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终也,万物收藏也。——《月令七十二候集解》
异乡的江南,冬天和寒冷来得异常艰辛。仿佛天公也不愿早早把一切自然的茂盛与葳蕤结束或收藏,冷雨降落了,露凝了又凝,霜花浮了几度白,雪却迟迟不下,一些草木的叶子仍然不肯凋谢——它们就维持着那种从前季节的形状,象被做成了标本似的——甚至整个冬天都将如此。于是人们始终不曾感觉到冬之来临。
我蜷缩在陋室中,在农历的立冬快要结束的这一天里忽然感到彻骨的冰冻。
家里人来电说故乡已经下过许多场雪了。接下来的几天里,每个早晨我几乎都在窗外传来的那些嘎吱嘎吱的声响中醒来,我错把它们听成扫雪时铁锨和扫帚摩擦冰封地面发出的音响。然而披衣起床后才发觉窗外的一切毫无变故。于是不免几分悻悻。
从我的小窗望出去,对面是大片的楼墙,余着一角空白,那空白里被几抹很写意的树木横七竖八的枝干所填充。
每天的某些时分,都有叶片掉落。当我凝神关注时,总会发现那些叶子没有规律地,不定期地降下。这就构成了一幅意识流的印象画:画布是我的视野,色彩经过了过滤,黄的,绿的,白的,再无其他,上苍以它鬼斧神工的手,随意抖一抖笔墨,就有叶子很诗意地飘落下来,有些半空触碰了一下横逸的枝条,变了一个方向,换成另一种你无法想象的姿势,辗转着着陆。
鸟雀们对季节的更迭显得很麻木:它们维持着同样的声调和音高,从树顶上,自空旷里,休憩或飞掠着啾啾鸣叫,和春天时并无不同——虽然鸟类学家早已告诉我们其中的分别——我对自己的无知(或者无视于此)并不感到吃惊。
大地是如此坚强,她承载着一切。在我如今寓居的这个地方,昼夜温差小得不能觉察,而大地身躯的另一部分——北方,正僵封于严寒。以前在家乡的这个时候,白天里我不能站在室外太久,只喜欢在院落里望向灰色的天空。不时有喜鹊和乌鸦巡视而过,丢下几声啼叫,那叫声就沉入不再松软的泥土里,落在门前枯干了的杨柳和院子中央高大的柿子树上,击落蜷伏于枝头的残叶,在我孤独而平静的心里砰然作响,那响声好似有人弹拨了一下古琴 “蕤宾铁”,悠远而苍茫。
夜晚的时候反而(这与其他季节不同)分外热闹和温暖,夜色里一家接一家的灯火亮了,邻居们总会攒聚到一处,围着火盆(小时候每家都设一火盆)聊天,男人们热几盏酒,说笑着对饮,女人们唠着没完没了的家常,我们这些孩子们只是一边听着老人讲那遥远的故事和传说,一边把小眼睛紧紧地盯准了火盆里烤煨的土豆。有时候,天气骤然变冷,一下子降了好几度,如席大雪鹅毛般在外面的世界里徐徐降落,橘黄色的灯火映照着它们,天地进入完全的肃穆和安详,世界静止了,只有心飞翔。
不知什么时候起,我那颗稚气未脱的心飞到了江南,扎根在这里。即使是冬日,我仍能感觉得到它那蠢蠢欲动的不安,它那要生根、发芽和生长的念头从不曾消失,就象许多这个季节里蛰伏在冻僵的泥土中的种子们那样。经历了那么些时光的流转后,也许不再有水土不服的煎熬,也许不再有忐忑难宁的欲念,无论在哪里,对生长和勃发的怀想和了望始终似渴骥奔泉。
然而我还是会一直地怀念和追忆,不是象老人那般沉湎和无奈。而是不经意间把自己站成了一株枝桠伸张的树,耐心守望春的脚步。偶尔身边的冷雨挥洒,驱逐着江南残冬里摸棱两可的梦呓。
我还是喜欢北方的冬天。粗犷而不失温柔,豪迈而不失细致。一切都褪去伪装和粉饰,树干健美地裸露,黑土愈加凝重厚实,白雪自在地纷扬。万物蛰居,百具收藏。立冬,就是把内秀收敛起来,把质朴和纯真的自由地坦荡。老子曰:“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云云,各归其根。归根曰静,是曰复命。”诚哉斯言!
(200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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