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边地笔记：傻女人

云亮

　　师范毕业，我分到章丘西南山区深处的村子里做过一年小学教师。村子西南被几道高耸的山岭挡住了，虽然从地图上知道翻过山岭是哪里的境地，但在那里工作、生活的一年里，我对山那边的世界一无所知，仅有的一点印象也是胡乱推测的。山那边，对，村里人就这样称呼山岭后边的世界。

　　上着课，一个村妇风风火火堵到教室门口，我还没来得及问话，就被她一连串陌生的含糊不清的口音弄得摸不着头脑。近前的学生说，她是某某某的娘。我唤起那学生一问，才明白村妇刚从地里回来，下地时她把钥匙锁家里了，来讨那学生的钥匙开门。
　　
　　下课后，我在教室门口跟那学生开玩笑，你娘说话我怎么听不懂？学生脸一红，腼腆着五官低下头。倒是旁边的同学喜笑颜开地齐声回答了我：某某某他娘是山那边的！

　　回到办公室，我无意提到那村妇，对桌的民办教师牵动脸上的笑纹，说他看见那傻女人进教室了，本想去阻止，来不及了，叫我别生气。我说生什么气呀，只是听不懂她的话。

　　民办教师说那傻女人是山那边的，山那边的人说话跟含着口热地瓜一样，他也听不利落。我问民办教师为什么叫她傻女人，民办教师愣愣地看着我，你没看出她是个傻女人？我摇摇头。民办教师脸上的笑波彻底地高扬了几下，抖落出几片碎银子般的光亮，哈，不是傻女人，怎能那么傻儿巴几地倒贴给我们村的穷石匠！

　　穷石匠是傻女人的汉子。穷石匠因为家里穷，老大年龄了还没找到女人，村里没了活，便打起背包，带了工具，到山那边找活干，找到哪住到哪，转来转去转到傻女人家。傻女人家的石磨钝了，留下他凿磨槽。家里人没闲功夫看穷石匠干活，留下傻女人看家。娘把傻女人唤到一边，嘱咐她好好看着，别让石匠偷了东西。
傻女人忠于职守，寸步不离地盯着穷石匠。穷石匠看出她的心思，有意逗她，东瞧瞧，西看看。傻女人提高警惕，穷石匠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让穷石匠第一次领略到干活觉不出累的愉快。

　　穷石匠上厕所，浑身放松的倾泄中，猛然瞥见门缝中颤动的一束幽光，定睛一看，发现傻女人在往里偷看，心里窜出一股尊严被侵犯的愤怒，匆忙收拾了出来，埋头干活，故意不理傻女人。

　　放松警惕的傻女人有些百无聊赖，终于哈欠连天地上厕所了。厕所门关上的瞬间，一个报复的念头在穷石匠的心里一跃而起，他轻轻放下手中的铁锤、铁扦，蹑手蹑脚地来到厕所门前，就在他憋足劲准备大饱眼福的时候，不小心碰到门上的铁环，接连几声清脆的撞击，引发了里面傻女人的讪笑。

　　穷石匠觉得身体里一把柴禾被点着了，只是柴禾受了潮一样烧得不旺，仿佛还有浓烟熏得他有一种说不出的不自在。

　　傻女人出来，穷石匠不由自主地恢复了从前的热情，并主动从无声的对抗转化成有声的进攻。穷石匠说，哎，给我做媳妇吧。傻女人回，哎，给我做媳妇吧。穷石匠说，真的不诓你，给我做了媳妇，保准你吃香的喝辣的，有享不完的福。傻女人回，真的不诓你，给我做了媳妇，保准你吃香的喝辣的，有享不完的福。穷石匠说，我又不是女的，怎给你做媳妇，你给我做媳妇才行。傻女人回，我又不是女的，怎给你做媳妇，你给我做媳妇才行。

　　如此机械的对抗让穷石匠索然无味了，闭了嘴干活，可时间不长，又忍不住抬头对傻女人做个鬼脸。傻女人也做鬼脸，且比他做的认真。穷石匠放下锤子，活动一下发酸的胳臂，傻女人也跟着活动胳膊。

　　一层温暖的细汗包裹了穷石匠的上半身，他随手解开胸前的一粒纽扣。隐约中，傻女人也做了一个类似的动作。穷石匠抬头看去，傻女人在她胸前同样的位置也解开了一粒纽扣。穷石匠兴奋了，接连把剩下的几粒解开。傻女人毫不示弱。

　　穷石匠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了，身体里的柴禾劈劈啪啪地燃起来。他环视院子，看见东边的一间屋子虚掩着门，门前横拉的铁丝上耷拉着一件花上衣，估计那屋子是她的，便迈开腿试探着往那边走。傻女人慌了，摇晃着身子追过去。穷石匠加快步伐，推开房门闯进去。

　　傻女人追进屋子的时候，穷石匠正坐在床沿上对着她笑。傻女人见穷石匠没有动她家的东西，喘着粗气坐在另一边的床沿上，虎视眈眈地瞪穷石匠。

　　穷石匠说话了，哎，别害怕，我不拿你家的东西。傻女人不说话。穷石匠对她做鬼脸。傻女人没有回应。穷石匠指指旁边的一把破菜刀说，哎，我要是拿你家的东西，你就用菜刀把我的手剁下来。傻女人看看旁边的破菜刀，看看对她热情洋溢的穷石匠，犹豫着笑了。穷石匠看见傻女人的笑，一耸身张开四肢仰躺在傻女人的床上。

　　解除警戒的傻女人，又开始了不依不饶的对抗。穷石匠挥挥手，她也跟着挥手。穷石匠踢踢腿，她也跟着踢腿。穷石匠伸长胳膊乱舞划，猛然改变方向摸一下她身上裸露的地方，她也伸长胳膊舞划着猛然摸一下他身上裸露的地方。穷石匠被身体里熊熊燃烧的柴禾烧胀了，一个骨碌滚过去抱住傻女人。穷石匠用道听途说的知识终于在傻女人身上尝到了做梦也想不到的甜头。

　　尝完甜头的穷石匠开始发慌。他颤着声问傻女人，哎，刚才咱俩做啥来？傻女人的声音里透着疲惫，哎，刚才咱俩做啥来？穷石匠又问，操，刚才咱俩啥也没做，是不是？傻女人回，操，刚才咱俩啥也没做，是不是？穷石匠放心了，疾步回到石磨前叮叮当当地干起来，他想赶紧做完离开傻女人家。

　　穷石匠还没干完活傻女人的家人就回来了。傻女人娘夸傻女人长出息知道看家了。傻女人脸上灿若朝霞，说，娘，那王八羔子石匠劲真大！傻女人娘说，你怎知道人家劲大？傻女人比画着做了个动作，说她跟那王八羔子石匠打滚来。傻女人娘一怔，觉出了蹊跷，把傻女人领进屋里仔细一盘问，气得说不出话。

　　傻女人安慰娘，娘，别生气，那王八羔子石匠欺负我，我也没饶了他，哼，他给我弄出血来，我给他弄出脓来了！傻女人娘一巴掌抽到傻女人的脸上，把傻女人关进屋里，拽出傻女人的爹在墙角嘀咕了一会，一前一后找穷石匠去了。

　　穷石匠一见到傻女人的爹娘，双腿一软就要往下摊，直到听见傻女人爹娘说让他把傻女人领回家做媳妇，才摇摇晃晃地把身子稳住。

　　有一阵，我对山那边特别好奇，几次缠着对桌的民办教师讲山那边的事。民办教师的表现令我非常失望，他对山那边的事情一无所知。我问，你有没有去过山那边？他答，去那里做啥，又不是跟穷石匠一样找不到女人。我又问，你到岭上去过吗？他答，去岭上做啥，岭上又没有地。我有点不痛快，反问道，难道没有你的女人和地，就不值得你去了？他笑了，反问我，是啊，没有我的女人和地，去那里对我有什么意义？被问住的反而是我。

　　民办教师有些过意不去，显出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抱歉样，说如果我确实想知道山那边的事，过几天他带我去穷石匠家。我以为他不想和我闹生分，随意敷衍我，没想到过了几天，他真的很有诚意地带我去了穷石匠家。

　　穷石匠家的院子破烂不堪，每个部位都透着“石匠”前面的那个“穷”字。傻女人坐在门前的石墩上纳鞋底，鞋底像从土里抠出来的一样脏兮兮的，针线凌乱如被踩倒的杂草，横七竖八地纠缠在上面。傻女人纳得很投入。我俩进来，她抬了抬头，对我们不加理会，继续纳她的鞋底。

　　民办教师问，石匠在家吗？她头也不抬，小声重复，石匠在家吗。民办教师又问，哎，石匠到哪里去了？她继续重复，哎，石匠到哪里去了。

　　我很扫兴。民办教师突然兴致陡增，向前凑了凑，口气神秘地问道，哎，你真的没吃石匠的亏吗，石匠给你弄出血来，你给他弄出脓来了？

　　民办教师正期待着回答，傻女人扬起脸，话到手到，我也能给你弄出脓来！她的手准确有力地固定在民办教师的下身，民办教师一个趔趄，惊叫着，两手奔向下身去解救。

　　我止不住地笑。傻女人对我的笑声很不满，拿手冲我扬了扬，吓得我倒退几步。民办教师也笑了。傻女人扔掉鞋底，站起身，扎煞着两手，做出准备大举进攻的态势，我俩狼狈逃窜，后面腾起我俩的笑声加起来也抵不上的傻女人的笑声。

　　回学校的路上，民办教师自言自语说，那事也许是真的。我问什么事，他不说，脸上罩着回味无穷的表情。和民办教师接触这段时间，我了解他说话有个卖关子的毛病，别人越是急于知道，他越是慢条斯理地推延，别人赌气不想听了，他反而赶着去跟别人说。于是我茬开话题，走到前面，扬脸遥望西南山岭上生机昂然的草木。民办教师果然上当了，紧跟几步，变被动为主动。

　　穷石匠把傻女人领回来，晚上想做那事，傻女人不让，说她娘嘱咐她了，以后她成了石匠的媳妇，石匠成了他的汉子，两个人要好好过日子，谁也不能欺负谁。穷石匠哭笑不得，说那不叫欺负，是对她好。傻女人不信，死活不依穷石匠。穷石匠只好等她睡着了，用四根绳子把她的四肢拴到四根床腿上。

　　傻女人醒来，大呼小叫。邻居以为穷石匠和傻女人打架，竖了梯子从墙上爬进来，从窗缝往里一望，穷石匠正在傻女人身上忙得起劲。

　　穷石匠放开傻女人，傻女人哭天抹泪，说娘诓她了，找汉子不好，睡着觉受欺负，非要连夜回山那边去。穷石匠慌了神，说这回不是他欺负她，是她欺负他了。傻女人不承认，抓起床边的一大卷绳子扔到屋外。穷石匠说不信你看看，我还没给你弄出血来，你先给我弄出脓来了。傻女人在穷石匠的指引下看个究竟后，破啼为笑，说以后不欺负他了，娘说了他俩是两口子，谁也不能欺负谁。
以后，穷石匠想跟傻女人做事，便故意招惹傻女人生气，惹得傻女人生气了，再向傻女人求饶，求傻女人千万别给他弄出脓来。傻女人正在气头上，当然不会让步，穷石匠便在傻女人的惩罚下如愿以偿了。

　　过完假期回来，班里空了一个座位，是傻女人的儿子的。我问班长某某某怎么没来。班长说某某某他爹死了，他娘领着他到山那边去找他老娘老爷去了。那一节课我上得心神恍惚，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透过教室的窗玻璃，向严严遮挡住这个村子西南方向的那片山岭散去。

　　穷石匠积攒了几个钱，准备翻盖家里的房子，到山上凿炮眼启石头，炮点上好长时间没响，以为哑了，返回去看时轰隆响了。

　　傻女人又哭又笑，一会大笑着说以后没人欺负她了，一会大哭着说她没汉子了。

　　夜里，村上的光棍汉摸进傻女人屋里。光棍汉听说过傻女人和穷石匠的事，哄她说，哎，我知道你死了汉子心疼，我来叫你欺负欺负宽宽心。傻女人摇摇头，说光棍汉不是他汉子，她不欺负。光棍汉说，那，我欺负欺负你行不行？傻女人还是摇头，说石匠说的，两口子才能欺负，不是两口子，谁也不能欺负谁。光棍汉体弱，估量估量傻女人的大身板，不敢硬来，灰溜溜地摸出去了。

　　光棍汉托媒人来到傻女人家。傻女人说找汉子不好，夜里受欺负。媒人说，找汉子怎不好，找汉子是找个疼女人的人，没有汉子的女人才没人疼。傻女人说，石匠好，石匠知道疼她。媒人说她也知道石匠好，可石匠死了，石匠不能疼她了，再找个汉子才有人疼她。傻女人突然哇地哭了，说她再也不找汉子了，汉子好死，死了让她心疼。媒人两眼潮呼呼地走了。

　　第二天，有人看见傻女人一手提着包裹一手牵着儿子往西南方向的山岭走，问她上哪里去。傻女人说，到山那边娘家去，石匠死了，这里没人疼她了，娘疼她，她要去找娘，爹也疼她，就是弟弟不疼他，好揪她头发，揪疼了她就喊娘，娘就打弟弟，爹也疼她，可爹不打弟弟。那人觉得娘俩可怜，劝娘俩回村，说翻山越岭的，不好走不说，还那么远，迷了路可就坏了。傻女人轻松地笑了，说迷不了路，她和石匠走过。

　　娘俩走得很慢，不时停下来在路边玩一会。人们听说傻女人要领着儿子回山那边去，赶过来看。

　　光棍汉也来了。别人撺掇光棍汉追上去把傻女人留下。光棍汉摇摇头，说她要穷石匠，不要他。别人就给光棍汉打气，说一个傻女人，几句话就把她哄过来了。光棍汉一本正经地说，那女人根本不傻！别人便拿怪怪的眼光打量光棍汉，悄悄说光棍汉找不到女人急傻了，连个傻女人都辨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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