自然的行文风格,欣赏!

西街带来一天的好心情,感谢,也问好!
35#
发表于 2019-10-18 19:25 | 只看该作者
喜欢这朴实自然的行文风格,欣赏!
34#
 楼主| 发表于 2019-10-18 13:46 | 只看该作者
奉洁 发表于 2019-10-18 13:41
很有烟火气息,尤其是爷爷逗孙女……带孝给“睡着”的爷爷跳秧歌,这应是“大导演”的手笔

那是我和爷爷之间最后的互动了。。。
33#
 楼主| 发表于 2019-10-18 13:45 | 只看该作者
夏冰 发表于 2019-10-16 13:36
我喜欢这样的叙述调子,亲切的,随心的,又是自我的

谢谢夏冰老师支持,问好
32#
发表于 2019-10-18 13:41 | 只看该作者
很有烟火气息,尤其是爷爷逗孙女……带孝给“睡着”的爷爷跳秧歌,这应是“大导演”的手笔
31#
发表于 2019-10-16 13:36 | 只看该作者
我喜欢这样的叙述调子,亲切的,随心的,又是自我的
30#
 楼主| 发表于 2019-10-16 00:07 | 只看该作者
槐安. 发表于 2019-10-15 23:40
命运多舛,读完首先就想到了这四个字。有时我们说老天弄人,还有的时候是自己折腾。年轻时有资本折腾,到老 ...

老辈人的年代戏,不可复制但值得记住啊
29#
 楼主| 发表于 2019-10-16 00:06 | 只看该作者
文字闪耀生活 发表于 2019-10-15 16:51
年代很远了,也曾听到很多当年的事,亲情是永远的记忆。

是啊,世事变迁,沧海桑田,唯真情永恒
28#
 楼主| 发表于 2019-10-16 00:04 | 只看该作者
水如空 发表于 2019-10-15 15:25
一个人的记忆,一个时代的记忆,叫人感慨良多。

渐行渐远的亲人故事,值得记下来
27#
发表于 2019-10-15 23:40 | 只看该作者
命运多舛,读完首先就想到了这四个字。有时我们说老天弄人,还有的时候是自己折腾。年轻时有资本折腾,到老了,心平后,对很多事淡然了,也就少了折腾。
26#
发表于 2019-10-15 16:51 | 只看该作者
年代很远了,也曾听到很多当年的事,亲情是永远的记忆。
25#
发表于 2019-10-15 15:25 | 只看该作者
一个人的记忆,一个时代的记忆,叫人感慨良多。
24#
 楼主| 发表于 2019-10-11 19:07 | 只看该作者
云馨 发表于 2019-10-11 16:27
孙老师此篇很有小说的韵味,人物刻画的生动形象,将那遥远的故事尽数呈现给读者,仿佛身历其境,读来令人感 ...

谢谢云朵的鼓励。亲人,故事,每每走心动人
问好
23#
 楼主| 发表于 2019-10-11 19:06 | 只看该作者
淡淡不如风 发表于 2019-10-11 12:22
这篇极好,情真意切,结尾让我感动了。

带孝扭秧歌的事儿,是二叔家我大姐最近说给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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