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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清明时节雨纷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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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2-23 09:46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清明时节雨纷纷。年年如此。

  那年的雨似乎特别缠绵,但却在临近清明时渐渐地止了。我的外婆就在雨止的那一刻咽下最后一口气。在此之前她挣扎了好几次,每一次她会突然直起身来,嘴里唔唔地嚷着,两只青筋毕露的手从被窝中伸出来向空中乱抓,一双眼睛骇人地盯着面前的小辈,然后整个人一下子瘪了,气息全无。守在一边的姨妈或我妈一声急呼,在外面招呼亲友的几位舅舅跌煞拌倒奔进来围着床大叫:姆妈!姆妈!姆妈!外婆的魂儿就又悠悠忽忽地被唤回来。大家扶着外婆那张大木床的横档,稍稍松口气。何婶忙喊,别挡路,要不等会老太太的魂灵出不去了。

  我们在悲痛中下意识地望了何婶一眼,她的若无其事让许多人不满。但她是远近闻名的治丧权威,尽管没人喜欢她,却没人敢不听她的,她若一撂手,这儿就没人晓得接下来应该把外婆怎么办。因此大家虽然都很想见外婆最后一面,还是乖乖地闪到了一旁。

  姨妈终于发出一声不容置疑的尖叫,原本湿漉漉的空气顿时象被点燃了,屋内屋外响成一片。高大的老太婆何婶干瘪的唇边叼着根烟,烟灰随着她的走动不时落在她蓝色的对襟布衫上,给她的严肃加入了一点滑稽。她说,别哭了别哭了你们,有的是让你们哭的时候。听我说,孝子老大老二快去玉秀河买些水送送老太太。老大老二指的是我的大舅小舅。

  舅舅们头披白布敲着面盆出门去了。他们沿河边小跑着,一声声地悲唤:姆妈!姆妈!姆妈!他们按何婶的要求拎回来一桶水,放在屋子中间。水在桶里森森地荡着,映着几点昏暗的白织灯光,还有我们哭肿了的眼。这时我们听到门口有乌篷小船幽幽地划过,在场的人无不感到毛孔贲张。姨妈突然盯着何婶的“牛屎头”问,何婶我们现在可不可以哭?

  我卟地笑出来,眼睛、鼻子、嘴巴中随之喷出许多液体。 我想姨妈这人平时看上去挺严肃,到节骨眼上却真有点黑色幽默。我不合时宜的行为招来妈一个狠狠的白眼。别人的反应没我快,但经我妈的这个白眼后,他们突然想起刚才也听到了姨妈的话。于是有些人鼓起腮帮子,装作牙疼,在嘴里很不甘心地让舌头、牙齿代笑一下,免得给人落下不孝的口实。何婶摸了一下她油光光的牛屎头,然后叉着腰瞧瞧我姨妈,又瞧瞧我。但她没笑,大概觉得我姨妈问得并无不妥,反而是我这个小子油嘴滑舌的太不象话。在何婶的仪程中,什么时候哭,站着哭还是跪着哭,大人哭还是小孩哭,女人哭还是男人哭,大有讲究,必须听从何婶的安排,可不能由着性子来。

  外婆在一天晚上去对岸道地上看戏回来后就再也动不了了。那天是某位菩萨的生日,按照老规矩,善男信女们筹钱请了一个草台班子来演一场社戏。社戏之前有一场佛事,照例是由我外婆率领一些老太婆完成的,她们在念了一天阿弥陀佛后,早早地搬了长条凳小竹椅坐在道地上等着戏开场。戏是很普通的,依依呀呀,相公娘子之类的那种,从草台班子凑起来的演员大多数有点粗门大嗓,哪有市里的小百花们唱得耐听,换了我是不去的。但老太太们因为看不懂电影电视报纸杂志,听不懂民乐交响乐流行歌曲,就只能爱着这土特产越剧了。那晚演的是一穷苦人家的女儿为生活所迫,被父母嫁给一商人做了继室。演员都是业余的,大多是临时凑凑数,骗些零用钱花花。演起来有一搭没一搭的。但今天演那女儿的花旦看上去用心一点,她一双美目中凄楚的神色深深地打动了我七十四岁的外婆,以至同一条板凳上坐着的何婶跟她说“你坐稳,我去解个溲来”时,她一点都没听见。何婶以为她听见了,就站了起来。细长的板凳霎那间成了一块跷跷板,我外婆在回过神来之前已重重地坐在了青石板上。而那板凳则象一条人立的狂狺的狗,它狂暴的四条腿指向了惊愕的何婶。

  后来何婶向我们一遍遍地描述当时的情景,说我外婆是由于没听清楚她的那句话而摔伤的。她说我外婆坐在地上的时候眼睛还是死死地盯着戏台,她说我外婆一定是想到了她自己的经历。何婶的说法也不是没有道理,因为我的外婆就是一个商人的继室。当然我外公只是一个小商人,他在想要续弦的时候看到了我出水芙蓉般的外婆——关于这一点,只要见过我外婆的人都不会否认,我认为我外婆是我见过的她那个年纪的老太太中最美丽的一个。当年二十岁的外婆嫁给我外公的时候,外公的长房长孙已经满周岁了。青春美貌的外婆心里的委屈可想而知,看这出戏当然会触动她敏感的神经。但我怀疑何婶这么一反常态地向包括我们这些小辈在内的人卖弄我外婆的隐私只是想推卸自己的责任。其实这完全没有必要,因为我外婆的子女都没有怪何婶的意思,外婆年纪大了,却一天到晚忙忙碌碌的,出意外是早晚的事。奇怪的是,我外婆出事后,何婶没有象别的小脚老太婆那样急得到处求神拜佛为我外婆祈祷。老太太们看不过去,背地里骂她没有良心。

  而我经常看到何婶叼着一要烟叉着腰站在河边凝神而立。烟灰越来越长几乎快粘到了她的唇上,然而不知何故她全身一颤,烟灰就随之飘在她蓝色的对襟布衫上了。我从前是很怕何婶的。我怕她高高大大的身材,怕她叉着腰凸出乌珠大声呵斥那些小顽童的样子,怕她叼着的烟上从不掸掉的烟灰。在我幼小的想法中,女人怎么可以有那么高大的身材,怎么可以呵斥别人的小孩,怎么可以抽烟并且任由烟灰掉在衣服上。但是现在她的沉默让我看到了她内心的沉重。虽然我外婆的儿孙从未埋怨过她,还特意请她主持外婆的葬仪以示心无芥蒂。但是她在埋怨她自己,她让她自己背上了包袱。我悄悄地转回屋内。

  外婆摔倒后,戏台下面顿时乱得象一锅粥。老太太们颠着小脚围过来不知所措地问长问短,有几个头脑比较清醒的连忙去扶她,待看到外婆已根本不能站立,甚至都不会说话了,不由全傻了眼。想象力丰富一点的老太太马上为自己的经济来源发起愁来。原来这一带的农户每逢菩萨的生日或家人做寿都习惯于花钱请上十来个老太太念念阿弥陀佛。在这种时候,我外婆是全村最忙的老人。事主们不找别人,专找我外婆,因为我外婆是村中口碑最好的老人。也就是说,这些老太太中哪些人能赚上这念佛的钱基本上是我外婆说了算。由此外婆自然成了老太太们的主心骨,她们谁也不服,就服我外婆。这些老太太中,有的重男轻女,有的专好张长李短,有的爱在桌边编排儿媳的不是,有的还有口臭,这些毛病我外婆一概没有。

  其实我们一直认为外婆是位天生的管理人才,只可惜生不逢时。她取得别人尊重的法宝是绝不徇私。对于这一点有一个很经典的事例。我小舅幼时是个劣迹斑斑的小顽童,如果哪一天没有邻居上门来告他的状,外公外婆简直应该敲锣打鼓庆贺一番了。只要一听到隔壁孩子的哭声,外婆总会说“肯定是我们家小小子又在欺负人了”,然后让大舅去将他揪回来,几乎是百发百中。当然小舅不是常胜将军,有一次他被比他强壮的孩子打得鼻青脸肿地逃回家找外婆诉苦,外婆非但不安慰,反而说,肯定是你自己先去惹人家的。小舅矢口否认。外婆道,我自己的儿子什么德行我还不晓得?小舅身子一扭,扭出门外。这一扭把小舅的脾气全扭掉了。虽然外婆这一手对小舅来说够残忍的,但她在其他子女及旁人心中的地位却大大提高了。到老了,她就自然成了念佛老太太们的头儿。现在她摔成这副样子,可如何是好,老太太们不约而同地把怨怼的目光对准何婶。何婶慌了神,连连说,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我以为她听见了。这时一个老太太站出来证明何婶在站起来之前确实向我外婆说过“你坐稳,我去解溲来”的话,大家这才放过何婶。何婶急叫道,快去叫几个小后生把她送到卫生所去。人们这才清醒过来,连忙拉开嗓子叫各自的儿子、女婿。但是那些人都在玩自己的呢,台下净是些乌毡帽和“牛屎”头,她们喊哑了嗓子也没人回应。老太太们念惯阿弥的嗓门比演员还破,台上的戏就没法演了。这些演员对我外婆也很熟悉,见是她出事,就从戏文的悲悲切切中回到现实中来。那个花旦等不及,拉了演她丈夫的同伴猛地跳下台来,可怜的小生穿的鞋足有两寸高,在跳下台时差点葳了脚,她连忙蹬掉鞋子。两个女孩子分开众人把外婆抬起来就走。何婶带着几个老太太颠着小脚跟在后面。

  卫生所的值班医生一看外婆口中溢出来的褐色液体就说:老太太中风了,赶快送市医院。老太太们又傻了眼。这么晚了,哪里去找车送病人。快打电话!花旦对呆在一旁的值班医生嚷。医生无奈地摇摇头,原来这卫生院的电话机竟然被锁着!而值班医生也没钥匙。几个老太太急得放声大哭起来。何婶眼睛都气红了,她朝着可怜的赤脚医生吼道:断命的卫生院,把电话机锁起来作啥呀。乱糟糟的当头,花旦匆匆跑回戏台后面的休息室找老板借手机拨通了市医院的“120”急救电话。

  花旦的当机立断与其说是延长了我外婆的生命,不如说是为我们赢得了时间,使我们见上了外婆最后一面。对花旦最感恩戴德的是我的小舅,还没成家的他与外婆住在一起,但外婆出事的那天晚上他和一些狐朋狗友不知飘哪去了。如果那天晚上外婆无声无息地离开,小舅就是千古罪人了。我的舅舅姨妈们在忙完了一切后才发现还没有向花旦道谢,他们特意请来了花旦,想送她一点礼物表示谢意,她却非常坚决地拒绝了。吃饭的时候,我看到小舅贼头贼脑地四处打探了一下,似乎是无意中坐在了她的旁边,一张瘦绷绷的脸偷偷地红了。花旦倒很大方,不时问他一些话。可怜我平日油嘴滑舌的小舅这会儿竟吭哧吭哧地答不上来。花旦后来成了我们家里人,我管她叫小舅妈。此是后话。

  谁也想不到,外婆去世后,我竟成了她那个村子的大名人。原来有人看到我在外婆被殡仪馆的烟囱送上云霄的时候跪在地上哭得昏了过去。这真是村民们闻所未闻的,他们都说我外婆算是没白疼我。其实作为外婆的孙辈中惟一的男孩,我从未得到过外婆特别的偏爱,但我却与她很合得来,我觉得她比我妈开明多了。我妈是我外婆的亲生女儿,但她却绝不像外婆。我妈这人看不惯这看不惯那,唠叨起来没个完,我对外婆说我妈真象《大话西游》中的唐僧,然后就向她解释《大话西游》是怎么回事,逗得她哈哈大笑。我妈总认为我有点问题少年的倾向,把我管得死死的,还常说,她们小时候哪里是我们这样无法无天。外婆在一旁说,你们小时候怎么跟他们小时候比?这是能比的吗?你怎么不跟我比?我二十岁的时候,父母说,咱家养不活人了,小女你嫁了吧。我就嫁给了你的老爹。你多好,自己偷偷摸摸找了个对象,领进门来一定要我认了,我连说话的份都没有!妈没话了。不过外婆对我动不动就称那些表姐表妹为“垃圾”深感不满,我向她说明这是爱称,她反驳道,你喜欢垃圾?

  但在殡仪馆的那一刻我对外婆的所有回忆已浓缩为13年前的一串葡萄。那串葡萄是外婆送我回家的路上买的。她看我瞅着桥边小摊上的葡萄差点走不动路了,就掏出钱让小贩秤上一串。她的钱包在一块灰色的方格手帕里,摊开来是一角一角的纸币。我对美味向来不会拒绝,也顾不上外婆的手帕里已没有几张钞票了。接过葡萄,瘦瘦的外婆又走下河埠一粒一粒细细地洗过,全给了我。我欣喜地捧过,久久地盯着手中的宝贝。抬头见外婆笑呵呵地看我和葡萄,我忙虚伪地摘下几粒给她,她摇摇头笑着说,你吃吧。我也不客气,摘下一粒放进嘴里细嚼慢咽,尽量延长享用葡萄的过程。但这个过程大大超出了我的预算,因此我还没将最后一粒葡萄消灭就跨进了家门。我妈一看全明白了,她拿出藏了好久的“呼啸丝”(从扫帚中抽出来的竹丝)狠狠地揍我,还扬言要抽出血来再在伤口上撒盐让我长些记性。她骂道:叫你嘴馋!叫你嘴馋!有你这么不懂事的吗?为了养你们这两个小畜生,我们已经没什么能力去孝敬你外婆了,你竟敢让她买葡萄吃。你这一串葡萄顶她两天的饭呢。我妈骂着我,自己却流下泪来了,我又痛又愧,第一次向妈讨饶下回再不敢了。妈的这一顿打将那串葡萄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中,每次想到,我的心就疼得厉害。现在看到这一缕轻烟,想到再也无法弥补,我不由痛昏过去。“子欲孝,而亲不在”指的大概就是这一种心境吧。

  外婆去世两年后,小舅将花旦娶进了家门。结婚那一天,昔日在台上袅袅娜娜、悲悲切切的花旦又穿上了她的戏服,只是今日这套衣服衬出的却是满屋的喜气。

  珠摇玉坠、觥筹交错,我却在人们的欢笑声中看到了高大的老太婆何婶。她一直缩在角落里,尽量不让人发觉。

  我走到她身边。何婶。我喊了她一声。她悚然一惊,陌生地望了我一眼。后来想起来了,就应道,噢,是大外甥啊,几年不见,长成大人了。
 
  我挟了一块肉放进她碗中,突然想起,啊哟我的天,我忘记何婶你是吃素念佛的了,真当罪过。我站起来想给她换一碗饭,她两只干枯的手一齐拦住我:别别别大外甥,我已经不吃素了。

  为什么?

  她突然局促起来。这让我感到万分奇怪,印象中的何婶不是这般萎萎缩缩的,难道她在为我外婆的去世内疚?除了外婆,我从来不知道该怎样与一位老人交流。我应付了她几句,正待走开,她却喃喃地说道:她们吃素念佛是为了赚一点钱——

  我停下来看她。

  她接着说:可你外婆不是为了钱,我也不是……可我实在不太想得通,你外婆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就不保佑她,反而让她平白无故地去了呢?

  我愣住了。

  这时小舅小舅妈过来敬酒了。他们正打算从另一边开始,我将他们拦了过来。先敬何婶先敬何婶。我嚷道。小舅妈向何婶敬上一支烟,何婶的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两道浊泪蜿蜒而下。旁边一个老太婆埋怨道:怎么这么不懂世务?有再大的委屈也别在人家的好日子哭!小舅妈忙说,何婶是太高兴了,是太高兴了。何婶是吧?
何婶忙不迭点头,赶紧揩干了泪水。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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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2-23 22:29 | 只看该作者
你的名字挺可爱,古香古色啊,唐代的婉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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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2-24 08:27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龙侠 发表
你的名字挺可爱,古香古色啊,唐代的婉儿?


她想做陆游的小老婆,:):)


老干,我介绍你来这里的,挣了稿酬别忘了我喔,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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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2-24 08:51 | 只看该作者
卢老,你也太抬举我了。凭我能做陆游的小老婆吗,做个粗使丫环还差不多。
当然,如果陆游是你就另当别论了。哈哈。
得罪得罪。
5#
发表于 2004-2-24 09:32 | 只看该作者
最初由 唐小琬 发表
卢老,你也太抬举我了。凭我能做陆游的小老婆吗,做个粗使丫环还差不多。
当然,如果陆游是你就另当别论了。哈哈。
得罪得罪。


老干,幸亏你老公不来此地,要不看见你对我打情骂俏的,不扁我才怪呢。再说我一良家男子,老婆还讨不来,岂敢娶小呀。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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