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剑鸿 于 2023-6-1 15:15 编辑
杨万里是生于斯、眠于斯的吉安人。站在他的墓前极目四野,流云浅淡,翠岗起伏,阡陌纵横,村庄在望。那些平凡细微到似乎不存在的乡村事物,在杨万里诗情的引领和照耀下,仿佛闪现出明亮的光辉。如果说诗歌的灵性乃根植于诗人原乡的话,那么站在诗人的故乡土地上吟咏诗人的诗句,就更能触摸到那股清澈澄亮的源头活水。
认真梳理杨万里的人生履历,从出生到27岁考取进士参加工作,杨万里一直在家乡吉水,以耕读为主,偶尔走出吉水到周边拜师求学。在赣州、零陵、杭州等地工作几年后,1164年,由于父亲病重,杨万里回到家乡,直到1170年出任奉新知县,有六年左右时间家居或游历。后来又因继母之丧去职,在家丁忧近两年。1192年,朝廷下令于江南诸郡行使铁钱会子,杨万里上书谏阻未果,从此幽居吉水,一头扎进故乡怀抱,任凭朝廷屡次诏复,再也不回头。
粗略一算,杨万里生活在吉水的时间,加起来共有50年左右。以80岁的有限生命,而能五十载与家乡为伴,与田园同老。这让身处城市化进程中的我们多少有点艳羡,对异乡的游子而言,更具有精神返乡的诱惑力。身在围城而灵性荒芜的人,如今去读杨万里的诗,往往会在其清新活泼的情境里迷失自己,为那些稍纵即逝的意趣扼腕。
一叶渔船两小童,收篙停棹坐船中。
怪生无雨都张伞,不是遮头是使风。
平淡无奇的生活景象,在诗人的襟抱里却能获得如此鲜活明亮的观照。这就是杨万里诗歌的魅力,是“诚斋体”之所以为人喜欢的原因。什么样的灵魂,才能写出这样轻如微风而意似醇酒的诗句?这不得不让人想起一个隐微而似乎又普遍存在的写作现象:背负越沉重,笔下越轻灵;灵魂越深邃,文字越浅近。杨万里如此,庄子、陶渊明也是如此。庄子在《盗拓》里说:心如涌泉,意如飘风,强足以距敌,辩足以饰非,顺其心则喜,逆其心则怒,易辱人以言。心如涌泉,指的是心血横流不可遏。意如飘风指的是意气浩荡不可测。人生修行的美,恰恰在于足够的韧性和博大,如水般温柔深情,但必要时却能掀起狂风巨浪。
很显然,杨万里就是这样的人。读他的《千虑策》《程试论》《海鳝赋》,都可以感受到他的词锋逼人,性气逼人,奔涌的是血气,背负的是家国。《宋史》评价杨万里:“万里为人刚而褊。”刚,是指刚正;褊,却不是心胸狭隘,而是眼里揉不得沙子,是“道遐觉日短、忧深使心褊”(陆机诗)的“褊”。这种“刚而褊”的个性,似乎并非杨万里独有,而是体现在众多庐陵先贤身上的共同特征。
同样生长在吉水的鲁迅文学奖获得者江子兄说:我越来越感到,所谓的欧阳修、胡铨、杨邦乂、杨万里、文天祥、解缙,其实是同一个人,具有同样的刚烈、血性、决绝、诚心正意,同样的文采沛然又胸怀家国。这是这块土地特有的人文性格,是我的故乡特殊的人文密码。
诚栽斯言!杨万里27岁入仕,从中央到地方,从地方到中央,所任官职都不大,但屡屡慷慨陈词,不管分内分外,该他说的他说,不该他说的他也说。面对中原沦丧、江山半璧,同样是主战,他反对盲目冒进,主张“守而取”,先实国力后图恢复。权相韩侂胄却轻冒进,不顾兵士百姓死活,结果一败涂地,最后朝廷只有拿他的脑袋求和。
历史功过,自有公论。杨万里也许是过于刚烈了,看不惯往往写在脸上,这种个性,可能连同乡周必大也不太认可,当宋孝宗想重用杨万里征求周必大意见时,“必大无善语”。韩侂胄刚当宰相那阵子,对杨万里还是客气的,所筑南园竣工之际,想请杨万里为之记。但杨万里说:“官可弃,记不可作也。”竟然不给宰相留一点面子。
给不给面子是一回事,杨万里似乎还有不共戴天的意思。韩侂胄当宰相的十五年,他就在家幽居了十五年。幽居倒也罢了,在乡间听到韩侂胄的所作所为,竟然忧愤成疾,以至于家人们都不敢拿朝廷邸报给他看。忽然有一天,族中有人从外面回家,说起韩侂胄挥兵北伐金国的事,万里听完后,恸哭失声,亟呼纸书曰:"韩侂胄奸臣,专权无上,动兵残民,谋危社稷,吾头颅如许,报国无路,惟有孤愤!"又书十四言别妻子,笔落而逝。
宋史《杨万里传》描写杨万里临终这一段,多少有点演绎的成分,但杨万里始终忧国忧民的情怀却是真的。30年的仕途,让他看到了、看清了太多东西,百姓的疾苦、民族的耻辱、官场的倾轧、朝廷的无能。现实的世界越骨感越沉重越无力,诗歌的世界就越想突围。在他的心里,江西诗派写得太刻意了,西昆体太华丽矫饰了。
“康德和费希特喜欢在天空中飞舞,翱翔到遥远的国土,而我只想透彻地了解街头巷尾遇到的事物。”
如果杨万里看得到马克思的这句诗,应该也会赞同。他也想用诗句镌刻下街头巷尾、田间地头的寻常事物,赋予它们新鲜活泼的意义。所以他才会在35岁时将自己的所有诗稿付之一炬,由师法前人改为师法自然。大自然多么美好,多么纯粹,尤其是家乡吉水的山川草木,每一处景色都透着亲切,每一颗草木都面目善良,每一个场景都似乎永恒。无论是落日、蝉鸣,还是茅檐、稻田。
落日无情最有情,遍催万树暮蝉鸣。
听来咫尺无寻处,寻到旁边却不声。
田水高低各斗鸣,溪流奔放更欢声。
小儿倒捻青梅朵,独立茅檐看客行。
插秧已盖田面,疏苗犹逗水光。
白鸥飞处极浦,黄犊归时夕阳。
罗大经在《鹤林玉露》里记载,周必大、杨万里两人退休后,曾在杨万里家乡的南溪上相互和诗,周必大说:门外有田供伏腊,望中无处不烟霞。杨万里说:相国来临处士家,山间草木也光华。两个庐陵大老,在生命向晚之际、在庐陵山水之间,赤心相见,诗酒互动,尽显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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