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物语之木语

剑鸿

    几棵无患子树在公园入口搭成一道门。经由这道门走向公园深处，就有了走进教堂的感觉。公园里草木蓊郁，宁静深邃，神秘庄严，是虫鸟的世界。街市喧闹在这道门内迅速退却，人的心灵也仿佛忽然间获得某种指引。

　　无患子，是我在后河公园结识的第一种树。它们朝着蓝天白云生长，和我的孩子一起长高。为我和无患子树沟通联络的是它冬天掉落的果子。果子包裹在果肉里。果肉经过日晒雨淋脱去之后，就是一粒粒滚圆坚硬的黑色无患子果。这种果子，恰好是我们童年喜爱的乡村玩具，曾经陪伴了许多无忧无虑的日子。现在，五岁的儿子传承了这种快乐，把收集无患子作为一种乐趣。以后，他可能看到我的这篇文章，由此回忆起属于他的城市童年。

　　无患之名，出自佛经，寓意驱魔。每年春季，无患子长出新叶，从嫩黄到深绿，叶子在雨水滋润下一天天有能见度地拉长，细碎的花纷纷扬扬。无患子的生长速度快得惊人，几年时间，它们就把整个树林撑了起来。等到秋天叶子落尽，偌大的树林也为此塌陷了一大半。与无患子携手撑起树林的，还有栾树。栾树同属无患子科，和无患子树一样高大，冬天落叶。不同的是栾树夏季黄花满树，入秋叶色变黄，果实紫红，形似灯笼。人们又叫它灯笼树。正是这些灯笼，点亮我关注树木的眼睛，让我学会与树为友。

　　我曾经在几个地方生活过，村庄、小镇，还有家乡的县城。我所说的生活，是那种夜以继日，连年累月，能够和人的精神纠缠和成长相提并论的常住生活。但是，不管生活在哪里，我都是树木的漠视者，既不知道它们的种属，也不关注它们的变化与习性特征。春秋时节，偶尔会对着几片落叶发出感慨，对着新枝怀想一段时光。现在想来，这种感慨和怀想是多么浮浅和苍白。当然，浮浅和苍白，是青春的权利。对某些事物的过度热情和漠视也是。

　　记忆中能说出名字的树，只有老家的橘子树，在父辈眼里，它们又分九月黄、十月黄、橙子和蜜橘，还有就是父母在田间地头种下的几株桃树、乌桕树、苦枣树。除此之外，我对树木茫然无知。这种无知，在很多年里，限制了我与生活之地的联系。我在这些地方生活，却对许多事物熟视无睹。这种生活，说到底是悬浮的，缺乏深度的。

　　悬浮式的生活状态，直到我在后河之畔居住，才得以打破。事件经过要从十几年前说起，那时我像小鸟一样从家乡县城飞到这座异乡城市，迫切希望构筑自己安身的巢。每逢周末，我到处去巡视新开的楼盘。一个春天的上午，我赤脚沿着后河小径来到现在的居住小区，公园里草浅木翠，阳光飞舞，春风温情，似乎弥漫着一股家的味道，就这样，我和后河一见钟情，毅然定居于此。十多年来，我见证了身边草木的成长，正如它们见证了我的生活与悲欢。

　　走在茂密的树林里，有时候会想，多年后这片林子必将参天，那该是怎样的一片城市奇迹。即使我离开这个世界，它们还会在这里经风历雨，反复枯荣。它们比我幸运。几百年前，明朝的李东阳从赣江遥望：万家深树里，闻是吉安城。我比李东阳幸运，生活在深树万家之中。

　　我与后河树木的相识是自然而然的，没有刻意，属于耳鬓厮磨似的熟悉。当一片火红的红叶天天热情洋溢地立在你眼前，你没有理由不去打个招呼，探听一下他到底是红枫还是鸡爪槭。我曾认真比对过两种植物的叶子，确认过它们叶边开裂的深度和方位，还曾在不同季节观察过它们叶子的变化。同样，当一阵阵浓烈的芳香昼夜扑向你，你也没有理由不去问候一下他的主人，弄清楚它们到底是木樨还是桂花，又到底是金桂、银桂还是丹桂。说到底，红枫与鸡爪槭，木樨与桂花，本质上是同类，有时只是别名而已。

　　一位学植物学的朋友告诉我，植物最准确、最规范的名称应该是拉丁学名。因为在拉丁文里，任何一个拉丁名，只对应一种植物，任何一种植物，只有一个拉丁名。植物学名的唯一性和通用性，避免了同物异名或同名异物现象。而在我们的语言里，一种植物，可以有十几个甚至几十个名字，好比我们自己的姓名，有乳名、小名、外号。

　　能够相对准确说出名字的，是银杏、海棠、杜英、香樟、玉兰、紫薇。在某个夏天的中午，我与紫薇对视过不下两个小时，才忽然发现她的外皮居然在一片片剥落。诗意的名字之外，又有一个直白到土得掉渣的名字——光皮树。种类最多的可能是各种楠。真正的楠木，我在大山里见过，高大魁梧，遒劲苍翠。公园里更多的是石楠，矮小的红叶石楠是其中的变种，春天发出新叶，红得比花鲜艳。红叶李应该也是变种，开白色的花，结红色的果，果味酸涩。

　　最庆幸的是，公园里还有两排橘树。我说不出它们的确切名字，资料上的名字五花八门，五里香、七里香、十里香，千里香，叫什么的都有。这种芸香科植物，每年三四月开花，香气浓郁，浓得化不开，遣不散，每年都让我想起故乡的橘林，想起那些烟一样的岁月和云一般的童年。

　　在人世间活得越久，我就越喜欢树。一棵树站得越久，它的根就越深，带给世界的词汇和内容就越丰富，赋予我领悟和思考的东西就越深沉。你跟它们亲近时间越长，越觉得它们能够听懂人的心事，看淡人间沧桑。

xam720

文章以树为题，淡雅，恬静，看似平淡的叙述中，蕴含着深深的哲理，耐人深思，欣赏，问好！

木门长子

干净而纯粹的文字，也只有在淘尽世俗的尘沙后才有。通过对五行的叙述展示出了个人心底纯洁而宁静的情怀。恭喜恭贺。

顽主

优美的文字下是深沉的情感和感悟。

秋实

在人世间活得越久，我就越喜欢树。一棵树站得越久，它的根就越深，带给世界的词汇和内容就越丰富，赋予我领悟和思考的东西就越深沉。你跟它们亲近时间越长，越觉得它们能够听懂人的心事，看淡人间沧桑。

一直佩服楼主的摄影水平，实际上文字也同样出彩。
如此哲理的点题，便可佐证！

木门长子

明再看，今天没电脑，手机不好回。

剑鸿

李兴文 发表于 2022-6-23 22:46
文字背后，可见一个成熟的心灵正在面对生命固有的焦虑。这是写作走向自觉的信号，宝贵的精神财富常常由此而 ...

谢谢李老师点评指导，没有什么信号，写着玩吧

yugongjin

人的心灵也仿佛忽然间获得某种指引。欣赏

李兴文

文字背后，可见一个成熟的心灵正在面对生命固有的焦虑。这是写作走向自觉的信号，宝贵的精神财富常常由此而出。

匡建华

欣赏老师美文，只是没见过。晚上好！

剑鸿

一路顺风 发表于 2022-6-23 16:31
人与树木，皆为世间生物，皆有生命，只是立之于世的壮况不同，树有树的春夏秋冬，人有人的四季轮回。读懂了 ...

谢谢朋友的点评鼓励。说的很好，多指点。

剑鸿

川媚 发表于 2022-6-23 15:33
识草木，读人生。会发现通感的意味。文字隽永优美，意味醇厚。学习问好

谢谢川媚的鼓励，你的点评总是给我动力

剑鸿

李晓萍 发表于 2022-6-23 15:24
在人世间活得越久，我就越喜欢树。一棵树站得越久，它的根就越深，带给世界的词汇和内容就越丰富，赋予我领 ...

谢谢小评阅读鼓励，问好。

剑鸿

秦皇岛简枫 发表于 2022-6-23 14:38
剑帅，你也忒能耐了。我服你。

简大姐就这样留几个字敷衍俺，不指点指点

剑鸿

幸福小草 发表于 2022-6-23 14:26
无患子树，看见这个名字就新奇。没有见过，去百度一下，还真是南方树种。
树木与人，看似天天擦肩，却又算 ...

谢谢交流，无患子只是万树从中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