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琴师

李兴文

　　公园里有一座飞檐高脊的房子，据说始造此屋的意图是欲借此屋给公园点缀一些梵音和香火景致的。但后来，由于种种原因，古色古香的新屋落成之后并未有黄帽、灰袍之类的人士入住其中，也就没有从中传出钟磬之声和诵经之声，也就无人在其中点燃香火。终无他用，也就莫名其妙地闲置起来。好在此屋一端恰到好处地伸出一处方方的短廊来，与屋子相通，三面有阶可通其上，行人由此出入、去留实在便捷。廊上有兼作装饰作用和实用价值的栏式长椅，正好作为游人临时的休憩之处。
　　
　　某年，公园里响起嘹亮的二胡声，且一发而至今未绝。初听，此二胡的音质是相当不错的，清晰、明亮，低音丰满雄厚，中音穿透力强，高音明丽、清越。游人中略知宫商之道和丝竹之器的，皆以为此器总体品质当在中上等次，并多感叹唏嘘心尝羡之，饶有兴趣者也有近前细观的。按常理，识得宝器并持有宝器者人定不俗、技当不差。其人最初几天的演奏可算专心致志像模像样，颇博得一些游人由衷的赞赏，从运弓与指法的娴熟程度可知其人在二胡演奏技艺方面研习颇久用功颇深。令人叹服的另一原因是其人用意之执着，奏琴之专一，听起来显然是心无旁骛。差不多是风雨无阻日日必至，并且来也准时去也准时，俨然在遵循着一套严格的作息程序。
　　
　　因而，一些游人就触景生情且心悦诚服地尊称其人为琴师。
　　
　　琴师的演奏之处就在那个短廊之中。
　　
　　天热的时候，园内游人如织，即便不乘风纳凉，也图找个歇脚的座位，所以短廊长椅上通常游人满座几不插针，即便大家挤在一起以后会更加的酷热难当但因为有位可坐依然显得无比荣耀。纳凉，歇脚，顺便欣赏琴师兴味盎然孜孜不倦的演奏，颇具一举多得之美趣。
　　
　　近观方知，琴师以坐姿抚琴，他的腿边置一便携式充电“耳麦”，物虽小巧，神通却大，二胡声经其放大自然超常洪亮，由此足见琴师的抚琴非独为自娱，也有将琴艺展示与人的意思，身怀技艺者常不甘寂寞而欲为人知也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况且琴师日日免费为大家提供耳娱之趣，其功德远胜于黄帽灰袍人士的诵经击罄。再说这样一来琴师与往来游人的空间距离和心理距离更加接近，是为极具亲和力又极温暖的大好事。
　　
　　夏去秋来，天气非但不凉，反而时常出现高温天气，故而园内游人并未减少许多，而琴师奏琴的兴致和游人散步的兴致一样的方兴未艾，来去更准时，琴声更洪亮，琴师好像受到了某种神圣的精神鼓舞。某一日又远观时，未知何时，琴师居然有了几个同道中人来加盟，他们已经在一起同时操琴献艺。这样一来，众人齐奏，那种众志成城信心百倍的样子仿佛旁边有齐宣王在聆听着，因而，他们奏出的琴声自然变得更见洪亮了。
　　
　　又几日，龃龉出。
　　
　　不同质量等次的胡琴品质大有差异，琴师们的技艺也有高下之别，游人们很快就听出其中七长八短的滑稽情调来，宛如疾走如飞者和蹒跚踟蹰者共赴一途，先者趾高气扬，后者气喘吁吁，继而，趾高气扬者踌躇满志洋洋得意，气喘吁吁者自怨自艾愤愤不平。游人中一些颇识音律者开始感到气喘不匀、心跳稍乱，遂渐生出一些倦意来。复几日，后来加盟其中的几位琴师相继悄然离去，廊内止剩最先到来的那位琴师。可见，他的霸气和排拒力都是不可小觑的。
　　
　　弘大壮美且混杂紊乱的局面就这样宣告结束，廊内重又现出先前的琴师一个人演奏的景况，二胡声仿佛较前更加清晰、更加嘹亮，但一些游人的心中好像突然缺失了什么。
　　
　　关于琴师的真实情况逐渐显露出来。更多的游人开始听出了其中很多的瑕疵，继而听出明显的纰漏，然后听出无法原谅的严重缺憾，最后，大家开始蹙眉侧目以示深深的厌倦与反感了。
　　
　　这是有原因的。
　　
　　首先，大家听出这位琴师的技艺原来是饱含“水分”的。音不准，节奏乱，似乎与年龄太大、耳辨不清、手动不灵等有直接关系。最让人难以接受的是琴师随心所欲篡改原曲旋律的恶习极为严重，东拉西扯，胡绕乱拐，上一个乐句尚未拉完就跳到下一个乐句上去，这一曲还未结束又慌里慌张地进入到下一首乐曲中去。更有甚者，他拉着拉着竟会忘记下文而茫然地踌躇起来，而表示踌躇的办法竟然是胡乱地碰几下内外两根弦，仿佛落入蓬草的重围之中左冲右突寻找出路且慌不择路，然后莫明奇妙地突然拐到另一首曲子上去，仿佛终于脱身。有时候，又让人觉得琴师的演奏有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的毫无把握和高度紧张，让人担心他下一步要么会无路可走，要么会铤而走险，总之都是前程未卜。最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他正演奏着大家都烂熟于心的某一首并不古老的流行歌曲的旋律，冷不丁就误入秦腔的歧途或者堕入黄梅戏的野径，听者的欣赏兴趣难以为继而唯恐避之不及。
　　
　　某日，忽遇雨，游人皆至廊桥避之，而那个短廊上，唯琴师一人独自斜身而坐，大腿上竖着那一把还算不错的二胡，旁若无人地拉着，大家听来，那二胡分明是在呲牙咧嘴地响着。人群中很快产生关于这位琴师的种种传闻来。
　　
　　其人相当的刚愎自用，容不得别人一星半点的指摘言论，唯褒奖之言才乐意受之，若不然，轻则对人狠狠侧目，重则恶言相向，故，知情者大都对他敬而远之。
　　
　　其人素不与人合作。在他的眼里，别人的琴艺都是属于“下三滥”的。数日之前那几位乘兴而去、败兴而归的同道中人颇领受了一回他的独断专行与自以为是。尤其令人大为惊骇的是，他即便勉强与人暂时合作，也决不允许别人二胡的声音大过他的，否则，他要么口出恶言，要么他就想方设法超过别人，他为了对付那几个后来者，竟然新购了一只功率更大的麦克风——怪不得那几人离去之后琴师的琴声突然增大了许多！其人的冷峻和尖刻更加为人所不容，亦为人所不齿。
　　
　　正说至此，忽有人“嘘”声制止关于琴师的话题。原来，廊桥那端过来一人，正是那位琴师。看来，今天他终止演奏的时辰已到，要打道回府了。他身背琴盒，缓缓而来，缓缓而去。那个短廊上早已是一片死一般的寂然，大家方觉耳根清净了许多。刚刚离去的琴师，的确上了年纪，他的头发，应该和白色的弓毛是同一个颜色。令人进一步称奇的是，其人两眼有疾，是正面对人而眼珠朝向别处的那种残疾，见过这种眼部残疾的人都知道，和这种人对面谈话会产生被监视、被窥视的感觉。常令人惴惴不安、心有余悸。
　　
　　又想起这位琴师一直演奏的那些曲子，差不多全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以前的影视歌曲，他所谙熟且牢记的乐曲绝没有翻越新千年的，的确太老旧了，极端的缺乏时代气息。如今，在MP3“随身听”普及、大肆流行K歌的年代，熟悉并喜欢他所演奏的歌曲的那些人少说也在五十岁以上了，更加年轻的几代人如何能接受呢？琴师不寂寞也就由不得他自己了，越来越深沉的孤独也是他所难以改变的。一些乐曲，无论多么好听，但听得太久了，也会变得老旧、陈腐终究乏味，无可避免地会丧失生机与活力，再也不能唤起人们心中豪迈的激情及亲和力和创造力，甚至会变成自耳至心的严重骚扰。歌曲被冷落，琴师被孤立、被遗弃、被遗忘就是时间迟早的事情，是必然的事情。再说，这位琴师概不接受深谙其道的同行的监督和指摘乃至矫正或斧正，又拒不悔改错误，拒绝与人合作而求共同提高一起进步，他的琴艺又何谈进步、发展呢？物质生命的衰老人人不可抗拒，而精神生命的夜郎自大又是那样的孱弱和可怜，不孤独，不败落，断然不可能的，“自作孽，不可活”，应该是真的，固执己见是没有出路的。
　　
　　也许，只有等到这位固执、孤独且大愚若智的琴师老得实在不能再拉琴了，甚至终于寿终正寝一命归天了，公园里的游人，耳根才能变得彻底清净吧。
　　

　　2013-10-11

        

[ 本帖最后由 李兴文 于 2013-10-17 17:25 编辑 ]

夏冰

高傲与固执，固然是因为其有资本，但是一旦落入众相侧目、且腹诽的地步，就出格了。其后果不言而喻。
夹叙夹议，通过一个人写一个理。耐品。
问候李老师。

李兴文

原帖由 夏冰 于 2013-10-17 19:57 发表
高傲与固执，固然是因为其有资本，但是一旦落入众相侧目、且腹诽的地步，就出格了。其后果不言而喻。
夹叙夹议，通过一个人写一个理。耐品。
问候李老师。

谢谢夏版，再致周末快乐！

一水

李老师文中境遇，我有切身体会。文章有所共鸣。

柳藏

琴声如心语，观琴若观心。前一阵子在八大处小公园，也常有李版听琴之景，亦有和奏者。个中曲折诚然如文中所言，骄者自现骄情，琴声激越，一昧狂飚，追随者踉跄不已。演奏者倜傥自得，而听琴者早已微唏。虽是小公园，也如戏台一角。

李兴文

原帖由 一水 于 2013-10-18 15:35 发表
李老师文中境遇，我有切身体会。文章有所共鸣。

谢谢一水，再致问候，周末快乐！

李兴文

原帖由 柳藏 于 2013-10-18 16:22 发表
琴声如心语，观琴若观心。前一阵子在八大处小公园，也常有李版听琴之景，亦有和奏者。个中曲折诚然如文中所言，骄者自现骄情，琴声激越，一昧狂飚，追随者踉跄不已。演奏者倜傥自得，而听琴者早已微唏。虽是小公园， ...

谢谢栁藏先生垂读，谨致周末快乐！

陀螺

我们以为孤独的琴师说不定他自得其乐呢？这琴师修炼到不在意听众的反应，的确非一般琴师能够达到。除了佩服还是佩服！

李兴文

原帖由 陀螺 于 2013-10-18 17:15 发表
我们以为孤独的琴师说不定他自得其乐呢？这琴师修炼到不在意听众的反应，的确非一般琴师能够达到。除了佩服还是佩服！

的确的确，陀螺版主所言甚妙，对此类，只好一笑了之了！

时光安然

才看到那个盲人歌手写的文章，他说有个邻居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唱红歌，无论别人弄出什么样的动静都不影响对方初衷，于是他播了邓丽君的歌，对方终于安静了。

一孔

寓言的意味，却也是司空见惯的现象。说不上同情，也说不上反感，这个世界原本就有各式各样的人，成就着各式各样的世界。谁打开心门抑或是关起心门又似乎不完全是自己的事情，不管怎样讲，孤独最多只能算是凄美而已！

李兴文

原帖由 时光安然 于 2013-10-18 19:00 发表
才看到那个盲人歌手写的文章，他说有个邻居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唱红歌，无论别人弄出什么样的动静都不影响对方初衷，于是他播了邓丽君的歌，对方终于安静了。

甚妙！“五行相生”的结局或可称之纵容，“五行相克”的结果则是恰到好处的制约了！真是高招！问候安然，周末快乐！

李兴文

原帖由 一孔 于 2013-10-18 22:03 发表
寓言的意味，却也是司空见惯的现象。说不上同情，也说不上反感，这个世界原本就有各式各样的人，成就着各式各样的世界。谁打开心门抑或是关起心门又似乎不完全是自己的事情，不管怎样讲，孤独最多只能算是凄美而已！

谢谢一孔，周末快乐！

夏冰

提读问候。

李兴文

原帖由 夏冰 于 2013-10-22 13:13 发表
提读问候。

谢谢夏版，即颂秋安！