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蜕

yangyizhuo

　　“那就丢了吧。”话这样说，我抱起那些衣服往楼下走时，心里还是难过了很长时间：那些衣服沾染了过往岁月，一些记忆。甚至我们的一些影像、言语、声音好像还包裹在里面，就这么丢了？

　　老婆说：那些旧衣服实在没地放了，已经从柜子里“流”出来。多年已经不穿，送人也不要，搬家来回折腾过好几回，实在太麻烦，太费劲了。最主要，家里实在没地儿了。她一边说着，一边翻腾过几大堆。拣出一件给我看：这裙子只穿过一次。


　　那是她和我结婚时穿的红套装，除了这条裙子，还有一件红西装吧。


　　那天，她盘了新娘头饰，穿了大红套裙，我们一起回老家结婚。进村口往南往东，快到十字街口时，听到锣鼓响。从车里看到我的母亲也在锣鼓队里，他们笑着，敲锣打鼓迎接新娘，庆贺儿子的婚礼。


　　鞭炮啊，礼拜啊，吃饺子，喝喜酒，热热闹闹一天过去。东边北屋是我们的新房，晚上还请了“嫂子”给我们铺床念喜歌，念得什么词，我都忘了，反正是和和美美，早生贵子之类。新娘子还在大镜子前面拍了照，那是她得得纪念的时刻，盘头簪花，红裙礼服，她就成了我的老婆啦。


　　老婆把那条红裙子留下来，又收到衣柜里去。我打趣她：可以留给儿媳穿啊！


　　她没作声，只是默默收好，放到一堆衣服底下：一些衣服不一定用来穿的。


　　印象里，她还有一条蓝碎花的筒裙，裙摆小，走不得大步。预备铃声响了，要给学生们去上课了，她就急急的从宿舍上下来，两手提了裙子，急急的跑，一点也不淑女。


　　她还有一条白色牛仔裤，那时，她还是个黄毛丫头，带了一队学生从校门口前过去。老同学对我说：看这小身材，多好！介绍给你当老婆怎么样？


　　结婚后，她又买了好多衣服。每次买衣服，对我来说都是痛苦的折磨，此人买衣服太麻烦，不合身不行，不好看不行，价钱贵了不行，服务员态度不好行，因为考虑到售后不行，各种条件都行了，又想到是不是还有更好的，不再去下一家看看可不行……总之，那些衣服不买不行，要买却是更多的不行。难为她这些年间，在各种不行的痛苦挣扎中，还把衣柜塞得满到不行。


　　不说她了，她的每一件衣服都有无数故事，一件件翻着讲出来，可以写成一部千万字的网文大书吧。可惜，她不写。说：我只是不想写，要写的话，比你会写得多了。


　　我信。


　　翻出两条裤腿一样的东西，不知道是不是儿子小时候的裤子。上面图案上有狗，有皮球，不是他的还是谁的？也许原来是他的衣服，后来被他妈妈改成别的用处。


　　在我印象里，他总穿一条黑色背带短裤，夏天热，就光着脊梁穿着，露出两边小排骨。这孩子从小瘦，显得头大，跑起来却很轻快。每天晚上都要缠着去广场玩，颠儿颠儿的跑着，跳着，一直到广场上要熄灯了，他那里也一下子没了精神。回家的路上走不动道，又困得睁不开眼了，乍着手要我抱他。刚抱到怀里，他就已经睡着了。那时候，他光溜溜的小身体，很柔软，大脑袋上沁着汗珠儿，在我的怀里睡得很熟了，蜷缩着像着小猫，小狗儿。


　　后来他又慢慢长大，再往后，越长越快，衣服也一件件变小脱下来，换得那么快，以致于我都记不得他常穿哪一件了。


　　人都这样，像虫子在蜕皮。人在不停长大，衣服却越来越小，只能把旧皮蜕掉，丢到一边。而后再长大，再蜕皮。


　　我从蜕去的皮壳中拣出一件蓝色T恤，这是我值得纪念的一件皮壳，舍不得丢掉，又重新收起来。


　　那一年，我被聘为北京大学的一名社会访员，穿了这件蓝色战甲，开始追踪访问工作。在衡水一带走访指定的几十户人家。知道吗？那是北大做得一个社会科研项目，每年暑假开始调查访问，全国同时进行，以这些抽样代表当时整个中国的社会状态，包括年龄、健康、生活、工作、婚姻、疾病、收入、学习。无所不包，不避琐细，包括吃什么饭，每天花多少钱，喝什么水，烧什么燃料，上什么厕所都在调查之列。


　　每年暑期，我就换了这套蓝色皮肤，去指定的受访户里去。年年都去，一直做了八年时间，和那些受访户们都走成了亲戚。


　　期间，我还去千里之外，支援采访张家口阳原县，一个叫做“咀儿图”的小山村。那到里，就像走到影片里一样。到晚上墨色连山，月亮如一枚黄色钮扣钉在天上。小山村很破旧，土墙破败，路上满是牛粪。每天只有一辆三轮车跑县城做公交车。那里的人们也很淳朴，他们穿衣服也很破旧，每天只吃两顿饭，主要吃“黄糕”，一种黄米做的粘糕，很粘牙。村长告诉我，“不要嚼，直接吞下去就对了。”“这种东西吃下去才抗饿”。


　　我对买衣服的事儿不在行，也不感兴趣。若说记得，还有一件羽绒服记得清楚：蓝色的，长款，腰间有拉绳，也算是个名牌。当时我们刚上班，工作每月三百多，那件衣服就花了四百来块。是老婆给我买的，她认为是一种爱的表现，也希望我能买给她做回应。可惜，我对买衣服不在行，也不太感兴趣。她提示几次，没有效果，只好自己去买，要我陪同，我也不耐烦的很。她觉得逛商场买衣服，哪怕不买只是看看，最好试试，就是最大的享受。而在我觉得只是“难受”。


　　男人女人来自不同的星球，一些事情很难勉强。


　　到今天，突然发现，一个对于买衣服毫无兴趣的我，怎么会对那些旧衣服如此羁绊难舍？


　　抱了一堆堆旧衣服，一趟趟下楼丢到旧衣回收箱里去。丢一次，好像丢了一次魂儿。都说万物有灵，树枝间的那些蝉，看自己蜕掉的那些蝉衣，会有什么感想吗？虾蟹从自己的破裂的旧壳里挣出来，他们会有什么不舍吗？那一件件旧衣服，分明就是人蜕去的蝉衣蟹甲，不得不丢弃，又还要枉顾着自艾自怜——这就是生而为人的悲伤，自作多情而矣。


　　写到此处也就罢了，也真的可能是年数大了，总还喜欢絮叨没完：有人说，人会死三次。一次，是肉体生命没有了，第二次，关于这人的所有遗物消亡了，第三次，是关于他的记忆完全消失。为了纪念一些人，人们常常会留存他们的遗物做成纪念馆，衣服也是其中一种，坟里本来是要埋葬尸体的，但在某种不可得的情况下，就埋了他们的衣服，叫做“衣冠冢”。

xam720

衣服是一个段时间的记忆，不愿意丢弃衣服，也是不愿意割舍一段美好。文章以妻子和儿子的及本人的衣服为题，勾勒出了对美好生活的回忆和不舍，在浓浓的生活气息中，舒发着自己的情感，欣赏，问好。

王怡云

写得真不错。欣赏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