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柄
(一)
立春都过了半个月的时候,燕子河却落了一场大雪,足足有一尺多厚,据老辈子人讲,这可是燕子河几十年都没有遇过的。一场大雪,使那些核桃、花椒、杏、桃树们,刚刚萌生出的一点点绿芽全部冻死了。看来,今年的果树又成不了,又要歉收了。
山根村按说直线距离县城也不过十四五里地,但是三座高高的大山,却将村子与县城生生地隔开,隔成了两个天地。至今,山根村还走的羊肠小道,照着煤油灯
管它果树收不收成的,电灯通不通的,这日子就像燕子河的水一样,还要一天一天的往下过。
今天是正月十八,村东头的福生结婚。这阵,那帮楞小伙正在闹洞房,福生和月花的脸肯定红得象苹果。
“叭、叭。”零星的鞭炮还在响。
趁着稍稍消闲的当儿,国平和春蛾一前一后来到燕子河边的那片白杨林里。今天他俩都给福生家帮忙。
“人家都办了。”春蛾移开唇,微微喘着气说,国平还是感受到了她柔柔的目光。
“人家办了!”国平故意再问一句。
“那,那我们呢?”她怯怯地别过头去。
“你急了?”他嘻笑。
“好,你不急,我急。”她猛地转过身子跑出好远,把头伏在一棵粗大的树干上。国平没想到一句玩笑话竟惹她生气了,也难怪,姑娘家就是脸薄。他赶紧上去,扳过她的肩,她一甩,脱了,他又去扳,又一甩,脱了。他就用双手使劲地扳过她的身子,脸正对她,然后紧紧地抱住她,她扭动了几下,就软软的,再也不动了,随他抱着。
“我说着耍的。”她用双手挡开他的唇。
“我认错还不成?”她又挣开他的胳膊。
“那,那,我急了还不成。”他又追上她,在她耳边轻轻地说,看着她再也没有动,他缓缓地伸出胳膊,款款地揽住她。
燕子河在他们身边缓缓流过,时不时发出冰块融化破碎的声音。
“那还算不算八字?”好一会儿,他笑着问。
“算啥,福生和月花都没算。”末了她又补了一句,“你还信那?”
“当然。”他笑着回答。
“合不合都一样,不合还算了不成?”她狡黠地笑着说。
“那不可能。”他又拥住她。
(二)
一下雨,就上不了地了。这天吃过早饭,村里的杨大嘴走进了春娥家,打一进门春娥就晓得,那天国平说过几天就请媒人来提亲。在燕子河,虽说是自己谈的,好些事还要由媒人在两边说合说合,关键是两家的父母之间。
春娥娘是欢闹人,见杨大嘴一进门就喊开了,“啥风把
你大嘴给吹过河来了。”
“听说你做了葱花面,赶紧过来揽两碗。”杨大嘴的嘴也不饶人。
“那好,你吃不了一锅你不姓杨。”春娥假装一本正经的说。
“哈哈,一锅说不定还不够,还要吃两锅呢,今天这个事说成了,我可要天天吃你的葱花面喽!”
“到底是杨大嘴,我说不过,反正让你的肚囊皮揽个够。”舂蛾娘笑着提了壶水进了庭房。
“国平那娃咋样?”大嘴边喝着茶,边和春娥她爸她妈谝闲。
“娃是好娃,勤快,麻孝顺,挺懂脸色,嘴也乖。”春娥娘倒核桃似地说。
“和你们春娥,你们看般配不般配?”
“咱那女子样子没样子,要茶饭没茶饭,怕是配不上人家国平。”春娥娘接着说,“都是我这个做娘的没啥武艺,害得女儿也受连累。”
“谁不晓得你春娥娘是河两岸的人精精,年轻时就是头梢子姑娘。”
“看我不撕烂你的嘴。”舂娥娘嗔道,一只手果然扬了起来。
“哎,哎,我害怕。”杨大嘴装着往后退,一个仰叉摔在地上。站在门后的春蛾幸亏用手捂住嘴,才没笑出声来。
“只是生年八字一定要算的。”春娥娘最后定盘说。
“就不算了,你看福生和月花,留娃和小风就没算,春娥和国平都是高中生,就不讲那了。”杨大嘴又劝着说。
“不,那要算。”半天没行言语的春娥爸也站起来大声说。
“朴林家,娶彩玉没盘八字,结婚后先是修房砸死了人,后来家里就着了火,没清静过一天,还有贵平家,娶玲子没三天他爸好好的突然就死了……八字不算不行。”春娥妈也口气硬硬地说。
杨人嘴看着再也没法说,就说,“那算就算,盘就盘吧,
估摸也没啥大差错的。
(三)
五月的燕子河水,在朗朗的月光下,缓缓地流动着银色,河对面南山的树在朦胧的月光里,平添了许多温柔。
国平和春娥坐在河边的卵石上,温温的水从他们脚面流过,一丝丝酥柔透心。
“娘说一定要算八字的。”好一阵,春娥用脚往国平脚
上撩了些水,幽幽地说。
“不算不行?”国平问到。
“娘说话像杵子杵过一样的”
“那,那就再没点啥法子?”
“就叫你想呀。”春蛾嗔到。
他沉默一阵,摇摇头,“想不出好点子。”
“那,那咱就散伙。”
“哎,那咋能。”国下说着连忙拉住她的手。
“看把你吓的,我还舍个得旁人抢了你呢,你呀,真死心眼。”春蛾又嗔到。
国平挠挠头,不好意思的笑了。
“让我再想想。”国平煞有介事地撑着下巴,—副思想者的架子。
只有燕子河水在哗哗地流淌。
“嘿,有了,河两岸不就阴阳二爷一个人说了算吗?他是你二爷,你去问他,要是合就好,不合咱把我的改一改,直到合了再给你家发期单,你看咋样?”他为自己的想法高兴地大跳了起来,一连串抖下这么多话。
“哎呀,夫君,请受贱妾一拜。”春娥躬下身,她是唱过戏的。国平一把抱住她,兴奋地他把热吻落在她的脸颊上、额头上……
(四)
“还记得那次吃桑葚吗?”她脸上盈溢着幸福的笑容,她晓得厅房闹新房的小伙们还没走,因此低低的问,一边揉着衣角。
咋不记得呢。那年暑假,国平和两个同学到河对面仁去耍,看到河边有一棵桑葚树,树上长满了红盈盈的桑葚,惹得他们口水都要留下来了,想上树摘,树太细,于是他们就用石头打,结果打下来的桑葚果粘满了沙土,根本不能吃,但是却惊来了一个红艳艳的女子,那就是春娥。
“那阵你咋没跑?”
“你,你把我的眼睛迷住了。”他捏紧她的手说。
“瞎说,我有那么迷人。”春娥假装问道。
“真的。”
她一脸幸福地倒在他怀里。
当时同伴们都吓跑了,只有国平一个人还呆在桑葚树底下,以后呢,春蛾就拿来—根顶端扎着网兜的长竹竿,照准桑葚果,—拧,一颗红盈盈的果子就落在网兜里。那次他吃了个够,满嘴满脸抿的都是。
今夜,春娥的唇红得真象那天的桑葚果了。国平痴痴地瞅着。
(五)
听到春娥生了个胖儿子,庄里的女人们都拿着东西来看她,多的拿着鸡蛋,有的拿着糖、奶粉,也有拿饼干、点心的。国平喜得合不住嘴,每天喜滋滋地只给人们说着儿子的睡觉、哭、尿尿……
“乖是乖,只要吃饱就不哭。”他瞅一眼春蛾——脸的笑,接着说,“一想尿尿就哭开了,蛮灵光的。”
“将来和你样聪明、醒事。”庄里人说。
“和他娘一样聪明。”国平望着春娥给客人说。
那天夜里,孩子忽然哭得哄不住,春娥将奶头塞进他的嘴里,还是哭着不歇,两口子急得不知咋办好。
“叫娘来,看咋了,老人家毕竟经的事多。”
国平连忙穿戴整齐,去敲娘的门,他娘一听是孙子哭着不歇,赶紧进了媳妇的房。可是抱着摇了半天,哄了一阵,还是哭声不止。
“莫不是有病了?”
三个人连忙查看,孩子身上没啥异样,不青不红不肿,也没有发烧,脸也红润正常。国平娘摸了模床,热冷也合
适,到底是咋了呢?
“明天抱到医院去看看。”国平最后说。
“医院咋能去,没出月的孩子不能出屋,就是有病也不能看,没出月的孩子还不是世上的人哩。”娘连忙打断国平的话说。
“那是迷信。”国平急切地洗。
“啥迷信,辈辈人都这样说。”他娘临出门时又说,“没出月的娃千万了不能出门,只能找阴阳先生禳解,不然会犯忌的。”
第二天,庄里的女人都来看孩子,国平心如乱麻,执意要到医院去。
“那是万万不能去的,没出月的娃儿只有出月了才算世上的人哩。”
“没出月的娃儿不能出门,不然家里都不会安稳的。”
除了几个他们的同学外,上了年龄的少人都不赞同,而且是极力反对。听着儿子逐哭渐小、越来越沙哑的哭声,国平和几个伙伴都呆在那里,木头一般。
“哐,咱们偏抱着医院去看。”国平一拳砸在方桌上,桌上的煤油灯的罩子“哗啦”一声抖落下来,摔了个粉碎。
他们将孩子包严,又卷上大衣,才由因平抱着,刚要出门,他娘冲了进来。
“啥,你们要去医院?不能去啊,没出月的孩子咋能出门槛呀!”她一把夺过孩子,款款地放在床上,一边直数落着他们的不是。
“看着叫哭,叫病死?”国平大声吼到,声音震得耳朵发麻。
“国平,你懂啥呀,那年你有病,在月子你爸偷着找大夫看,害得你奶奶出门摔在坎地下折了腿,我病了三年,多亏你二爷禳了一回,不然现在还躺在床上哩……国平,你要听话呀,不要害了你们自个,我们老了还指望你们服侍啊……”国平娘护住孩子,一边痛苦的哭诉着。
(六)
孩子终于在第三天死了,喉咙肿得实实的。
“儿子,我的儿子。”半夜里,春娥常常惊醒过来,冷汗止不住的往出冒,头发上汗涔涔的,衬衣常常湿得淌水。每当这时,国平擦亮灯,又不晓得怎么安抚好,只是紧紧地拥住她,待她慢慢的静下来,然后再给她盖上被子。
春娥瘦多了,原先丰满的身子,现在瘦骨筋筋,人看着都担心风会吹倒,脸上黄黄的,一天业说不上一句话。
这天,庄里来了个算命的,一连算了几个人,都说挺灵的,春娥从旁边提水往过走,庄里一个女人叫她,她也就站在那儿看。
看着看着,人们走得差不多了,她顺手抽了支签。签上写的是:
命运都是天算定世人只需照运行
若有半点相违意万事到头一场空
又抽了两签,都是下下签,算命先生又看了她半天病恹恹的脸,又瞅了瞅她的手相,惊讶的问:
“你成家时可算了八字。”
“算了。”她答,慌慌的。
“屋里可安了土神、灶神?”
“安了。”
“可禳了百解?”
“禳了。”
算命先生又掐着指头算了一会儿说,从你抽的签、面相、手相看,估计是成家没有盘好八字,当然也可能是没有安好土神、灶神,或许是百解没有禳好,不过总会有高人相助,一切坎都会过去的……
她慢慢的往回走,国平半路上接过过她的水桶,她好象没感觉,依旧在深深的想着啥。
(七)
在看不见阳光的大森林里,一只凶猛的老虎正迫赶一只奔逃的兔子,兔子跑呀跑,一会被藤条绊个跟头,一会被石崖挡住,眼看就要追上……
“老虎,老虎,老虎要吃我啦!”舂娥从梦中惊醒,冷汗如泼过的凉水,她紧紧的抓住国平,抓得他肉皮发麻。
这一夜她再没有入睡,莫非真的是八字不合?她不敢想,二爷说国平属虎,她属兔,本来不合,是她改了国平的生年八字……不是,绝对不是,她不敢往下想。
“算八字是迷信,是吧?”半天,她问。
“当然是”
“是迷信,是吧?”
“是的,是的。”国平抱她,“别乱想,身体要紧。”
春峨的身体渐渐的好起来,国平就骑着自行车行带她去赶集,他一到街上就给春娥买些新衣裳和新皮鞋,只是不带她到卖小孩衣服或玩具的柜台上去。
开春,春娥的脸红润了许多,喜色了许多,只是有时看见人家的孩子,就呆呆的瞅着,目光有些失神。
(八)
十月间,农活稍微消闲了些,国平看着猪乱跑,心想修两间圈,看着春娥和以前精神了,就和她商量。
“有处关猪,免得遭害人家的庄稼,做点庄稼都不易。”
春娥一口答应,国平就叫人背土打墙,木料原先家里就有,只是前两年春娥身子不好,没有修。
庄里修房都是全庄人帮忙,人们连说带笑,不几天打完墙,上了檩椽,盖上瓦,眼看一座结实的猪圈盖成了。
春娥跑前跑后侍候帮忙的人,端水端饭,人们又试着和她开玩笑,她也不恼。
“春娥又是春娥了。”都说。
“莫非我啥时变了别人了?”她笑着问
结果刚盖好第二天就下雪了,雪很大,国平瞅着这雪直念叨:“今年咋下得这么早呢?他担心猪圈的墙皮焦瓤生还没有干好。
不过第三天天又放晴,随后又是半月好天气,国平看着猪圈干得差不多了,就把猪关进了新修的猪圈——他看着猪在外面受冷也挺心疼的。
这天大太阳,国平两口子都上山整地,他爸赶集。晌午时候村里人气喘吁吁的喊他们回去,说屋里出大事了……
原来他娘去猪圈喂食时,墙突然突然垮了庄里人听见响声,掏了大半天才把他娘掏出来,可是已经迟了。
突扎其来的祸事使这个家又罩上黑云,国平爸卧床不起,春娥又夜夜做恶梦,在梦里乱喊乱叫,国平既要做农活,又要伺候两个病人,身子越来越瘦,眼窝子越来越深。
“鬼,鬼……”那晚上,国平刚合上眼,春娥就又惊叫起来,他点亮灯,春娥的脸白得吓人,望了一眼屋里的墙角,
“瞅,鬼,鬼。”抱着头直往国平怀里钻,他紧紧地抱住她。漫长的夜,何时才亮呢?
有时白天春娥也吓得惊叫,那次到水泉提水,过原来修猪圈的地方,忽然大叫着猛跑,水桶也摔了个稀烂。
(九)
其实,春娥的眼前时常出现一个披着长发,长着尺把长的指甲,青面撩牙的人不象人的怪物,在梦中时常追她,追得她走投无路的时候,她回头一看,竟然是国平他娘,那时她就被惊醒、就会不由自己第惊叫起来,她就会想起国平娘叫他们算八字的时的眼神。
国平知道,春峨心理上的挫伤太严重,就取出了原先积攒的钱,带她到外地看病,顺便看一下路上的景致、散散心,让她心情舒畅,忘掉以前的事情。
“今晚去那小树林转一转。”回来后的那天,春娥脸色红涧说。融融的月光,透过树林的间隙,斑驳闪耀,脚下的绵沙软软的响。
“那迷信是假的吧?”她一眼认真的问
“假的。”他搂紧她,“肯定是假的。”
“那算命先生的话呢?”她顿了顿,“他为啥算得那样准呢。”她又问。
“算命先生都是骗钱混饭的。”国平搂紧她。
“那咋事情遇的那样巧呢,我们假算了八字,孩子去了,妈也走了,都是我害的。”春峨又哽咽了。
“那都是巧合,孩子有病不让看所以……妈出事那是墙没有干好,出事我还特地看了墙还在淌水呢!”国平有搂紧她,“就别胡思乱想了,过去的都过去了,孩子等你身体好了还可以再生,往后我们有病就到医院去看,做事多留点神……”
“但我咋觉着还是有点像是真的一样……”春峨喃喃的说。
(十)
那天早晨起来,天下着雨加雪。已是三月间了,川坝地里的包谷苗子都一柞多长了,这春雪又给打萎了,满树的桑葚花也随雪飘扬下来。
吃过饭,春娥说要同娘家,国平劝说等天晴了再去。
“前面都晴了十几天了,再晴恐怕就远了。
他见她坚持要去,就送她过了河,她这次没劝他早回,要他送出村,临走时她深望了他一眼,猛地转过身,急急的走去。
两天过去了,她还没有回来,以往她从来没超过两天,他拉开抽屉,有一封信,一种不祥的感觉迅速传进他的脑海里。
国平:
我走了,虽然我也知道迷信是假的、骗人的,但就是这种巧合总觉着还是我害了你,害死了娘、害死了我们的孩子。
这场雪下得真狠,玉米都冻死了。
原谅我!
深深爱着你的春娥
国平冲出屋子,狂猛地奔跑,不断地呼唤。
春——娥——
春——娥——
回答他的,只是天空飘下的、冷冰的雪花的唰唰声。他的声音,在茫茫的雪夜里,显得那么怯弱,但又那么震撼心灵。
被春雪打掉花朵的桑葚树枝干,仿佛愤怒者的手,伸向天宇……
[ 本帖最后由 叶柄 于 2011-3-13 23:39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