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界纠纷（小说）

宁星

　　浙南山区的一个小山村。
　　立冬刚过不久的一个上午，天气阴森森的，寒风卷着一枚枚落叶四处飘荡，行人因寒风刺骨变得有些缩头缩手，已经感觉到寒冬的来临。
　　寂静的山村传来老妇人的嚎啕大哭和骂声：“你这个短命死！天杀的！没事寻事的！你有本事把那么多荒地都种了！”
　　一位八十多岁的老汉“扑通”一声跪在大儿子的遗像跟前，老泪纵横……
　　他叫葛木守，十几岁在地主家做长工就开始种田，历经旧社会的困苦生活和五八年大跃进期间的极度饥荒岁月，是一个地地道道一辈子种田的农民。所以，他与土地有着深厚的感情，甚至视土地为命根子。经常对人说：“大跃进那会儿，在几张桌面大的田头地角开荒，种的番薯和南瓜就救了一家人的命啊。”“有土地就有粮食就有饭吃嘛”，成为他的口头禅。生产队时，有一次，南弄有一小块自留地被洪水冲毁，成为乱石滩。但他并不放弃，起早摸黑，挑石块，砌围垦、地坎，还从远处挑来泥土填平土地。他白天要到生产队劳动，是用了三个多月的早晚时间，来完成这块自留地的“重生”。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对土地有着特别钟爱和珍惜的老农民。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十一届三中全会的精神，即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包产到户），像春风吹到了这个小山村。于是，生产队轰轰烈烈地开展分田地分山林的工作。但是由于时间仓促，对于分后的土地、山林等分界线只有做简单的记号，比如土地两头尾埋两块石头或以垄沟为记号；山顶山脚埋两块石头或山顶山脚两头尾挖一条沟、甚至以几颗树木等为记号。之后，队里一直没有对分界线进行维护和界定。随着时间的推移，自然就会发生农户之间的地界纠纷，但唯独葛木守与人发生地界纠纷最多，从那时起到如今，先后发生大小纠纷达二十多次。村民们在背后戳他的脊梁骨：“葛木守争地界真是天诛的扭捏（执拗）！锄头柄长得很（跨占他人地界）！”“与他做地界前生世倒了八辈子霉晦气！”
　　葛木守每当自己的地界流失一寸一厘就会憋气，就好像失去做人的尊严，但他有个原则：不会更多地去占有他人的地界，只要自己的地界没有少，略跨占他人地界的一点点，就感到身轻气爽，具有胜利感。所以，在地界纠纷方面，谦让、公道与葛木守始终粘不上边。再加上依仗着权势和子女多——三儿四女，有的在政府部门当官，有的当老板，因而，他便有恃无恐。葛木守就像小说《欧也妮葛朗台》里的守财奴、吝啬鬼的葛朗台，而他就是争地界的吝啬鬼。
　　一九九〇年的夏天，阳坡凹有农户葛木守、奚平儿的责任田，一条水渠经过葛木守责任田的地坎壁，原本在大集体时，这条水渠就是灌溉这两片农田的。干旱了，葛木守把水渠堵截了，把水全部引到自己的田里，一点儿没分流给奚平儿的稻田。奚平儿眼看稻田干裂，就把水渠堵截位置的泥土扒开分流部分水给自己的稻田。
　　那时，葛木守才五十来岁，身材矮墩、结实，由于长年肩挑劳动，背微弓，睫毛浓密、前坠，仿佛要挡住远视的目光。葛木守又把水渠缺口堵上，未了，还用锄头砘了几下，响声回荡山谷，骂道：“水渠经过我的田地，水就要先满足我的责任田，多余的再给你！”奚平儿气呼呼地跑过去，狠狠地把堵截的泥土和石块扒开，骂道：“你蛮不讲道理，这水应该平分！”谩骂发展到肢体冲突，然后战火扩大到双方的子女。双方的儿子老三，时不时发生打斗，葛木守的三儿子多次被奚平儿的三儿子打伤，双方长达一年多时间的互打。葛木守的子女们为寻求解决而一直奔波于公安、司法等机关。最后，葛木守的三儿子被打成轻伤，奚平儿的三儿子才被法院判刑，纠纷才得以平息。
　　但葛木守并没有改掉这种思想行为，子女们也没有从中吸取教训。
　　一九九五年的冬天，葛木守又为西坑弄的山林地界与老支书产生纠纷。分山林时，山顶以一颗松树、山脚以挖沟来作为分界线。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山脚那浅沟的确早已模糊了，但是葛木守认定离实际分界线一米左右的地方，即在老支书山林那边的一条被山水冲成的小沟，为分界线。葛木守一次次叫老支书爬到山岗看地界，他说：“你看，这样按我说的小沟分界线看是直的！是对的嘛！”老支书被他搞得精疲力尽，而独自愤懑离去。对村里人说：“葛木守，这个天诛的‘扭捏’，没法与他说理的！”叹了一口气，说：“唉，算了吧，反正那些山都是秃头山。”
　　不过，葛木守争地界也不会事事都如他所愿。
　　那是一九九六年的秋天，葛木守又与田寡妇争地界。那天早晨，葛木守往田寡妇的土地上扒泥土，并说：“分界线向我这边偏过来了！”田寡妇见状一下子就跳起来，哭喊道：“葛木守皇天！你占死人坑吧！皇天啊！”噼啪噼啪的手巴掌声，尖叫声，几乎响彻半个村。葛木守愣住了，把持锄头的手，僵持在那里，嘴巴一张一张的，想说又说不出来，只是最后挤出一句：“你这个田寡妇，你这个赖泼妇，我不理睬你！”溜回家去了。而田寡妇追到他的家里，坐在门槛上哭着叫皇天。此时，葛木守的妻子出来一边相劝，一边骂葛木守。田寡妇说，要葛木守把扒掉的土地、毁掉的庄稼恢复原样才肯摆休。葛木守板着脸，只好去田寡妇的土地上“修补”。事后田寡妇说：“大妈，我这是给你的面子才算的呢！”葛木守的妻子倒是通情达理的，平时一些纠纷问题是靠她和解的，缓和了与一些村民的对立。尽管这样，但她性格软弱，在家里没有什么号召力。
　　背后，村民们高兴地说：真是一物降一物，糯米饭服砂糖；石板也有石板刨，辣椒也有辣椒虫。
　　这些年，葛木守年岁已大，子女们接两老到城里居住，安享幸福晚年。葛木守却不习惯居住城市，偶尔回乡下老家居住一段时间，城市与乡下交替居住。土地基本上已经荒芜了，只有在几处临近村庄的土地上种些蔬菜。
　　村庄边的那片土地有三家农户为界，分别葛木守与刘仁土的土地，为东西之间；刘仁土与另一村民的土地，为西南之间。那天，葛木守又与刘仁土发生地界纠纷，在刘仁土的土地上扒，刘仁土上前要夺掉葛木守的锄头，他却死死捏住，刘仁土只好一松手，葛木守便仰天倒地。葛木守摸一摸屁股，说疼，费了很大劲才站起来，说：“你等着，你等着，有你苦头吃的！”
　　立冬日，葛木守的大儿子回到村里要与刘仁土理论，要他赔偿父亲的医药费等等。刘仁土说：“你父亲是他自己跌倒的。”葛木守的大儿子一听就发火了，冲上去抓住刘仁土的衣襟，说要拽他到村干部那里评理。因此，他们就互相发生肢体的冲突。忽然，葛木守的大儿子，脸色变白变青，手松开了刘仁土的衣襟，瘫倒在地了……当救护车赶到时，经医生抢救已死亡，据初步判断为心脏病复发。刘仁土当天就被公安局警察带走接受进一步调查……
　　葛木守的二儿子眼睛湿润而红肿，免不了又端详起削瘦的大哥，挂在墙壁上的大哥，就是在四十多岁时，妻子随老板而去至今独身的，在自己高考成功被录取后而无钱上大学时，到砖瓦厂打工，到工地挑沙灰，赚钱供自己上学的亲哥哥……想到这里，眼泪吧嗒，吧嗒滴落下来……
　　这些天，悲伤、劳神、繁忙一直困扰着他，在房间里想睡又不能入睡，身体很难过。上幼儿园的孙女，聪明伶俐、乖巧，见爷爷不高兴，说：“爷爷，我给你唱歌，念诗好吗？”他嘶哑地说：“还是念诗吧。”孙女说：“好！”就念道：“《让墙诗》：千里家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长城万里今犹在，谁见当年秦始皇。”他似乎恍然大悟，依稀记得学生时代曾听到过这个故事。于是，他拿出手机在百度里搜索一下详细内容，显示为《六尺巷的故事》。
　　看了详细内容以后，对他有所触动，他觉得知道或体会得太晚了，对不起大哥，如果早就像张英那样相劝家人或受这故事的一点点启发，或许就不会发生今天的悲剧。身为国家干部，自己没有做好家人的思想工作啊！对父亲的不良行为不但没有制止，反而有时还为其开绿灯。错误地认为父亲这样的过度争地界，这样的强势、不谦让行为，就不会受到村里人欺负，就会在村民的心中形成敬畏的心理……反思到这里，他感到愧疚，感到痛心，甚至感到可耻。
　　夜深，仿佛耳畔又萦绕孙女那清纯的童音：“……让他三尺又何妨…..”声音渐渐增大，在山村里久久回荡……
         

宁星

2018年11月份首发于江山文学网。现对一些句子作了微改动。虽是非首发，也表示对“太虚”支持一下吧。字数3150个字。

荷花淀派

特别注意到作者用了几个时间点，瞬间打开90年代农村的门，让作品有着鲜明的社会背景。在农村村民为了宅基地、田地的地界争吵，甚至酿成悲剧的事件到现在还存在。本作品以这条线索为故事主线，生动真实刻画出一篇成熟的小说。孩子朗诵的“让他三尺又何妨”为作品带来一个有着教育意义和期许的结尾。

邱天

农民爱土地，靠土地能养活一家人，爱土地发展到争土地而恶语相争、肢体相斗，而伤人、死人，成了悲剧。

现在的农民则不然，以打工谋生，荒芜土地。于是就有人呼吁农民回归农村，种好粮食作物、经济作物。


时代不同，人的谋生欲望产生变化，“计划经济”发展到“市场经济”，是可以理解的。

宁星

荷花淀派 发表于 2023-6-27 19:10
特别注意到作者用了几个时间点，瞬间打开90年代农村的门，让作品有着鲜明的社会背景。在农村村民为了宅基地 ...

谢谢版主点评，您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