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鲁拜集》

一水

　　奥玛珈音的名字进入我的视野，完全是一种意外。那是很多年前，因了沉迷对唐宋诗词的侵染，除了对有所波及商籁体（十四行诗）的了解，无意间又知道一种以“鲁拜”命名的诗歌形式，这两种诗歌形式都相似于我国的格律诗。我那时的阅读重点，大抵是对两位大唐僧人偈子的拓展训练，正以慧能和神秀的南顿北渐之“菩提”大觉争论，来关照一时所悟禅宗之欢喜。某天晚饭后，如是在网觅几首禅诗来读。不期然，看到“匆匆客岁已无多”的句子。起初，我以为这个句子应该出自哪位大唐诗僧之手，却不知它出自波斯国的（伊朗）、一个有着波斯李白美誉的叫做奥玛珈音的学者之手，是风行全球的《鲁拜集》中的一句。这是我对“鲁拜”仅存的最初点水印记。
　　
　　再次接触“鲁拜”，是几年前给《中学生阅读》点评一系列散文，其中有篇张承志《危险的生命》。张承志是当代中国值得令人肃然起敬的作家之一，他在诸多作品中表达出的对人的价值思考令我难以忘怀。在《危险的生命》这篇文章里，他以深邃的思想去感悟和记录一种追求生命的过程。面对美，他在发出“美则生，失美则死”的由衷赞叹之余，努力去寻找生命存活的原因，思索关于生命存在的处境问题，特别是关于生命、处境与美的问题，表达了他对生命本身的思索依然没有停止的信息。因为最早读过他的《黑骏马》，便也以为他是个地地道道的以草原为家的人。而这次拓展的结果，是以他《波斯的礼物》为直接牵引。在《波斯的礼物》里，张承志以大量的篇幅着墨《鲁拜集》。他说：“老读书人更熟悉莪默•伽亚谟的译名（我显然不是老读书人，故而喜于奥玛珈音这个译音）。在他们看来，这一西域怪杰，完全可以与整个的波斯文明相匹敌。确实，这位风流诗人的绝妙‘鲁拜’，引得中国人译者如蜂，兴而不衰。”“放肆的剖白，明快的哲理，鲜活的句子。不知它究竟是莪默的，还是费茨吉拉德的。这些胡姬当炉的妙歌，它挑逗了中国文人的渴望和趣味，教导了他们个性解放的极致。文人们出于惊喜，争相一译，寄托自由的悲愿。它不仅是一股清风；对翻译家们来说，它若是末日洪水才好，他们盼它帮忙，冲毁压抑人性的旧中国于一个早晨——于是译笔缤纷，华章比美”。我其时正在忙于点评张承志的《危险的生命》，却反而无论如何亦推卸不掉他点评《鲁拜集》的诱惑，于是，推波助澜，简单了解一些“鲁拜”常识。尤其看到他于诚恳的点评中，亮相出对胡适和徐志摩两位对第99首鲁拜涉及到气势磅礴的“创造世界”的翻译：
　　
　　1，胡适译：
　　
　　要是天公换了卿和我，
　　
　　该把这糊涂世界一齐都打破，
　　
　　再磨再炼再调和，
　　
　　好依着你我的安排，把世界重新造过！
　　
　　2，徐志摩译：
　　
　　爱啊！假如你我能勾着运神谋反，
　　
　　一把抓住了这整个儿“寒尘”的世界，
　　
　　我们还不趁机会把他完全捣烂——
　　
　　再按我们的心愿，改造他一个痛快？
　　
　　张承志的评论直言不讳：“二人都不知道此诗未必是海亚姆手笔。他们更没有意识到，这是一首涉及‘天神’的‘鲁拜’，而且是一个关于造物主的题目”。“就中的滋味才是诗味深处，可惜译者全然不知。胡、徐译中，诸如“爱啊、再磨再炼再调和、卿和我、你我的安排、还不趁机会、塞尘、谋反”，均为失真之笔。唱和固然愉悦，只是离谱太远。又：言及胡适，或许该多说一句。他应该即便对“莪默”，也具备文化嗅觉。但是他的译文没有显示他提倡的科学性。也许就在这个标志附近，他还失去了代表中国与欧洲大家并立的可能，这才是令人遗憾的事。于是，我们见到张承志以关怀波斯文明为大任而如法炮制出下面这个翻译：
　　
　　3：若能像亚兹丹神驾御天穹，
　　
　　我便把这层天，从中拿掉。
　　
　　并重新另一个天空，
　　
　　使自由的心儿，快乐如愿。
　　
　　如此，一本《鲁拜集》，不仅打开了中国乃至世界文人学者了解波斯文明的脉络，而在翻译的途径中，已经大大颠覆了读者趋于对译者的盲目崇拜，无论是来自胡适，郭沫若，还是徐志摩，都会有人或以宗教或以科学的立场，进行辩驳，直到现在，这种欲求理想之翻译的“鲁拜”似乎也没有真正出现。更有甚之后来者柏丽的“独辟蹊径”，其将早已先入为主的《鲁拜集》译成《怒湃译草》，于是，有施蛰存先生站出来说话：“我以为极不适当。“译草”二字之前，只能用译者人名。我们不能用《十四行诗译草》或《日本俳句译草》。这个书名是钱钟书题字的，不知道中书君秉笔之际，为什么不向译者提出意见？（载《读书》1991年第10期）”施先生这个批驳一拖二，顺带着连钱钟书也一并指责了。
　　
　　这样一来，对浩如烟海的“鲁拜”选本，的确给读者造成了严重的考验。以我读“鲁拜”之经验，如果注重现代诗译当以郭沫若译本为首选，若以格律诗译当以黄克孙为首选，再进一步可以并存两者之版本进行比较欣赏，其他的，咱不是收藏和研究大家，最好可以忽略不计。大体而言，两者的译作都是101首，且于学界立脚之稳妥，目前没有见到更激烈的诟病。我的又一次走近“鲁拜”，是在集中阅读董桥的一段时间。我读桥公就“鲁拜”写过的三篇文章。在黄克孙的版本里，载有桥公早年写的“我集藏的《鲁拜集》，“画《鲁拜集》的人”两篇。另一篇是桥公于12年10月14日在林道群的苹果树下种的一颗《彩翎之恋》，事关《鲁拜集》的藏书，写他收藏的桑科斯基传世之装帧，那只开屏的孔雀画像品相极好，此文以戈登太太为主角，大肆渲染这款戈登太太所见的《彩翎之恋》之雍容华丽。文字一如既往的，还是那么老派香郁。
　　
　　我对《鲁拜集》之所以喜欢黄译，大抵因为喜欢格律之绝句，零星欣赏如郭沫若等的现代诗译，亦很是欢喜。黄克孙译本《鲁拜集》给出“鲁拜”产生时间大约是公元1048——1131年相当于我国北宋时代，作者的奥玛珈音本人是波斯当时有名的数学家、天文学家，其诗心集沈括与苏轼于一身，而被英人爱德华•菲茨杰拉德翻译的《鲁拜集》并未完全忠实于原著，却加强了从中国传统文学的立场关照。正因如此，众多中国译者的背景，很多内容皆译似李白之嗜酒狂歌，表达人生“淡漠的悲哀”。“鲁拜”的宗教关怀，我以为很有爱尔兰风笛般的天籁启示，有如读者置身殿堂阶前的花园宁静，从中得到安抚灵魂的美妙，特别是在寂静的夜晚，翻阅几首，总能够让你去反思茫茫红尘琐事，乃使“鲁拜”成为枕边书之必然，深得一些学人青睐。
　　
　　促成我收藏黄克孙版本的《鲁拜集》，还因读唐德刚《书缘与人缘》，其中一文《白马社的旧诗词》——重读黄克孙译《鲁拜集》。以读胡适一时兴起是绕不过读唐德刚的，于是，一起买下唐德刚大约5本书进行相关拓展。原来，黄克孙与唐德刚同是50年代纽约留学生组建“白马社”的创起人，两人多有润色旧诗的爱好。年轻的黄克孙其时（27岁）先“鲁拜”的译作而爆得麻省工学院的博士大名，跟“鲁拜”的作者一样，正业都是研究科学的人，可以说，他们把文学当作人生的爱好，不为外物所累，尽情享受其中的乐趣，在多学科、多领域之间自由徜徉，一定角度，皆是“玩文学”的科学家。据唐德刚叙述，黄克孙送他那本《鲁拜集》，最初是56年在台湾自费出版，他觉得要比当时处于“机内机外”的郭沫若的译作要好，当然，这种评价不排出彼此相惜于“白马社”同仁的这层关系。以我对黄克孙“鲁拜”的崇拜，除了上述一些所读机缘，并没有其它障碍来影响我的忠诚，直到现在，架案上惟其黄译一本，供闲时偶来翻阅。唐德刚《白马社的旧诗词》一文后，附黄克孙为鲁拜集的题诗三首，这三首诗可一窥黄译“鲁拜”之全貌，在桥公“画《鲁拜集》的人”里也有录，且写明是壬辰夏九月克孙题于康桥：
　　
　　1：草绿花红夏又深，满天星斗读珈音。赤蛇头对苍龙尾，指点微茫天地心。
　　
　　2：结褛居士最多情，重读波斯古笛声。伊览一城花似雪，家家传讼可兰经。
　　
　　3：留得诗心伴玉壶，珈音仙去酒星孤。一千年又匆匆过，生死玄机解也无？
　　
　　迫于“鲁拜”这个过于庞大的翻译体系，我其实踌躇了很久，很多内容不好统领，一直没有胆量来试写读“鲁拜”的笔记，却又总是回避不掉它的诱惑。唐德刚在《书缘与人缘》自序里云：“记得胡适之先生以前告诉我他读书和作文的要诀。他说读书有心得，一定要写下来；写下来之后，才能变成你自己的知识。”并非见贤思齐，实在是受这段文字的鼓舞，我今天终于放胆，了却许久以来的一个心愿，串连成此文。现将我个人比较喜欢的几首“鲁拜”兹录于此，以示同好一起把玩：
　　
　　鲁拜第03首：晨鸡一唱起南柯，门外羁人击节歌：大地苍天原逆旅，怱怱客岁已无多。
　　
　　鲁拜第09首：闻道新红又吐葩，昨宵玫瑰落谁家。潇潇风信潇潇雨，带得花来又葬花。
　　
　　鲁拜第12首：一箪疏食一壶浆，一卷诗书树下凉。卿为阿侬歌瀚海，茫茫瀚海即天堂。
　　
　　鲁拜第25首：饭颗山头饭颗生，莲花灯下莲花起。忽闻棒喝一声来：道不在斯不在彼。
　　
　　鲁拜第37首：南山采土冶为瓯，土语啾啾说不休：我亦当年尘上客，劳君雕琢要温柔。
　　
　　鲁拜第42首：绿酒朱唇空过眼，微尘原自化微尘。今朝我即明朝我，昨日身犹此日身。
　　
　　鲁拜第62首：天上何时禁酒觞，人间甘露我偷尝。拚将缥缈三生债，换得千秋醉道场。
　　
　　鲁拜第63首：碧落黄泉皆妄语，三生因果尽荒唐。浊醪以外无眞理，一谢花魂再不香。
　　
　　鲁拜第66首：欲寻身后路茫茫，自遣离魂到大荒。魂魄归来唯一语：我兼地狱与天堂。
　　
　　鲁拜第99首：梦游昨夜到天池，欲借神明剑一枝。斩碎三千愁世界，从头收拾旧须弥。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时光安然

如此深刻的解读，我需静下心来好好琢磨。

lichezhiyuan

文采飞扬！好的翻译相当于一个再创作的过程！其他的未细读，比较喜欢第12首，不过用箪食瓢饮来形容诗人，似乎凄惨了点，诗歌的翻译，即便意译也不宜将原作中的具体意象抛开，试翻一下：葡萄美酒点心香，一卷诗书一树凉。但使欢吟常伴我，直将荒漠作天堂。既然是波斯李白，有诗岂可无酒呢？

夏冰

难得的读书札记。其中关于译者不同、文本效果不同的心得十分好，受益。
曾经读过不同版本的译著，有些虽出自名译者，但读来并不好。后来网上看到另一种版本，两两相较，其中的一些句子明显好于前者。方恍然，后来买书，就十分注意翻译水准，而不是只看译者的名气。

一水

原帖由 时光安然 于 2013-1-27 16:16 发表
如此深刻的解读，我需静下心来好好琢磨。

敬候安然的批评，沙发了啊

一水

原帖由 lichezhiyuan 于 2013-1-27 16:41 发表
文采飞扬！好的翻译相当于一个再创作的过程！其他的未细读，比较喜欢第12首，不过用箪食瓢饮来形容诗人，似乎凄惨了点，诗歌的翻译，即便意译也不宜将原作中的具体意象抛开，试翻一下：葡萄美酒点心香，一卷诗书一树 ...

呵，说得相当准确，沐阳版的鲁拜从此诞生了

奥玛珈音第54首：

垦道求眞终不获，便成果实亦酸辛。
何如独到南山上，摘取葡萄祭酒神。

一水

原帖由 夏冰 于 2013-1-27 18:25 发表
难得的读书札记。其中关于译者不同、文本效果不同的心得十分好，受益。
曾经读过不同版本的译著，有些虽出自名译者，但读来并不好。后来网上看到另一种版本，两两相较，其中的一些句子明显好于前者。方恍然，后来买 ...

可以想见，咱们夏冰的选书特别是译著，那是相当聪明得嘞

时光安然

欲寻身后路茫茫，自遣离魂到大荒。魂魄归来唯一语：我兼地狱与天堂。
这个还是很有生活哲理的，建议想不通路子的人的不妨一试。

陀螺

哪年有机会购买鲁拜集时，我也知道怎么选择版本了。我读书的速度实在是像蜗牛，到现在《寻找家园》都还没看完，得抓紧时间赶进度了。这么好的书，怎么禁得起我如此耽搁呢？

lichezhiyuan

原帖由 一水 于 2013-1-27 18:37 发表


呵，说得相当准确，沐阳版的鲁拜从此诞生了

奥玛珈音第54首：

垦道求眞终不获，便成果实亦酸辛。
何如独到南山上，摘取葡萄祭酒神。

        刚看了一水老师的回帖，深有所触动！萌生了试译一下鲁拜集的冲动，虽然自知浅薄，好在有很多前人译注参考，也不至太离谱，先把第一首贴上来给老师看看，或有可圈点处，得了老师鼓励，我再继续。

                                                 七绝.唤东君

           我劝东君快醒来，教星惊散夜逃开。

           黄金箭化身千亿，齐向苏丹点将台。

运涛涛

给读者打开了一扇窗子，得以了解鲁拜的前世今生，非常欣赏。

清荷吴霜

一箪疏食一壶浆，一卷诗书树下凉。我喜欢这种境界

傻子的宝贝

哈哈，今天听陀螺说起才知道进来一看，你把这么纷繁复杂的头绪理清，真不容易啊。我看了又了解了一些。

柳藏

这四五天，竟然一页书未看，真可谓面目狰狞了。
前天加班到凌里两点，清晨得一梦，梦中在巴西，男女主人公均有姓名，涉及爱情、生死、婚姻、自然循环。。。梦里的鲁拜

一水

原帖由 傻子的宝贝 于 2013-1-28 18:07 发表
哈哈，今天听陀螺说起才知道进来一看，你把这么纷繁复杂的头绪理清，真不容易啊。我看了又了解了一些。

实在是得宝贝之前的鼓励，不然，打死我也没胆量写鲁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