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狱

韩嫣

越狱

　　“红嫂越狱了！”清江市红旗女子监狱的女民警闵子骞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跑来报告监狱长。

　　监狱长林正浩头也没抬，从鼻子里发出淡然的笑声，仿佛红嫂越狱已在他的预料之中，或者根本就是他安排的一场“闹剧”。

　　犯人越狱是当班民警严重的失职，闵子骞早做好了被监狱长劈头盖脸训斥的准备，甚至还做好了引咎辞职或申请调离的打算。可她站在监狱长办公室好一会儿了，林正浩始终摆弄着他手里那枚古董似的“三八”弹头，嘴里嘀咕着一些让闵子骞不明不白的数据：“三八、四八、五八……”

　　“我真搞不懂，昨天才通知她再过一周她就可以刑满释放了，几十年都熬过来了，仅仅一周的时间她就等不急了吗？她也真是的，也不算算自己有多大年纪了，再加刑她就只好生是监狱的人，死是监狱的鬼啦！”闵子骞有些义愤却又不无遗憾地说。

　　监狱长林正浩下意识地放倒弹头，叹息道：“你以为她不是这样想的？”

　　闵子骞瞪大眼睛，一脸茫然地看着监狱长，嘴里嘟噜着：“怪事啦，谁会这样想？她不傻不疯的，干嘛把自己往绝路上逼呢？”

　　红嫂越狱的消息很快在红旗女子监狱传开了。大家议论纷纷，百思不得其解。

　　“红嫂这人多好啊，在这儿谁又把她当成犯人了？真想不通她为什么要走这条路？”

　　“不知道她老人家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好端端的阳关道她不走，干嘛偏偏跟法律过不去！”

　　“唉！你们有所不知，她这可不是第一次越狱了哦。据说，她最初只判了三年，在夏县监狱她就反复逃跑，反复加刑，这一来二去的就把这一生都交给监狱了。前几年她才转到了我们红旗女子监狱的，到今年为止，她已经在监狱中呆了整整三十年啦！”

　　“啊？怎么会这样，她究竟犯了什么罪？杀人，放火，还是乱搞男女关系？”

　　“嘘----，这事可不能乱讲的啊！她的案子是不公开。据省城的一位朋友说，他犯的是‘无理取闹罪’。她曾经是省军区某个大首长家的保姆，后来与首长的妻子发生了矛盾被解聘了，并被赶出了军区大院，可她偏偏不能安分，隔三差五的去闹腾一番，于是……”

　　“照这么说，我估计或是她勾引了首长，或是首长看中了她的姿色，人家妻子当仁不让啊。呵呵，积怨成恨了呗！要说红嫂这人年轻时还是有几分姿色的呢，真是红颜薄命啊！唉……”

　　狱警们正议论着这个迷一样的人物，迷一样的故事。监狱长林正浩推开办公室窗子，干咳两声尔后重重的关上窗子。这分明是一种警告，狱长用严厉的发声阻止着这场议论，大家知趣地散去了。

　　监狱长林正浩是半年前从省厅主动申请调入清江市红旗女子监狱的。省厅上下所有人都看好这位年轻有为、前程无量的“红二代”，他不仅有个地位显赫的省“军事管理委员会主任”的亲爸爸，他本人也是个留苏“红后”，省厅小有名气的法学博士。

　　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可林正浩偏偏要放弃父亲为他铺好的锦绣前程，自愿“画地为牢”将自己囚于这块“坏人多于好人”的“圜土”。父亲曾试图阻止他的莽撞行为，可一向乖巧听话的宝贝儿子，第一次与老革命的父亲产生了分歧，并且在他离开省城的前夜，跟父亲发生了一次激烈的争执，俩人不欢而散。林正浩就像一个离家出走的孩子，对回家感到了厌倦和陌生。

　　林正浩丝毫没有为红嫂的逃狱而焦急，他正耐心地等待着一个电话，或则说他要揭开一个天大的秘密。

　　从接到闵子骞的报告，他始终没有离开电话机半步。他像一个古董鉴赏家，把玩与鉴赏着手中的“古玩珍品”，那颗被手抚摸过千百回的弹头，在阳光的反射下发出灿灿的光泽。林正浩仿佛看到一滴鲜红的血从那颗弹头上汨汨流出，“叭哒”一声滴落在办公桌上。那是父亲的血？还是母亲的血？他真想取样做一个DNA鉴定，可转眼之间那鲜红的血便在他的眼前消失了。

　　他极力使自己的心平静下来，回忆着一个久远的故事。那时，他最喜欢躺在“姑妈”的怀里，听她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她们“抗战的故事”。那年他还小，只能记住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断，而自打“留苏”归来，他突然间对那些故事产生了兴趣，对自己的身世，以及他身边的人和事产生了好奇。他开始四处收集资料，并将那些散乱的情节链接起来。

　　1944年，世界反法西斯战场节节胜利，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敌后战场也展开了“游击反攻”，但由于国民党积极推行反共政策，中国正面战场形势严重恶化，以至于出现了大溃败。那一年，行将就木的日军垂死挣扎，卷土重来，盘踞在夏县县城，建立起日伪政权，准备纠结兵力向我根据地发起进攻。

　　八路军侦察员得知日伪军“扫荡”的消息后，驻扎在夏县洪家弯一带的八路军独立营立即准备给敌人以迎头痛击。不料他们的备战行动被特务获悉，特务连夜跑到县城去告密，日伪军纠结了远远高于我军数倍的兵力，对独立营进行偷袭，将其团团包围。林营长带领几名战士掩护部队突围，不幸身负重伤，当地战士洪亮搀扶着营长退至洪家弯大桥时，纵身跳入桥下芦苇荡，他将林营长推进一个水下礁洞，自己用整个身体堵住洞口，挡住了敌人的疯狂扫射。

　　拂晓时分，洪亮的妻子洪嫂正准备给未满月的毛毛喂奶，突然听到洪家弯大桥方向响起了密集的枪声。当鬼子撤离后，洪嫂来到桥头，洪亮的身体已经被鬼子的机枪扫射成了马蜂窝,洪嫂含着痛苦的泪水掩埋了丈夫的尸体，背起血肉模糊的林营长回到茅屋。

　　失血过多的林营长昏迷不醒，洪嫂用剪刀从他的胸部取出一颗滴血的弹头，为他清洗包扎。正在哺乳期的洪嫂来不及烧水做饭，毅然将乳头塞进林营长的嘴里，乳汁顺着喉腔流入胃中……林营长终于得救了。

　　几日后，鬼子得知八路军营长在洪家弯养伤的消息，又杀了个回马枪。洪嫂背起毛毛，搀扶着林营长，躲进了东山的一个岩洞中。鬼子扑了个空，他们不甘心，开始了地毯式搜山。就在这时，许是受到了惊吓，怀中的毛毛拼命的哭了起来，红嫂狠了狠心，使劲用乳头堵住他的小嘴，可是毛毛躲闪着，还是不停地号啕。洪嫂急出了一身汗，她无奈的一跺脚，脱下身上的小红袄裹紧毛毛，向山头的另一个方向跑去。

　　就在她跑回岩洞的时候，放孩子的那个方向响起了一片枪声，毛毛的哭声停止了。顿时，洪嫂的心像似被撕裂般疼痛，一阵晕眩，失去了知觉。当她醒来的时候，她正躺在林营长的怀里……就在这个山洞里，洪嫂用乳汁护理着林营长，他们彼此爱慕着……

　　半个月后，林营长伤好归队了。

　　“叮铃铃……”一阵电话铃声，打断了林正浩的回忆。他慌忙抓起电话，电话里传出监区管教李斌的声音：“林头，果然不出你的所料，她已经进入军区大院旧址了。”

　　“好！你们不要惊动她，继续观察她的动向。但，切记既要保证她的安全，又不能脱离监控视线。我现在即刻向省城出发。”

　　军区大院，是林正浩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了。那一年，他从“抗战遗孤”中，被父母从保育院认回，便在这里开始了他的童年和青少年生活。他的父亲林志峰是军区作战处参谋长，母亲岳亚梅是军区医院护士长，刚满四岁的小浩浩倍受父母的宠爱。

　　时隔不久，家里来了位“投亲靠友”的“姑妈”，“姑妈”被父亲安顿下来。

　　“姑妈”对父亲情深意重，对小浩浩更是恩爱有佳。她常常跟浩浩讲起抗战的故事，讲起毛毛的故事。浩浩看的出来，“姑妈”把自己当成了毛毛。母亲因此醋性大发，时不时地找茬儿跟“姑妈”吵架。

　　一天，“姑妈”在收拾浩浩的衣物时，发现箱底放置着一个旧包裹，她打开一看居然是一件小红袄和一个红肚兜。“姑妈”莫名其妙地抱着那两件衣物痛哭流涕，尔后她跑进父母的房间，冲着父亲大吼大叫：“你早知道，你早知道是不是？！为什么，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父亲吱吱唔唔地说：“我，我是想毛毛已经不在了啊！或许是，是保育院弄错了吧！这世上的事，不会，怎么会有那么巧呢？”

　　“姑妈”声泪俱下地哭诉着：“你告诉我，你能给我个合理解释吗？世上可以有许许多多类似命运的婴儿，又怎么能有一模一样的小红袄？这是我亲手缝制的新婚礼服啊！”她一边哭诉一边用手慌乱地在袄中摸索，一枚带有血渍的弹头从衣角处挤落出来。

　　“姑妈”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情感，她声嘶力竭地叫道：“毛毛，我的毛毛……”。

　　父亲抱起踉跄倒地、痛苦不堪的“姑妈”，万分愧疚地说：“都是我不好，是我忘恩负义，是我对不起你，是我……”

　　这时，母亲像一头猛狮从门外冲了进来，她操起了扫把劈头盖脸地朝“姑妈”砸去。打斗中，那枚弹头滚落到躲在门后的浩浩脚下……

　　“姑妈”被赶出了家门，赶出了机关大院。以后的日子里，小浩浩几次被她“掠走”，最终迫于军方的压力，或许“姑妈”更希望浩浩有个良好的生长环境，都被安全地送回了家。年幼的浩浩无论如何也搞不懂，至亲至善的“姑妈”为什么突然间发疯了，她为什么要抢走爸爸，还要抢走自己？

　　许久没有见到“姑妈”，浩浩有些思念她了。母亲告诉浩浩，那个女人是个特务，她是假冒姑妈来害我们一家人的，现在已经被公安抓走了。浩浩似信非信地在一片迷惘中渐渐长大。

　　有几次他听说“姑妈”从监狱里跑出来找他，但根本没等“姑妈”接近他，警察就把她带走了，那时候他也总是被警察或军人保护着。

　　后来，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身为军区副令员的林志峰与一些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一样，也没有逃出被揪斗批判、挂牌示众的厄运。

　　这天，监狱里来了一伙造反派，把“红嫂”请进了探视厅，他们嘘寒问暖了一番，还承诺如果交待了林志峰迫害革命烈士及烈士家属的罪行，就可以立即放她出狱。

　　红嫂大义凛然地拒绝说：“老林革命了一辈子，他浑身弹痕累累，那都是日本鬼子、国民党留下的，与他为敌，岂不是与人民为敌吗？”

　　造反派头头说：“红嫂你就别傻了，他已经把你害得家破人亡了，你还替他说话啊！”

　　红嫂冷笑道：“那是因为山河破，家才破！我家破人亡不是老林害的，是日本鬼子害的，这笔帐应该记在鬼子的头上。”

　　接着，她滔滔不绝地向造反派们讲述林营长带领乡亲们抗日的故事，讲述林营长掩护独立营突围的故事。她闭口不谈她与林志峰的关系，不谈她与林家的恩怨……造反派们大失所望，便哄骗“红嫂”让她交出小红袄，说是要将小红袄送进历史博物馆，其实他们妄图以此作为证据，置林志峰于死地。

　　红嫂说：“根本就没有什么小红袄，我也根本就没有生过孩子，过去发生的一切都是我无理取闹。是我羡慕嫉妒，是我夺人所爱。”

　　造反派们折腾了几次，都一无所获，他们给红嫂留下一句话：“我们挖地三尺，也要把小红袄找出来。”

　　第二天，红嫂越狱了。她跑回老家茅屋，被尾随而来的造反派们捕获。

　　“这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啊！”造反派头头得意忘形了。可是，他们拆了茅屋，挖地三尺却找不到蛛丝马迹。

　　林志峰没有被打倒，反而被“结合”了。

　　难道真的不曾有过小红袄？难道那些像电影一样的影象只是一种幻觉吗？不，那些往事绝对是真实的。林正浩想到了保育院，在保育院他看到了他的入院资料和领养记录。

　　1944年秋，八路军派部队增援夏县独立营，在东山与一伙搜山的日伪军交战，并全歼敌军。打扫战场的时候，八路军战士听到了婴儿的哭声，他们在一个岩洞中抱出了一个用红袄裹着的婴儿……

　　我就是那个婴儿？就是故事中的毛毛？可是，那个唯一能够证实自己身份的红袄和肚兜就像被蒸发了似的，无人知道它的下落。也正是为了解开这个迷团，他与父亲闹翻了。

　　林正浩调入红旗女子监狱后，仔细研究了红嫂的案宗。红嫂，原名叫夏红樱，入狱时年仅二十八岁。或许是“洪嫂”的谐音，或许因流传的故事，人们习惯称她红嫂。濒濒与红嫂接触，林正浩感觉这是一位多么善良伟大的母亲啊，她总是协助狱警们管理和教育犯人，依然保持着当年和蔼可亲的面孔，她的威望在这所红旗女子监狱里，根本不亚于最优秀的管教人员。

　　每次与红嫂交谈，林正浩总有一股认母的冲动。可是红嫂心如止水，从不谈及往事，也根本认不出现今长大成人的小浩浩了。她对外面的世界陌生极了，他只希望能在这里颐养天年。

　　再过一周红嫂就要告别监狱生活，获得新生了。那天，林正浩让监区管教股长李斌通知她准备出狱，并故作无意地将军区大院拆迁，旧址即将夷为平地的信息告知她。

　　听到这个消息，红嫂焦急万分，当夜便离开了监狱。

　　林正浩驱车赶到军区大院旧址，百感交集地走进那个让他度过了幸福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的军官之家。此时，红嫂已被几名狱警控制，她仰坐在那张曾经抱着小浩浩坐过的摇椅上，依然像抱着婴儿般，怀里搂着一个包裹，她微闭着双眼，轻轻的哼着摇篮曲。

　　眼前的一幕多么熟悉，多么可亲啊！林正浩症症地站了片刻，像似怕惊醒红嫂，他拉了一个小凳子，坐在红嫂身边，将头缓缓地埋在她的怀里。

　　红嫂睁开双眼，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喃喃地叹息道：“哎！如果我的毛毛活着，正是你这般年龄啊！”

　　林正浩从红嫂怀里接过包裹，用颤抖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打开，一件小红袄和一个小肚兜展现在他的眼前。小红袄上绣着：洪亮与夏红樱喜结良缘，白头偕老。小肚兜上绣着：毛毛生于1944年秋。

　　林正浩再也按奈不住内心的情感，他用力搂抱着红嫂，放声地哭喊道：“母亲，我的亲娘啊！我是您的浩儿，我就是您的亲生儿子毛毛啊！”

　　后记：红嫂没有被加刑，林正浩将她安顿在警察宿舍，从此娘俩相依为命，过着平静淡泊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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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韩嫣 于 2013-7-11 10:33 编辑 ]

若水

一段泣血的往事，一个正直善良的红嫂，一个机智聪明的红娃儿，读之感动，结构严谨，编排巧妙，好小说。欣赏，问好！

寻找文字

故事引人入胜，人物塑造的真实可信。欣赏。问好。

荦春

一位伟大善良的母亲形象，一位机智聪慧的毛毛，构思巧妙！学习了！

暴雨迎风

故事情节充满悬念，层层揭开谜底，让人感动，催人振奋。

朱建勋

慢慢读来:

淡淡不如风

气喘嘘嘘－－吁吁

韩嫣

原帖由 若水 于 2013-7-10 15:29 发表
一段泣血的往事，一个正直善良的红嫂，一个机智聪明的红娃儿，读之感动，结构严谨，编排巧妙，好小说。欣赏，问好！

感谢若水老师给予良好的评价。问好！

韩嫣

原帖由 寻找文字 于 2013-7-10 15:44 发表
故事引人入胜，人物塑造的真实可信。欣赏。问好。

谢谢光临本帖子。问好！

韩嫣

原帖由 荦春 于 2013-7-10 17:46 发表
一位伟大善良的母亲形象，一位机智聪慧的毛毛，构思巧妙！学习了！

感谢荦春老师光临本帖子，并赐评。问好！

韩嫣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3-7-10 18:36 发表
故事情节充满悬念，层层揭开谜底，让人感动，催人振奋。

谢暴版给予鼓励，继续努力在中财学习。问好！

韩嫣

原帖由 朱建勋 于 2013-7-10 21:39 发表
慢慢读来:

谢光临！问好:handshake

韩嫣

原帖由 淡淡不如风 于 2013-7-11 07:36 发表
气喘嘘嘘－－吁吁

改过。万分感谢“一字之师”。呵呵，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本人当认真对待文字。问好！

昨夜秋风

朋友在情节的构思上再转折一下，就显得更有吸引力了，稍稍平淡了一些。

韩嫣

原帖由 昨夜秋风 于 2013-7-12 11:25 发表
朋友在情节的构思上再转折一下，就显得更有吸引力了，稍稍平淡了一些。

嗯嗯，继续思考。感谢秋风老师指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